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上) :归来

作者:屿晨 时间:2020-04-09 19:04:18 分类: 古风 知识问答

大漠孤烟(上) :归来

1

阿公走后,我和小冬便在这酒馆里守着。

在大漠里的酒馆,客人大抵是一些走私的商人,又或是那些漂泊流浪者。来的客人多是一些粗犷的汉子,酒酣,他们总会大声讲那些漂泊路上的故事,讲他们牵挂的老母和孩子,讲他们心上的姑娘。经商路上满是艰辛,经过层层的盘剥,他们也挣不了多少银两,真正能成为商贾大亨的少之又少,那些鬓角发白却仍在奔波的人脸上多刻满了风霜。

又听说朝廷里面又有“商为最下品”的说法,当我与阿公说时,阿公只是微微叹息,而后让我为他们端上满满一坛米酒。烈酒入喉,生活的苦也可吞掉,汉子们多酒量惊人,一坛进肚,不觉所以。虽都是一个目的,可经历却不尽相同,有人爱高谈阔论,有人却沉默寡言,可对我而言,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书。

在这儿待久了,我便有了一双看人看故事的眼睛,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辛苦过活,真正的商贾大家往往善于察言观色,出手利索,懂得把握机会。那些年迈的商贾脸上除了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和磐石般的坚毅外,还透着满满的辛苦,虽然我喜欢听故事,可是我还是更喜欢那些年龄和我相仿的少年,他们的脸上除了坚毅外,还有着对这世界的好奇与欣喜。

我自幼随阿公一起长大,我八岁时,阿公又捡来了五岁的小冬,那时的小冬啊,浑身脏兮兮的,眼睛却水汪汪的充满了惧怕与防备。阿公叫她来吃饭,她拿了馒头飞快跑到角落,即便是睡着了,也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时刻保持着警惕。

虽然我也是弃儿,可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便随着阿公生活在这小酒馆里,未曾吃过流浪的苦,小冬到底吃了多少苦,我也就无从得知了。将她带回来两日,她才不怕我们。可这两天里,我总感觉阿公不太对劲,他常常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间或摇头叹气。我半夜醒时,阿公仍点着灯坐在桌前凝神。我轻唤他问他为何还不睡觉,他只应着说这就睡。

而阿公的这一系列反常也都只有我见到那个女人后才得以明晓。第三天吃完早饭,阿公问她可有名姓,她只摇头。阿公转头对我说:“无西,今后这就是你的妹妹了,用你学的那些字给妹妹起个名字吧。”这时的我才突然意识到读书识字的重要性,从前读书不过浅尝辄止,不曾了解过某个字的深入含义。

“我叫无西,那她就叫无东吧。可是她是个女孩子,那就变成冬天的冬吧”

“无冬,无冬。好名字,臭小子,没白教你识字哈哈。”听到阿公的夸奖,我更加得意了,一遍一遍唤着小冬,小冬竟然也咧开嘴笑了。

“阿公阿公,小冬的酒窝真好看。”我抬起头看了看阿公,阿公楞在了那儿,一动不动,看着小冬。

八岁的我还没有听过许多故事,没有察言观色和看故事的能力,后来的我再回想起来,才觉得阿公一直有故事不曾告诉过我。

自那之后,小冬便和我们一起生活在了这个与世无争的小酒馆里,转眼就是七年,小冬也从当初的小不点到了如今豆蔻年华的少女。小冬和我不一样,她在听的只是那些漂泊者的故事,可我除了听到了那些故事和人生外,还有那些到不了的远方。我有好多次都有冲出这片沙漠的冲动,可是一想到年迈的阿公和弱小的小冬,我就又缩回来了。

有很多次都向生活屈服了,安慰自己说其实在这里听听故事也挺好的,也许某个故事里就有我呢:“商人走了,只留下了姑娘和腹中的孩子,姑娘苦守,商人未归,家人逼迫令其改嫁,誓死不从,将孩子留下,跳江自杀。一老翁外出采买,只闻草丛间有婴孩啼哭,抱得婴孩,守于酒馆之中。”

“哥,你也已经是要到弱冠之年的人了,怎的还如此幼稚?”小冬打断了我编织的故事。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是可爱听哥讲故事了吗?”

“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呀。”是啊,转眼就是七年。

“你真的没有想过要离开吗?”我坐在柜台前,望着大漠中的夕阳。

她停下了收拾桌子的手,回头望向我,眼神中满是惶恐:“是哥哥不喜欢小冬了吗?”

我这才意识到小冬的敏感,笑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这才放松了下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这么敏感,我想我应该是时候去了解一下她那几年吃过的苦了。

“哥哥是说,你没有想过去那些商人所说的地方吗?”

“我只想跟哥哥和阿公待在这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我不想再去四处流浪了。”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满是乞求。我忽然妥协了,也罢,守着阿公和小冬吧。

可阿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却说道:“你要想走就走吧,这里还有小冬,只是要记得往家里来信。”

我诧异道:“我以为阿公会不让我走。”

“你若真的想走,我定是拦不住你。记得你还有个家就好,什么时候累了,不想流浪了,就回家。”阿公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似乎竟泛了些泪光。

只是,当我决心要走时,阿公竟先一步走了。

他拉着我的手跟我道歉:“这酒馆是那些商人流浪者歇息的地方,也是我们的故乡了,我困住了你,没法放你去流浪了。”

2

阿公走后,我们将他的灵位供在了酒馆的堂前,一是来往的客人多与阿公熟识,以此来怀念阿公,二是因为直觉告诉我,阿公临终前一直唤着的小落,一定会回来的。阿公的故事,只能由她来告诉我。

我就在这和小冬过活着,日出日落,大漠孤烟。我依然喜欢听他们的故事,依然憧憬过他们提到过的,他们的家乡——那些有着黄河和小桥流水人家的家乡。

黄沙漫天。

“这一路风沙,跑完这趟,回去我可要找个窑子好好玩玩。”汉子喝完酒,又开始聊起了女人。

“得了吧,回去先和妻子热热炕头吧,保证你离不开家。”

那男人嘿嘿地笑了。

原来在外面,男人对女人都如此轻蔑。我更不敢有半分留下小冬自己的想法了。

风声渐渐小了,黄沙中传来阵阵蹄声,小冬忙迎出去栓马。

“客官里边请。”我热络地迎着。

只见那女人一袭黑衣,头发高高地束起,并未生得一副能够惊艳他人的容貌,可眉眼却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如同大漠的风,却又好像江南的雨。她注视着我,眼睛里面有着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失落。待将手中的剑放到桌子上,她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灵位,眸子里的光黯淡了下来。

“一坛桃花酒。”是那种低低柔柔的声音。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这边儿吧。”一正喝得起兴的男人搭话道:“这大漠荒烟的,哪来的什么桃花酒。”

其实也并非没有桃花酒,阿公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每逢初春桃花盛开,阿公都会带我们去做桃花酒,封于地窖之中,来年寒冬打开盖子,飘香四溢,喝到胃里酥酥暖暖。总让人想到即将到来的春日。桃树上的桃花总是不多,阿公说这些只做了自己喝,从不卖出,故无人知道在这大漠中的小酒馆里还能喝到桃花酒。

“一坛桃花酒。”那女人声音高了几分。

3

时隔七年,我到达过了那些远方,追逐过所谓的自由与爱情,也终于失去了家乡。

当我跌跌撞撞地归于远方,面前两张陌生的面孔和堂前阿爹的灵位提醒着我,我真的成为了一个过客,再无一个地方属于我。

忽起了风,将我来时的痕迹一点一点地遮住。夕阳在漫漫黄沙的边界上似触手可及,看着窗外烧红的晚霞与缎带般的黄沙,我似乎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何方去,忘记了自己的故乡,我竟成了这天地间的一粒沙,浪迹天涯,再无牵挂。

店里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竟有些神似铜镜里未化妆的我,乍一看竟有些出神。只是姑娘眼里,没有我眼里曾有过的光。那应该是阿爹喜欢的小姑娘吧,温温柔柔,笑起来眼睛里面有星星,没有我眼里面曾有过的叛逆与不满,一副安于现世静好模样,仿佛窗外的沙尘都是天赐的恩欲。“多好的姑娘啊”我在心里感慨。

少年要比姑娘略大一点,黝黑的皮肤显得有几分老成,高挺的鼻梁上面有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一直盯着我,满是对外边的好奇,他眼睛里闪着的光竟让我想到了年少不甘囿于大漠的我。抱着同样的好奇,我们两相对视,我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不曾想见惯了客的男孩竟害羞地低下了头。

“到底还是孩子。”我端起那碗飘香的桃花酒,一饮而尽。

香气蔓延到了我的全身,夹杂着春天的芬芳,年少的回忆,和这些年的颠沛流离。

4

林家几世衷心,世人皆知,林都帅更是在南关大捷中赢得了更多威望,城中百姓都对林都帅赞不绝口。怎奈奸臣当道,宫中陛下听信谗言,以反叛为由,将林家上下满门抄斩。当日京城血流成河,冤情惊动苍天,六月大雪,七日不绝。只是这都帅襁褓中的女儿林落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皇帝知此案荒唐,恐留后患,命人寻其下落,斩草除根。

怎料这婴孩竟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毫无踪迹。案子就这样被封藏在了那场大雪里,再无人敢提起。

且说这女婴,原来皇帝下令时,人称西域独狼的阿莫里正巧游乐京城,林都帅于边疆打仗时曾在沙漠中救过阿莫里一命,这阿莫里虽独行凶残,却对恩人百般感激。林都帅便将自己襁褓中的女儿交付给他,“带她去沙漠,将她好好抚养长大,再勿让其回京,以免惹是生非,林某来世当做马以报贤弟之恩。”

那之后,西域独狼阿莫里再无音讯。

他们在沙漠开了家酒馆,安定下来。他也时常怀念着当初那些仗剑天涯的日子,坐在屋外一坛一坛地喝着烈酒,沙漠的夕阳落寞,他甚至也在问自己,为了报恩而放弃流浪,这份恩情是不是太重了,可当小落伸出小手摸他的胡子,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阿爹”时,他又忽然感激起了林都帅给的这份安定。

他教小落武功,因为沙漠环境艰险,他从没想过要小落去报仇,也从没想过,让小落走出沙漠,我甚至打算,把小落的身世咽在肚子里,知道的太多只会对她带来伤害。

只是这孩子越长大越难以控制,她并不甘心待在沙漠,阿莫里也能够看到她眼里对自由的渴望,可他当时第一次做父亲,只顾着恩人当初对自己的嘱咐,拼命地想把小落关在沙漠里。

倘若他那时没有那么强硬,倘若那个混账小子没有出现,小落也不至于逃跑,他也不至于到死都牵挂着她。

小冬说,这是阿公去世前一晚给她讲的故事,曾经的西域孤狼终究是不甘心将这些故事带到地下。

我问小冬为何不将这故事告诉我,令我疑惑了那么久。

“阿公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冬,我知你沉稳,将此事告知与你,若小落不出现,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将引来杀身之祸’”

“若是小落回来,让她去我灵前烧柱香,不要让我再牵挂着她了。”

这是阿公临终前对小冬说的话。

最怕的是流浪者有了牵挂。

5

潮生即远方。

天空在夕阳的照耀下红了脸,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让人感觉像是活在梦中。屋外轻轻吹来几股热风,我不免又憧憬起了那些我没到过的地方,这沙漠斜阳即便再波澜壮阔、变换不同,我也想要逃离到那些商人口中灯火通明京城又或是那些边疆士兵口中的故乡。

抬眸正对上潮生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活在了梦里,浑身轻飘飘地。潮生每次过来也都会跟我讲他那些流浪的故事,潮生说,他想带着我一起去流浪,去看皇城上元节绚烂的烟火,去看烟雨江南,只要我愿意跟他走。可阿爹绝不会同意。我不知什么原因,阿爹甘于守这个沙漠守一辈子,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要守的,一直都是我。

我爱潮生,我很确定。可我也很爱阿爹,若不是阿爹将我逼到了绝路,我又怎么会丢下他四处流浪,寻找潮生和远方。我准备去说服潮生留在大漠一起陪着阿爹,他若是同意,我这一生都愿追随着他,他若不愿为我放弃自由,我也只会选择阿爹,人多得是遗憾,想要的总不能全部都能拿到。只是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失踪了,没有和我告别。

于是我又回到了曾经那样千篇一律的生活,不甘却又不敢。

直到那日商人们聊天又聊到潮生:

“潮生那小子是真的有做生意的脑子,办事还踏实,只是这好端端地突然就不行了。”

“唉,是啊是啊,不过我听说潮生这病还和这酒馆的老板有关呢”他们突然压低了分贝,可阿爹自幼训练我的听力,他们的窃窃私语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阿爹,潮生去哪了?”我气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憋红了我整张脸,憋红了眼眶。

可阿爹满眼冷漠地望着我,低吼道:“你不能离开这儿”。

阿爹原来从来不相信在他和潮生之间,我会选择他。所以连选择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了吗?

于是在一个微风习习的清晨我留下了一封指责阿爹的信,跟随回去的商队,去找潮生。

潮生说,他的家,一到三月,草长莺飞。听那几个商人说,那应该是江南。我到那儿之后,与那几个商人告别,可没走多远就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待我醒过来,是躺在一张大床上,床的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看到我醒了,和其他几个姑娘一同围了上来,我满脸疑惑地望着她们。

“看姑娘这装扮,必定不是寻常女子。”其中的一个姑娘开口说。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她们略显繁琐的衣服,刚来到这儿一直都没注意,原来这里女子的衣服竟如此精致,只不过里一层外一层的穿起来应当比较麻烦,骑马什么的也不方便。

“公子……”

在我看着他们衣服出神的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着白缎的翩翩公子哥和一个手拿着剑的英气男子,那公子哥见我坐在床上走神,赶忙走过来问:“姑娘醒了?”

“这是哪?”我问他。

“她们没告诉你吗?”他看了眼身边的丫鬟,丫鬟们忙低下头。

“我刚醒公子就过来了。”我说道。

“那本公子来得还正是时候,”他摇头晃脑地说:“你现在是本公子的人了。”

我更加懵了,瞪大眼睛盯着他。

“本公子把你从人贩子那儿买来的。”他看着我那惊恐的表情,笑出了声:“本公子逗你的。”

我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想来这公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们看到姑娘晕倒在了大街上,又有两个大汉鬼鬼祟祟地搂着你,便觉不对,于是我们赶上前去拦住了他们。”那个手握长剑身着青黑色衣服的公子说道:“我们见姑娘衣着打扮应是外地人,那两个人穿得确是本地的衣服,就把你救了下来。”

“他们……”我喃喃道:“怎么会?”

“姑娘怕是第一次出门吧?”那青衣男子的声音倒是深沉,不像大漠中那样粗犷,却也夹杂着一份稳重,见我盯着他出神,他侧了侧脸说道:“外面人心叵测,还需小心提防才是。”

那个白衣公子在我面前挥了挥手:“我发现你这姑娘很爱走神啊。”

我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白衣公子朝我挤眉弄眼地说道。

“木落。”

“小落,”他笑着说道:“我叫程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