上海滩:陆吟秋

作者:落云歌 时间:2020-03-05 17:03:20 分类: 世情 知识问答

1

再回到江城的时候,已是三年之后。

顾均年从巨大的邮轮上走下来,看到码头上人头攒动,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凄凉。

三年前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码头就是个离别与重聚的地方,每日都是如此景象,年复一年。

可对顾均年而言,此时的心境,已大不如前。

他拿着一只棕色的旅行箱,缓慢地走下来,很快就汇到熙攘的人群中,既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去,亦无人注意到他的归来,更没有人会留意写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种种苍凉。

正如邮轮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们亦熙熙攘攘,下船,上船,重逢,离别。

人生一世,辗转轮回,不过如此。

2

畅春楼是一定要去的。

三年前,他曾是那里的常客,投了大把彩头捧红了陆吟秋。当年的陆吟秋是一个颇有天赋的戏子,每天在后台帮着打杂,偶尔也会跟着唱上一两句。以她的天赋,若是机遇眷恋,怕早该成了响彻江城的名角儿了。

可命运偏偏不济,不愿成人之美。畅春楼的名角儿偏偏是班主的女人,唱得一般,却总喜欢抛头露面,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洋洋得意,落得圆满。

有她压着,畅春楼的各色人物都要矮三分。可唱戏这回事,本就是见功夫的。就算场场让你唱名角,是否真有本事,台下的人可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就这么着,畅春楼一直不温不火。别的戏班子人满为患,那些票友们才跑到这儿听上那么一会儿,也算是有个去处了。

赶上人多的时候,畅春楼也会来个少有的人满为患。唱的在上面咿咿呀呀,听的在下面打着拍子,就图一“乐”字。若是没有顾均年,这局面怕是还要再撑上两年。

那日顾均年来了,带着重重的彩头,向台上那么一扔,喊道:“让陆吟秋出来。”

台上的角儿一愣,很是尴尬,刚想破口大骂,却被班主劝了下去。戏班经营惨淡,这事儿早晚都瞒不住。现在来了一位财神爷肯出彩头,那就做个顺水人情,借驴下坡吧!

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个陆吟秋是谁,到底能不能唱。

班主回到后台喊了半天,才把在内堂整理戏服的陆吟秋给找到。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觉得没什么印象。可前台“陆吟秋,陆吟秋”的喊声此起彼伏,他也没了办法,只好问道:“你,能唱什么?”

陆吟秋把辫子一甩,说道:“什么都能唱!”

班主一惊,心想:这姑娘口气真大,可见是个埋没了的人物。现在也没时间细想,既然财神爷点名要陆吟秋,那就让陆吟秋上去吧!

后台人麻溜地把陆吟秋给打扮了一番,推到台上就给大伙儿来了一场《苏三起解》。那嗓子一亮出来,整个畅春楼都鸦雀无声。本意是来喝茶嗑瓜子,找个地儿解闷的那些票友,都停住了手里的茶盏,听得那叫如痴如醉。

陆吟秋一曲唱完,竟没人鼓掌。大家都沉浸在里面,谁也没走出来。

片刻后,陆吟秋台上的收尾动作都僵硬得不能动时,台下才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大的彩头不断地向戏台上砸去,很快就把顾均年的彩头压在了下面。

陆吟秋火了,畅春楼也火了,顾均年也成了畅春楼的常客。顾家本就是财大气粗的商贾,想捧个戏子自然稀松。只是顾均年每次并不多留,只将彩头扔到台上,又或是送几个花篮摆满舞台,稍留片刻便离去。碰上他没时间了,就让身边的人来捧个场子,把彩头扔到台上,或是搬上几篮娇艳欲滴的花篮之后,转身就走。看样子,他并不像真正懂戏的人。

那总要有个目的吧?班主动了半天的脑袋,依然想不透里面的缘故。倒是之前的角儿还算聪明,一语道破天机,这顾少爷怕是看上陆吟秋了吧?

大家恍然大悟,不为戏,那定然是为了人。陆吟秋算不上多么美艳,可也衬得上“俊俏”二字。加上对唱戏本就有天赋,私下也用了不少工夫,姣好的扮相加上称道的唱功,引来一个顾均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这话说得多了,自然也让陆吟秋听了去。如今她再不是那个只能给别人收拾戏服的小丫头了,她是角儿了,站在戏台上,响当当的一个角儿。这畅春楼半壁江山都要靠她给撑着。

大家都以为陆吟秋会卖力巴结财神爷顾均年,可陆吟秋的表现却令周围人迷惑不解。她虽不敢得罪这个顾均年,但也不至于攀附巴结。每日只是画了妆,到台上该唱唱,该耍耍,该下台时也绝不留恋一丝一毫,敷衍完毕,扭身就走。

难道她在戏班子里待的时间长了,看惯了人生百态,世态炎凉?顾均年不给她情面,她也不给顾均年念想?无论如何,两人就好像两条从未相交的平行线,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顾均年每日都会来扔彩头,陆吟秋也大大方方地收下,继而缱绻柔情地唱戏。

这台上台下的,不过是听得那么一两句心头好,谁还把谁当真了不成?

就在戏班子的人直称她见识广,是个干大事的人时,她却突然提出再唱三个月,就金盆洗手,封嗓嫁人。

班主又悲又喜,问道:“是顾均年吗?”

陆吟秋轻蔑一笑,摇摇头,说出了一个名字:“曾希霖。”

3

天空不知怎么,蓦地下起了小雨。顾均年这才注意到,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江城的梅雨季节。

雨丝稀稀落落的,让人听了心烦。青石板路上,顾均年走得平稳又焦急。

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曾是江城最繁华的地界,两旁的店铺生意兴隆,人满为患,少不了百年的老字号。当年他从这里经过,穿越熙攘的人群,嗅着各种美味的胭脂香气,来到尽头一就可以看到畅春楼的牌子了。

待他看到氤氲的畅春楼牌子时,脚步不觉加快。可真正到了的时候,他却撑着青色的油纸伞,站在雨中,愣愣地看着眼前几近萧条的畅春楼。被雨水浸染的匾额散发着微微的霉味儿,红底儿金字的牌子也已经开始褪色、剥落,露出斑驳不堪的样子。曾经来往穿梭的大门紧紧地闭着,一条粗大的链子锁住了顾均年的心。

这里,真的是畅春楼吗?

“早就散了。”旁边摆摊的老头说道。

顾均年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面吗?”

本要收摊的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重新点燃炉子,指着旁边简陋的凳子说:“坐吧!”

顾均年也不讲究,找了个水少的地方就坐了下来,侧着头看老头下面。

他本是不饿的,但见着这面又忍不住想吃一碗。当年,他也是这样带着玉颜来吃面的。不大的面摊,实在的分量,玉颜那小丫头竟能吃得比他还多三分!想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了这些日子不曾出现的笑容。

“少爷怕是想到心上人了吧?”一碗面这就下好了,撒了香菜不仅可以做点缀,还可以提味儿。

顾均年看着面,又想起玉颜的喜好。她最喜欢吃面.上撒的香菜,可又不忍打破美食的颜色,于是就先把自己的香菜吃掉,过了嘴瘾后,再来抢他的。可现在,这点点翠绿就如他心头上的野草,根根生得结实,稍微-碰,就痛得生疼。

笑意未下,却又泪眼婆娑起来。

老头是见多了世故的人,并不相劝,给了双筷子就坐回位子,看着淅沥的小雨唱起戏词来。

一板一 眼的,甚是凄凉。

顾均年忍不住,在落泪前塞了满满的一口面在嘴里,分分钟就喝完了面汤。

临走的时候,他给老人钱。老人却摆摆手不要,说当年顾少爷没少光颜他的摊子,每次多给的钱,已足够付这一碗的了。”顾均年一份,这才看清原来是敌人。不过当时他并不在此摆摊子,而是隔了半条街,那里远不如此处繁华。

“无非就是个念想,,”老人笑着说,““当年这里的人高贵,我来了不合适,现在这里平淡了,自然也就来了,也算了了当年一桩往事。”

顾均年看了一眼旁边的畅春楼,心里突然多出些许安慰。若这畅春楼也有灵性的话,自然也会有伯牙之叹吧!

他自然不会少了老人的面钱,只是赏钱,却有些囊中羞涩。咬咬牙,还是多留了一张。

就在他转身离去时,畅春楼里突然传出了一句戏词一-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顾均年心中一惊,转身看去,确定这声音是从畅春楼传出的无疑。

天色阴沉,畅春楼暗红的柱子像是伶人的血泪,慢慢地浸满顾均年的心。

4

陆吟秋说出的那个名字,让整个戏班的人都沉默了。

原道是她心气高,看透了世间的聚散离合,不肯为男子轻易付出感情可没想到,她陆吟秋看中的却是江城县长的儿子,曾希霖。

班主心中一沉,知道此人断然不可能再受他摆布。而眼前的摇钱树还没摇下几个钱来,却眼看着就要在他面前消失。这股子不情愿,化作一口气吐了出来:“算起来我也是你的师父,莫怪我在这里多说一句,咱们唱戏的自古就不被人待见。戏子,戏子,不过就是个逗惹的玩物,你当他们家真能同意你进门?快休做那没根基的白日梦了!”

其他人也在恋窭宰察地说着什么,胆儿大的几个也开口劝道:“班主说得不错,你虽说现在是咱们畅春楼的名角儿,但毕竟也只是个戏子。倒不是戏子看不起戏子,而是世态炎凉,入了这个行,就该断了那些念想。”

陆吟秋没说话,轻哼着调子转身走人,留下那悠长的咿咿呀呀和面面相觑的人们。

她自己的事情,又岂容他人多嘴?

别人只道她是心生了念想,想要飞到枝头做凤凰。可她明白,这凤凰做不做的,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不过图一一个自在,而她陆吟秋所看中的,就是曾希霖的“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大家都认为,即便是她动了心,也应该是对顾均年吧!那曾希霖又是什么时候入了她的法眼的呢?

是第一次在商铺的初遇吗?她和他四目相对,就感觉到一种前世种下的纠缠。他看得发愣,她抿嘴而笑,他痴痴相望,她羞而离去。

是每一次开场吗?他总是坐在第一排,让她一出场便可以看得分明。她冲他莞尔一笑,厚厚的妆颜下,是只有彼此才懂的心有灵犀。他目光紧随,不舍得移开半寸,赶上她挪着莲花碎步下场,一步三顾,怕是连魂儿都给勾了去。

是那次月下的表白吗?他握着她的手说,就算山崩海枯,我也不放开姑娘的手!如此火辣辣的表白,也挑动了她的火热。她也跟着说,如是而言,我也与你样。

在别人眼里,他是县长的儿子,她是畅春楼的戏子。他对她的真情不过是年少的人捱不过妩媚的挑动。她对他的感情,更是赤裸裸的攀附凤。

可她陆吟秋就是爱了,别说他是县长的儿子,就是总统的公子爷,又有何干?

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自己的嫁妆,那双绣得栩栩如生的鸳鸯,似乎也在笑她的急呢!

5

天色愈加阴沉下来,雨虽是小了些,却更有寒意。

那幽怨的调子,婉转缠绵地从畅春楼里传出来,在惨淡的月色下,听着让人心里发寒。

摆面摊的老头边听边打着拍子,看了顾均年一眼说:“莫怕,不过是毁了样子,无法出来了,到晚上过过戏瘾而已。”

顾均年的心一沉,忍不住让老头讲一讲当年的事情,老头狠狠地吸了口烟袋,缓缓而谈。

不过又是-个痴情女遇薄情郎的故事,可顾均年听着却只觉得心就像被抓了起来一样,抓得生疼。

当年,若不是家道中落,他也不会被送到国外留洋;若不是他的离去,玉颜就不会被她父亲强嫁给曾希霖,如果没有玉颜,曾希霖怕也不会拋弃陆吟秋吧?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陆吟秋刚唱完夜场正在家里休息。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便知道是情郎来了,欢喜地去开门。可谁曾想这一开门,情郎不在,却被泼了一脸的硝酸,一副怜人的好皮囊就这么给毁了。

没了陆吟秋,畅春楼也垮了,人去楼空,只剩下陆吟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台子上自顾自地唱着那些熟悉的调子。月色下,她的身影是那么缠绵,又那么凄凉。

台下空空,再不是当年的高朋满座,更没了人群中那一-抹不舍离去、紧紧跟随的眼神。

“你这么走过来,不怕吗?”她背对着他,轻声说道。

顾均年摇摇头,又想起陆吟秋此时看不到他的动作,便说:“不怕。”

她轻笑了一声,继续跳起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些不实的东西吗?”

顾均年说:“信不信由你,我自是不怕的。”

她身姿一旋,转了一个圈,依然背对着他,“我对不起玉颜。“所以,你告诉别人,被毁容的是你?”

她身子一顿,差点没站稳,继而旋转着突然出现在顾均年面前。

月色下,顾均年看着她那张清秀的脸庞,心中一阵酸楚。“怎么?后悔答应曾希霖了?”她的眼中充满了蔑视。他摇摇头,“我爱玉颜,不只是因她的脸。”

她有些恼羞成怒,“你不恨我?”

顾均年淡淡一笑,这让陆吟秋依稀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出现在畅春楼时的场景,他也是这么一笑,向台上扔了一个彩头,转身离去的。

“为什么要恨你?”顾均年反问道,“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清白的东西。若是要说欠,那也是玉颜欠你的。二十年前,若不是她那个当下人的母亲想让自己的女儿过.上好日子,也不会偷偷把自己的孩子,跟碰巧一起生产的夫人的孩子调换,你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过了这么多年戏子的生活,你难道就不恨玉颜吗?”

陆吟秋冷冷说道:“恨,所以我故意叫她来我家,故意叫她去开门,故意把她害成那个样子。”

“如此说来,你们两清了。”顾均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顾均年!”陆吟秋从身后喊他,“你记着,要对玉颜好。”顾均年没回身,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6

三天后,江城迎来两场喜事。

一场是顾家少爷顾均年迎娶陶家小姐陶玉颜,另一场是县长的儿子曾希霖迎娶戏子陆吟秋。

当晚洞房花烛,顾均年掀开陶玉颜的盖头,却发现里面坐着的陶玉颜一脸清秀,丝毫看不出毁容的痕迹。

第二天,曾希霖却被发现胸口插着一根钗,死在床上,陆吟秋坐在旁边,对镜边梳妆边唱着《白头吟》里的唱词: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她曾唱给曾希霖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