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市局的路上,李西接到了方然的电话,雪灵卉方面的询问也已经完成。
据方然所说,雪灵卉在案发当晚拥有相当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从11号晚上7点开始,一直到7点30分,她和她的网红英短米团都照例在家里直播,一秒钟都没有离开镜头前,5726名直播间在线网友可以作证。而提及她与死者陈小朵的关系时,雪灵卉只能深深的叹气。
出于性格内向的原因,她并不想与任何人“打包销售”,但是近半年,她的人气下滑严重,一方面是因为清纯玉女的人设在当今的直播界实在是不吸粉,另一方面,猫咪米团的身体又出现了一些问题,隔三差五的进医院,缺席直播,导致直播的观看量和礼物量一次比一次低。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公司会跟她提出解约,不得已,才和性格不合又强烈互补的陈小朵组成了所谓的“冰火女神”。
在整个的询问过程中,雪灵卉的情绪一直十分稳定,甚至是稳定的过头,对于同事的惨死没有任何感觉,她既没有表示悲伤,也没有丝毫关心,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雪灵卉的不在场证明可靠吗?如果只是在直播间里被人看到的话,完全可以事先录好,然后直接播放,造成她本人在线的假象。”李西问道。
“你当我傻啊,”方然不满道,“这一点我当然也想到了,所以让她当场播放了案发当时的直播录像,在直播过程中,网友随机提出的一些问题,她都实时进行了解答,没有挑选,也没有回避,所有网友的提问权限也都是统一的,除非在线的5726名网友都是她的托,否则就可以确认在线的绝对是真人。如果邻居赵大妈所说的案发时间是真实的,陈小朵确实是在6点50分遭遇袭击,雪灵卉是绝不可能在完成了谋杀之后,在7点钟准时开启直播的,从案发现场到雪灵卉所居住的富源小区,几乎要跨过整个清城市,开车都要1小时左右,十分钟内赶回去,估计只有瞬移才行了。哦对了,那只网红猫也出镜了,不过可能因为一直生着病,蔫蔫的,也不说话了,网友关心猫的身体,她还感谢来着。”
“这样看来,雪灵卉的不在场证明确实牢不可破,可以暂时排除嫌疑,”李西沉吟道,“倒是李辰铭这边嫌疑比较大,你先回局里,具体的情况见面说。”
李西回到市局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刚刚采集到的李辰铭的指纹和DNA送到技术中队,与案发现场的发现进行比对。
结果不出意料,完全吻合。
“逮捕李辰铭。”李西下令,一小时后,李辰铭被带到市局审讯室,与李西再次相见,不过不同的是,这次的李辰铭戴着手铐,冷冰冰,明晃晃的反射着头顶的白炽灯光。
“李警官,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李辰铭的情绪十分激动,双手不停颤抖,让手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李西冷冷的将两份检测报告推到李辰铭面前:“那这些你怎么解释?凶器上沾着你的指纹,死者体内还有你的精液。”
李辰铭死死的盯着检测报告上的字,神情疑惑的好像看不懂一样:“这......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那天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
“那以前呢?你口口声声和陈小朵没有特别的关系,是在说谎吧!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说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我说,”李辰铭低下头,嗫嚅道,“我和陈小朵确实是那种关系,从她刚进公司就开始了,大概有3年了吧......但是我们很小心,每次都是做好了保护措施,所以你说的精液,绝对不可能!”
“你们的关系,有其他人知道吗?”
“有......我老婆......其实那天晚上,我老婆出差之后,我没有在家,而是出去找了我的私人律师......我老婆在发现了我和公司女艺人之间的关系之后,和我大吵了一架,还威胁我说要离婚......
我不能离婚!我们签了婚前协议,如果离婚的话,我就一无所有了!所以我偷偷找律师,商量对策,万一我老婆真的要离婚,我也不能人才两空啊!李警官,你也是男人,你应该明白吧!”
李辰铭双手握拳,两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李西,企图从李西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一丝认同。
可惜他没有。
李西仍然是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虽然都是男人,但是我并不能认同。”
“渣男!”审讯室外,单向玻璃前的实习女警邱玲啐了一口。
确实是渣男。一边的方然心里想着。在与雪灵卉的交谈中,他曾旁敲侧击的试探过李辰铭与她的关系,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李辰铭与雪灵卉之间,也并不清白。
虽然渣男千千万,各有各不同,但所有的渣男都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特性——自己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他扬言爱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那么他真的会做出杀人的行为,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随后再面临曝光自己风流韵事的风险,承担与富婆离婚的后果吗?
就算他真的能做出这样的行为,承担这样的后果,那么动机呢?是怎样极高的收益让他愿意如此铤而走险?动机,动机是什么?陈小朵究竟有什么筹码,让李辰铭如此不顾后果的除之而后快?
这片空白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方然始终觉得这件案子无法尘埃落定。
就在审讯陷入僵持,方然内心疑惑的时候,一条短信同时发送到了专案组所有成员的手机上,是接警中心的联络员发来的,内容只有几个字:“刘婷自杀了。”
刘婷是案件重大嫌疑人李辰铭的妻子,现在,她自杀了。
下午3点20分,110接警中心接到安平小区住户报案,李辰铭所住别墅有一女子从天台跳楼自杀,经确认是别墅主人刘婷,而之所以认定为自杀,是因为在别墅的天台上,发现一封遗书。
小区监控显示,刘婷是在下午2点35分左右结束出差返回别墅,而短短的45分钟之后,就变成了一具摔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遗书中陈述了3月9日,自己是如何与李辰铭发生争执,以离婚为要挟,要求李辰铭与陈小朵断绝往来,并对陈小朵进行全网封杀,却没想到李辰铭竟然采取了过激行为,直接将陈小朵杀死在家中。
在警方的电话中得知陈小朵已死,凶手就是李辰铭后,无法承受内心的谴责,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遗书写的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充满了内心所无法承受的挣扎与悔恨,但方然与李西却感到一丝违和。由于案情出现了新的情况,针对李辰铭的审讯也被迫中断,专案组火速赶往新的案发现场。
死者刘婷仰面倒在别墅正门前的空地上,由于承受了四层楼高的巨大落地撞击,四肢奇异的扭曲着,一截白骨从左侧小腿前方穿插出来,凛凛森寒,颅骨碎裂,红色的血液融合白色的脑浆在米白色的瓷砖地面上铺开一片,鼻腔与双耳同时有鲜血渗出,眼睛圆睁着,透露出死前巨大的惊恐。
“单次撞击,当场死亡,死者坠楼的时候还是活着的,”白阅凌蹲下身,对尸体进行简单的查验,“不过根据死者的落地姿态......”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李西接口道,同时用双手在胸前比划模拟,“如果是自杀,通常在坠楼的时候是面向天台外侧,这样落下去......应该是俯身坠地,除非死者在自杀时刻意背对天台外侧,仰面倒下去,才会出现这样的落地姿态,虽然不是说不可能,但是仰面自杀的概率很低。”
小东挠挠头:“还可能是恐高,不敢往下看,所以趴着不如躺着?”
方然一个暴栗敲到小东头上:“说你傻你还真傻,如果死者恐高,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么直面恐惧的自杀方法?割腕、上吊、煤气、安眠药这些都不香吗?”
“不过话说回来,死者坠楼当时有目击者吗?”李西问道。
小东揉着脑袋:“没有,报案人也是偶然间发现死者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都没敢走进就跑回家报了案,别说坠楼当时了,都没有人敢走近看清楚死的到底是谁。”
“所以判定死者自杀的依据,就只有那封传说中的遗书咯?拿给我看看。”方然伸手。小东乖巧的把手上的证物袋递到方然手上,透明塑料密封袋中的一张A4打印纸,遗书上的字迹也是打印的。
“打印的遗书啊......”方然觉得很奇怪。出差中途收到警方的通知,知道自己公司的员工死了,嫌疑人就是自己的老公,火急火燎的赶最近的航班返回,却没有直接前往警局,而是先回了自己家,在家里打开电脑,打印了一张遗书之后,又带着遗书爬上天台,小心翼翼的把遗书用重物压好,自己再仰面倒到楼下去。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自杀流程吧?
方然把证物袋塞回小东手里,分析道:
“我们可以先假设死者确实是死于自杀,那么问题来了,在出差地的酒店、机场、飞机上、出租车上、甚至马路上,她有无数个机会自杀。
如果真如遗书中所说,她由于愧疚而‘承受着巨大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那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这么安安稳稳的回到了家里,有条不紊的安排自己的死亡呢?
尤其是,在监控录像中,虽然不清晰,但是可以看出死者返回时仍然步伐平稳,神色冷静,没有一丝遗书中所说心神不宁的迹象。”
“所以你的意思是......”
“先去天台看看再说。”
留下几名警员看管尸体,一行人便来到了四层楼高的天台上,三月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众人的视线刚好与楼前的几棵树木平行,嫩绿色的新叶已经冒了出来,完美的遮挡住了这栋楼与对面之间的视线。
也就是说,天台上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任何的目击者,一切都只能在现场痕迹中寻找答案。
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可见平时缺乏打扫,但在死者坠楼位置附近,地面上的尘土却有明显的擦抹痕迹,就像是在积水的桌面上一掌拂过,虽然桌面仍然留着水渍,却已是明显排列不同。
李西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地面的痕迹,而方然则盯着边缘的栏杆搜寻着什么。
“找到了!”方然突然一声兴奋的大喊,随即用戴着手套的食指和拇指从栏杆的接缝处小心翼翼的捏起一丝纤维。
蓝色的尼龙纤维,应该是用某人的衣物上勾下来的,而死者在坠楼时,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蓝色的衣物。结合这个天台平时极少有人使用,衣物纤维又明显比较新,这就几乎可以断定,这条蓝色的衣物纤维,来自于凶手。
他杀无疑。
那么杀死刘婷的凶手,和杀死陈小朵的凶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是,那么刘婷死亡时仍然被关押在警局审讯室里的李辰铭,就显然是无辜的。
所以,我们把唯一的嫌疑人也弄没了?方然苦恼的揉了揉额角。
“这个颜色......好眼熟......”一边的小东插嘴道,“好像经常能看到,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方然抬手作势又是一个爆栗,吓得小东赶紧抱头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快鸟跑腿!快鸟跑腿的制服就是这个颜色的!”
跑腿?难道凶手是个跑腿小哥?什么时候跑腿公司还承包杀人业务了?方然一脸的你逗我,却是李西的神色突然认真了起来,他回想了一会道:
“案发时间南门的监控中,好像确实是有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人进出过,当时我们只关注了死者的行踪,就没有注意这个人,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的进出时间,刚好在案发范围内。仔细查看录像,寻找一切能够确定身份的线索!”
“是,李队!”小东麻利的应道,转身咚咚咚的跑下楼。
跑腿小哥马飞坐在市局审讯室里,表情委屈的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马飞哭丧着脸,在方然面前不停的否认三连。
方然歪着头,静静地看着马飞,辨认着他脸上的微表情,许久才开口道:“既然你说你没有进过刘婷的家,那你怎么解释在3点08分和3点15分,安平小区南门的监控拍摄到了你出入小区的录像?而你的工服纤维,又为什么会留在刘婷跳楼的天台上?”
“警官啊!我连刘婷是谁都不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上去她家的天台啊,我这衣服......”马飞说着,伸手用力扯了扯自己已经明显陈旧磨损的工服,还待继续说下去,却被方然突然打断:“你别动!”
马飞立马吓得僵住,双手保持着扯衣服的滑稽姿势。
方然从桌上摆着的证物袋中抽出装有衣物纤维的那一个,凑近与马飞的工服仔细对比了很久,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材质和颜色完全相同,但证物袋中的纤维,明显是新的,而马飞的工服,早已经旧的不成样子,前胸处的烫印工号都几乎磨损殆尽,这还曾经让定位马飞身份的小东好一阵苦恼。
“啊,你接着说。”方然放下证物袋,示意马飞把话说完。
“我......我......”马飞我了很久,才把话头接上,“我这身衣服虽然是工服,但是因为我们是签约制的,你懂的,就是临时工,工服可没那么难搞。而且啊,刚才警官你说我是从南门进来的,又从南门出去的?”
“不是我说,是监控录像说。”
“不能够啊!我压根不是从南门进来的啊!”
“你说什么?”方然陡然坐直身子。
马飞抓起桌上的马克杯喝了口水,继续说道:
“我是从北门进来的,然后又从南门出去的,当时我接了个单子,单子上也没写让我送什么,我以为是客户下单的时候忘了写了,就按照下单的电话给客户打回去,结果人家说没错,什么都不用送,就从安平小区北门进去,南门出去就行,而且还特意交代说,必须按订单的时间进出,不许早,也不许晚,不然就投诉到我一年的奖金都扣进去。我一想,这单soeasy啊,也没想太多就接了。”
“呵,还跟我拽英文,”方然轻笑,随后伸出手,“订单记录给我看一下。”
马飞乖乖的拿出手机,调出订单界面,双手恭敬的送到方然面前。当方然看到订单上面的电话号码时,竟然莫名觉得很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思忖片刻,一道闪电猛然划过方然的脑海,他把桌面上的证物袋一个一个甩到一边,随后在看到一张通话记录单后停了下来。
同一个电话号码,正是这个号码,在刘婷刚下飞机之后的1点30分,与刘婷有过长达3分钟的通话。
然而警方却忽视了这条线索,一头扎进了监控视频里。
实名登记查询的速度很快,2分钟后,小东敲了敲审讯室的门,将一份资料送到了方然的面前。方然打开资料,不由哭笑不得,因为资料上显示的机主是一个年过60的老年男子,而且也就是这个老人,中午就报案说自己手机被偷了。
刚接上的线索这么快就断了。方然不由得一阵失落。
“警......警官?”被晾着的马飞弱弱的开口,“你们是在查那个下单的人?”
方然用鼻音嗯了一声。
“这我知道啊!”马飞突然兴奋起来,“虽然用的不是她自己的电话,但是那个声音,我一听就能认出来,你猜是谁?”
“别卖关子,说!”方然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米团小姐你知道吗?”
“米团?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等等,你说下单的是只猫?”
“不能够啊!她之前下单的时候都说自己叫米团,其实啊,米团是她养的蓝猫,她自己啊,是个网红,叫......”
“雪灵卉!”不等马飞说完,方然就抢先说道,眼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芒。
如果给刘婷打电话并将其推下楼去,同时又利用别墅区监控不全的条件,伪造跑腿小哥的出入,并用工服纤维进行嫁祸的人就是雪灵卉,那么,杀死陈小朵的也是她吗?她明明拥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两件毫无关联的案子?
不,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方然有这种预感,所有的线索和答案都已经摆在眼前,他只需要看穿冰山一角,就能将整个迷案破解。
隔壁的审讯室里,仍然被拷在桌子上的李辰铭早已经是哭的稀里哗啦。在得知自己的妻子刘婷已经坠亡之后,李辰铭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崩溃,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就这样哭了有十多分钟,李辰铭的哭声渐渐变得很奇怪,来自鼻腔的啜泣,逐渐被来自喉咙深处的震动代替,还没等李西反应过来,李辰铭便从嚎啕大哭,转变成了仰天大笑。
这个人疯了?李西心里这样想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辰铭不停抽动变化的表情。
一切,仿佛都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而且是瞬间急转。
忘我地笑了许久,李辰铭才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李西脸上,颓丧的目光刹那间幽深凌厉,语气也变得冰冷无情:“那个女人也死了,这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
刘婷的死,某种程度上说,几乎决定了李辰铭的嫌疑程度。如果真如遗书中所说,刘婷是因为无法忍受内心的谴责而自杀,那么无疑就彻底坐实了李辰铭压力之下杀害陈小朵的事实。
然而现在已经确定了刘婷并非自杀,遗书是伪造的,那么造成的效果适得其反,反而侧面将李辰铭的杀人嫌疑洗清,这个发展方向恐怕是凶手没有想到的。这么想来,李辰铭的大笑,似乎也变得不难理解。
李西冷冷的看着李辰铭仿若神经失常的表演。
“我和刘婷的婚姻,就是一个笑话,”李辰铭完全不需要李西的引导,自顾自的开始讲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