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的男朋友是个有钱长得又帅的穷小子,我一点也看不起他,所以他知道自己并不招我喜欢,这件事好像他也一直都知道。所以他冷漠又别有用意的眼神里充满了这几天对我产生的憎恶之感。
他和表妹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妈妈说,和姐一致同意,因为姐做的媒人。她发现这几天我不是很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因为疫情的原因,我没办法离开这个我根本不愿意待下去的地方,所以我有意地远离他们,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每天就是打打字看看书。
我不得不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都写下来,因为自从爸爸真的离开我们过后,生活变得和以前大相径庭,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我都莫名感到一种威胁和恐惧。
有个叫伍尔夫的小说家说过,“记录能抚去所有的伤痛”,所以我拒绝用谎言陈述这段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
十年前,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我和一个男孩子走在了一起。
我一直是年级的佼佼者,因为我学习成绩优异,所以老师对我特别关注,我的每一次考试都格外受到重视。我的父母亲给我很高的期望,他们计划把我送到县城里一所不错的高中,但那所高中的要求也足够高,所以那是所有学生都渴望的地方。我在上初中的那年一直被灌输这种观念:我要足够的努力,我要打败任何人。但是不久,我被一位插班生打败。
他叫高黎明—一个长得很高的男生,他经常用他修长的手指扶起那副黑框眼镜,给人的印象无非就是长得成熟,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女生。我表面上很少关注他,因为他比我优秀很多,所以我装作没有他的出现。
他经常被老师叫到讲台上讲解方程的推算方式,因为他会很多种解法,他甚至能用图形形象地展示未知数的解,在所有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所以第一次考试出成绩的时候,我是年级第二,他是年级第一,那一天我偷偷躲在屋子里写日记,我承认我写下很多我自己觉得恐怖的词语。
“赵迪!高黎明!来我办公室!”那一天我们被翰林老师叫到办公室。
我走在他前面低着头,他并没有走得很快足够礼貌似的,虽然我也记不清楚。他长长的影子当时完全把我的遮住,我记得清楚地我当时顿时停下了脚步;很生气地、回头盯住了他。但我觉得未免暴露自己杀气太重,于是我很讨厌地又回过头很快又很羞耻地奔向了办公室。
“你的作文很不好,我分不清楚你到底在写这一面还是它的反面,你不知道议论文怎么写可以借鉴一下高黎明的。”
我更羞愧地低下了头,因为我很少受到翰林老师的批评,他那天的所有话语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当时我的手一直发抖,一直抓着衣服的下摆,最后被他们看出了破绽—意识到我经不起严厉的批评之后,老师转向他问:“你介意把你的作文给赵迪同学看吗?”
那句话刺痛了我的心。“让我回到座位上重写吧,我保证比他写得还要好。”
我暴露了。
“我介意。”他回答。
过了很多天,我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我欠他一个礼貌的道歉,于是我写很多信但是最后都扔进垃圾桶里了;我相信他是有意为之,至少我想起他说他“介意”我就会内心好受许多。我的成绩还是第二,他一直都是第一,我永远也不能相信这会成为不变的事实,于是这个过程也被很多人慢慢接受,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接受,的确,我会恨他、嫉妒他。可是又不得不和他一组打扫卫生。
他的作文很受翰林老师的喜欢,他的作业本上都是一些“好”、“棒极了”类似的评语。每到作文课翰林老师会最后一个念他的作文,很自豪地在班级里边走边念—那声音让我觉得刺耳—我不得不承认那些形象的词语和奇怪的修辞我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用到。
翰林老师把他看过的书送给他,他也同样会送给我。他有一本《布登勃洛克一家》,我有一本《繁星·春水》。他会不遗余力地把每一页空白处都记上自己的笔记,因为我会偷偷往他的方向去看,每次我转过身都会看到他在那本书上划来划去令人反感。所以我当时就知道他确实我比我努力,而我还在面对自己强大的对手时苦苦挣扎。
我下课会偷偷地经过他的课桌顺便看他究竟写了什么,“汉诺、冬妮、托马斯,他们住在一起,又不得不住在一起,可是他们不清楚这种关系的维系—到底是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我也不懂得。”
还有,“是的是的,汉诺是有的,音乐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至少大于人和动物。”
我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浑身发了一阵冷汗,他让我体会到一个中等生才会有的自卑感。至于低等生—他们从来不羡慕别人只会觉得不可能—所以永远体会不到;是的我也体会不到低等生的困惑,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每天被点名数次,一个学期过完还是老样子,他们有同样多每天来学校的理由,好像有些人适合上学有些人就不适合一样,至少我的哥哥赵磊是这样子,他从上小学就开始一直研究怎么像个生意人一样赚钱。他非但不能赚钱还会往里面砸钱,他偷爸爸的钱买了一大堆小玩意儿再转手卖给校门前路过的学生,结果被校长发现扣走了一大部分的成本。
高黎明的书上是各种五颜六色的东西,我看懂的仅仅是那些数字,他的文字写得很长,好像没有标点符号一样在行云流水地写,当我现在拿出电脑记录这所有的点点滴滴时,我才发现不会写作的人只要看他句子的长短就知道了。
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女生,旁人会这么说,可是我哥哥不会,他会向爸妈告状我心地有多坏。“我看见他偷走别人课桌上的工具刀。”他理直气壮地在受到批评之后这么回嘴,把我也一并拉进去他的挨骂。
“我没有!”至少我的妈妈会一直相信我所说的话,我的爸爸也不会怀疑我,因为成绩优秀就等于品格优秀。
高黎明的成绩越来越好,如果说在整个年级都一直排名第一会给一个人带来极高的成就,他不是这样子,他会参加各种各样的竞赛、他会在放学后去丁春林老师的屋子里学素描、在篮球场和那些脏兮兮的差等生们打篮球,甚至做些我甚至都想不到的各种奇特的事情。这些都使他成为那个比佼佼者还佼佼者的佼佼者,我怀恨在心,高黎明是我最大的敌人。
我放学后经常和陈凝香一起回去,顺路。她戴着牙套,眼睛又小,我必须说虽然我在这个班级里并不算漂亮的,但我肯定和我相比陈凝香只能望尘莫及。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很有趣,但是我不喜欢和她讲一些自己的事,相反她喜欢讲她的家庭讲她上课时多么多么喜欢哪个男生,她是那种没主见也没审美趣味的女生,所以她嘴里出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大家”。
“我喜欢肖博文,真的!”她点头说,那个样子让人觉得她喜欢的东西就一定会是值得肯定的东西,她的喜欢是一种口头的评价。
“他成绩又好,人长得也不错,有点相似的是,我们都带牙套~”,她说完自己都笑了,我不想笑,因为没什么好笑的,看来一旦喜欢某个人都会表现得像个傻子,这话一点没错。
高黎明经常出没在翰林老师的办公室,这让我觉得很不安,直到有一次我经过他身边时才发现,他的桌子上已经换了另一本书:《基督山伯爵》。那本书很厚,上次老师借给我的那一本诗集我还没有翻开多少页,我觉得我必须赶上他,于是有好几天我回到家都待在我的房间里看那本诗集,在笔记本上做更多的笔记,那些词语写得很美,有很多句子我都背了下来。
终于有一次,翰林老师在作文课上重新读了我的作文,他夸奖我把那些形象生动的词语运用地恰到好处。我听见翰林老师对我写作的肯定,那末尾引用的诗句让大家都不由自主为我鼓起了掌声。我觉得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取得的胜利,于是我转过身去看了看高黎明,可是他不在。
他的妈妈生病了,有同学这么说。“高黎明没有爸爸!”
“不,他的妈妈是个神经病,他爸爸丢下他们两个人走了,我爸爸说的!”陈凝香说。我听完开始心软下来,对他产生巨大的同情。
第二天高黎明还是回到了座位,他样子不好看,脸色煞白,他也什么课也不听,低着头,专注于那个紫色皮儿的笔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我知道他一定又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这一天算术老师批评了他,甚至用粉笔头砸他的书桌,他的同桌倒是被吓了一跳。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那个粉笔头抛向了他,等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他这才恍过神抬起了头看向黑板,算术老师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有一天,这糟糕的气氛转向我的身上,我什么话也不说,也是一直低着头记笔记,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懒得思考就一直抄作业,因为家里发生了很多事。
我的爸爸又不止很多次地喝醉了,他找不到工作,我妈妈就在一直催他去南京找一份工作,这样在家中耗时间也不太好。我的爸爸讨厌她的啰嗦,可巧我的姑姑有一次来我家因为“缝纫机”的事和妈妈大吵了起来:那架缝纫机是我妈妈的,但是经常不怎么用就让姑姑借去用了,过了很多年那架缝纫机一直没拿回来,妈妈就想把它索要回来,可是姑姑说妈妈是个不做活儿的人要这个也没什么用就不愿再还回来,还答应给我们几个孩子多做几双鞋。他们因为这个吵来吵去,最后姑姑哭着回去,说过两天让表哥用车子把它运回来。因为这个,综合很多因素,爸爸喝醉酒打了妈妈。
我开始无限地讨厌爸爸对妈妈所做的一切,他在我小时候的眼里就是一只没有感情的恶魔,“他该滚出去,这个家不应该有这么一种人”,那几天放学过后我总是会把自己关在一个屋子里或者就去草垛里找鸡蛋顺便大声地哭一场。于是我开始在我的作文本上记录了这发生的一切,上交给了班主任:
“那一天喝醉酒的爸爸回到家里打了我的妈妈,他解开他的裤子用腰带打了她,是因为妈妈说过几句姑姑的坏话。妈妈会反抗,但相比之下她没有什么力气,她于是强忍住没有哭,只是一味笨拙地反抗,爸爸把我们骗出去好把她关在屋子里使劲儿地打,可是我们都知道的,我和姐姐走了不远的距离就听见她忍不住放痛的嘶吼声音,于是我们就立马跑回家了。妈妈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破破烂烂,有些地方出了很多血,她那样毫无力气地用大眼睛盯着我们,笑着说:“你们放学回来了!”哥哥于是也回来了,我们最后软下身子围着妈妈坐在地上陪她一起小声抽噎,而爸爸,仓皇逃去、不知去向。”
我们开始上作文课,所有的人都渴望自己的作文被老师朗读出来,所有人也都已经习惯高黎明的作文永远是那最后一个被读出来的,他的文笔优美修辞用的准确,让我们都感叹自己的渺小。同样地,他的作文还是老样子,只是他尝试了用文言文写了结尾,这让所有人都惊诧不已,可是翰林老师不喜欢他的这种做法,事实上我也一样,前后的对比让整篇文章失去了该有的和谐。即便是现代人写的古体也不再有更多的人喜欢,好像古体就是那个时代的标签。我们也同样为他鼓掌,因为那些文字太美,我们都甘拜下风。
我没有感到失望。
翰林老师看了看剩下的作文,同样也看了看我。他严肃的神情突然转变一种我所渴望已久的亲切。“还有一篇!”他说完,所有的同学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要打开作文的右手,高黎明也一样,因为终于有人打败了他。
“这篇作文是赵迪同学的,她写得很大胆也很出色,有点像带着‘女性主义’色彩的《背影》,她的中心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母亲只是只言片语,可是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深入人心,所以我欣赏这篇文章,因为我发现作者走出了自己的中心,发现了生活中的现实。”
他的肯定给了我很多力量,那力量有千斤之重所以压得我抬不起头,我不知不觉中流下了泪水,想必我这副狼藉的样子也一定被他人看到了。翰林老师评论说“考虑到作者的隐私”就没有读我的作文。
“赵迪!”
我们放学扫地的时候高黎明主动找我说话,这让我感到惊讶又使我不得不竖起戒备之心提防他要说明的一切。
“我们可以做一对朋友吗?”
“什么?”
“翰林老师给我看了你的作文,你帮助了我。”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他很真诚地说过那几句话倒让我不得不同意这件嘴头上的事。“我帮助你了?”
“我的爸爸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