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四岁那一年,我的母亲就过世了。那是1940年的冬天,才四十多岁的她躺在那张破旧的床上,迎来了生命的终点。屋外寒风凛冽,村子里的人都很紧张害怕,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我们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不知道能不能幸免于这场战火。我的父亲在墙角找了两颗老姜,洗干净剁碎,煮了一碗生姜茶,想要灌给我母亲喝,等他煮好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的母亲是改嫁的。她原先嫁给同村的曾姓人家,丈夫死后,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改嫁给了我父亲,和我父亲生了我们两兄弟。母亲一走,父亲要承担起养活五个孩子的责任。他摸了摸母亲已经冰冷的身子,跟我大哥说,去通知一下同村的叔伯们,请他们过来帮忙料理一下后事。
母亲的后事很简单,在家里放了一天,就在隔日清早入了土。在那个战争年代里,人命就是贱如草芥,大家吃了上顿愁下顿,能活着就已经不错,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花在一个死人身上。
母亲死了,为难的就是父亲。五个孩子要吃要穿,家里就他一个劳动力,可愁坏了他。但是办法总是会有的,对面山上住的地主家里缺个长工,我父亲就让我大哥去了。那个时候我大哥十五岁,我二哥十三岁,我说的大哥二哥和我姐都是我母亲跟之前的丈夫生的,我跟我亲哥才是我父母生的。
我大哥就这样去了对面山上的地主家。虽然说是地主,但其实也没有钱,只是多了几亩地和几间屋,不至于没有饭吃而已。我们这个地方穷,地主家也穷。
我大哥在他家干了十几年。解放后,地主家的田都被政府收了回去,男主人也没过几年就病死了。那个年代人都容易得病,一病就很难活。我大哥看他家的孤儿寡母可怜,也就没有走,继续留在那帮衬着,帮着帮着,我大哥就娶了这家的寡妇,这个寡妇后来还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这都是后话。
家里少一个人,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我父亲在安排好我大哥之后,开始想着给我姐物色个好人家,让她去当童养媳。现在已经没有这个东西,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童养媳很普遍。
没过多久,就听说隔壁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条件很适合,我父亲特地过去看了,回来后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把我姐送了过去。那一年我姐才十岁。后来我父亲跟我讲,把我姐送到那回来的路上,听着我姐在后面哭喊的声音,我父亲擦了一路眼泪。他走了很远,等到听不到声音了,才停下来,回头看那远处模糊的小小的屋子看了很久。
我跟我亲哥被送走,是在两年后。那个时候听说日本人会打到我们这里来,我父亲很紧张。我当时才六岁,我亲哥十岁,到时候如果要逃难,带着我们两个会很累赘,于是我父亲把我们兄弟俩送到了大山更深处的另一个乡镇的他的堂兄家里。父亲则和二哥在家里,一边想办法维持温饱,一边密切关注着日本人的动向,随时准备逃命。但是日本人后来没有打到我们这里。
堂伯膝下无子,很喜欢我们两兄弟,所以我跟我亲哥在我们的堂伯家里呆到解放后才回家。
解放后的日子依旧很困难,但是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我父亲这个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二哥也已经结婚生了孩子,我姐也时常会带着孩子回家看父亲。
我亲哥在建国第二年参军入伍了,后来跟随部队去了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我们村里去了十几个人,只回来了一半,他很幸运,没有牺牲。回来后他在我们村里工作,娶了一个邻村的女人,生了三个儿子。
我被过继给了堂伯。我很不情愿,但是我父亲说当年堂伯养活了我们两兄弟,我给他养老送终是应该的。我被迫在堂伯家住了几年,期间他给我娶了一个山里的媳妇,我们生了一个女儿。
我忍受不了山里的生活,跑了出来,老婆孩子都没有带。我坚决不回去深山里,堂伯,父亲都拿我没有办法,也只能随我。那个女人觉得我抛弃了她,也没有来找过我,后来听说她又嫁了一户人家。
过了几年,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我又娶了一个妻子。
2
我嫁给他的那天,我母亲送我走了两三里路。她是旧社会的女人,缠过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颤。她一路上都在跟我说,嫁过去要相夫教子,要与人为善,等到快要分别之际,她从一直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两块蓝色的布,让我自己找裁缝做身衣裳,还拿了十个鸡蛋,让我蒸着吃,每天吃一个。
我总忍不住哭,虽然两边才隔不到二十里地,但是我总觉得,这段路好像要用我的一生才能走完。身边随行的亲戚凑过来七嘴八舌劝我,说这是大喜的日子,让我不要哭。他默默在旁边贴着我,跟我一起向前走,怕我会忍不住跑回去。
我一共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在媒人的家里,他坐在那里有些紧张不安,我跟母亲过去后,他匆忙看我一眼,又急忙把目光收回去,然后又看一眼。第二次是他跟几个亲戚来我家,带了几包红枣和花生,我父亲嫌他们家小气了,我母亲则说他看着是个老实人。第三次是我跟我的亲戚们到他家去,他们家的人围过来看我,我羞得满脸通红,他一直在忙前忙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很爱干净,每天起床都会在镜子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把衣服扯平整才会出门。我有时候会笑他,一个种田的老表,还有这么多讲究。
结婚五年,我给他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我们农村家庭,有儿子,才有希望。我知道现在讲究男女平等,但是这真的不是我们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谁都会这样想。我们对女儿也很好,只是想家里要是有儿子会更好。
他的嫂子给他哥生了三个儿子,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来挖苦我,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也没有这个底气。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躺在床上跟我说他的哥哥嫂子劝他跟我离婚,他们说我这个肚子怕是生不出儿子,会让他绝后。
我侧过脸去哭了,身子一直在颤抖。我说,你要是想离就离吧。
他说我没有这个打算,你不要多想,生儿生女都是命。
我哭得更厉害了。
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很难受。我的二女儿跟他哥的大儿子在一起玩的时候吵了起来,就推了他一把,他没有站稳摔在地上,撞到了脑子,一直在说头痛。他嫂子急冲冲的赶过来,说要打我的女儿,被我拦住了。她又对着我撒泼打诨,说要是她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要让我的女儿偿命。说我生不出儿子,就要去害她的儿子。我站在那里随她骂,等她走后,我狠狠地打了我女儿一顿,边哭边打。
还好她儿子没什么问题。
他回家听到这个事情之后,跑过去骂了他嫂子一顿。然后坐在门前的墩子上,抽了很久的烟。
我们的第四个孩子,是个男孩。生产的时候他不在家,我让两个女儿去请了村子里的接生员。那个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电灯,用竹子点火把放在家里照明,火光被窗子里漏进来的风吹得一闪一闪的。
当接生员告诉我是个男孩的时候,我如释重负,仿佛得到灵魂深处的解脱。他那天很晚才回来,听说是个男孩,急忙跑进来看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那是第一次。
他总是不在家。要养活一家子人,单靠在大队上赚几个工分是没用的,他要想办法去赚钱。农闲的时候,他就会去贩竹子,贩杉树和一些烟花爆竹。他做生意很精明,甚至把这种精明用在了丈母娘家。
有一次过年,他跟我回娘家拜年。过年嘛,总要带点东西去,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买一些花生瓜子,连糖果都是奢侈品。我有三个叔伯,手里的钱实在不够买三份,他就到市场上买了两份,管老板要了三个包装袋,将两份混在一起,再装成三份。
我在旁边忍不住发笑,但是又很心酸,我们那个时候真的太穷了。
听到他被抓的时候,我正在洗碗,手里的碗“哐”的一声掉到地上碎了。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村里的干部绑了起来,胸前还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投机倒把”。村里的干部大声念着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个曾经跟他有过纠纷的干部想要趁机动手打他。我急忙在下面喊,说我们家一大家子人还要靠他来养活,要是打出什么问题来,我们一家子人也都活不成了。
听完我这么一说,那个干部才收住了手。
他要被关在村里一个月。我女儿每天去给他送饭吃,回来之后眼角都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眼泪。我知道他在那里会受苦,所以我不敢去送,都是让我女儿去。
因为这个事情,我们家被抄家了。村里派人来搬我们家的东西,我们家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他们还是要搬,把我们家自己打的衣橱都搬走了,衣服被扔了一地。把我们家的饭桌也搬走了,我们在厨房的灶上吃了很久的饭。
后来,还是我回娘家找了人,去找了镇上的干部,才把这个事情解决了。
那个女孩来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他之前有过老婆孩子。那天我打开大门,一个女孩蹲在屋檐下,看见我之后,立马站起来,眼睛里透露出惶恐。我问她在这干嘛,她说来找她的父亲。我以为她走错了,谁知道他出来之后,叫这个女孩进了屋。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才知道,这个是他的女儿。女孩的母亲过世了,她的继父把她赶了出来,女孩没有办法,只好来找自己的父亲。
我很委屈,怪他欺骗了我。他跟我详细讲了他被送到大山里过继给堂伯的事,讲了他年轻时候的偏执和倔强。看着这个女孩怯怯的样子,我心软了,把她留了下来。
我这一辈子养育了七个子女,如果包括这个女孩,就是八个。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把他们都带大了,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他们的幸运。
3
我们那个时候当兵不像现在这么容易,我父亲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送到部队去。
入伍的那天,我们新兵在镇上集合,胸前戴着大红花,穿着崭新的绿色军装,广播很吵,一直在放那些激动人心的军旅歌曲。父母和姐姐们在人群里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他们都很高兴,特地走了十几里路来送我。
我上头有四个姐姐,我的出生让一直被人嚼舌根的母亲挺直了腰杆。家人都很疼我,父亲每月都会托进山伐木的邻居到山里的人家买蜂蜜回来给我补充营养,那个时候,邻居家的孩子能吃到番薯和土豆就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三个姐姐也是自小都对我照顾有加,大概是因为看到过母亲受欺凌的委屈,让她们有了发自内心的对我的保护欲。
他们在絮絮叨叨地叮嘱我,我却有些心不在焉。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怕她不来,刚刚还特地托一个兄弟去喊了她,但是直到我上车,她都没有出现。
卡车启动了,我的家人们追上来跟我重复一些刚刚说过的话,我急忙扭过脸去,怕他们看到我流泪的样子。第一次出门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不舍,难过。
上了火车,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一车厢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家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一路上都在聊天,火车熄灯了都还在聊。下了连队之后,我们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但是我们一直都有联络,成为了一辈子的朋友。
部队的生活充实忙碌,最令人开心的事情就是收到家里的来信。她也给我写过信,但是不多,好几个月才有一封。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会一字一句地读好几遍,然后用心地折好,夹到我的日记本中间。
我们是同学,她坐在我前面。
那个时候的学生,每个礼拜从家里带米来学校,交到食堂换成饭票,再用饭票到食堂去打饭吃。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我每次带来的米都换不到能吃一个星期的饭票。到周五中午,同学拿着饭盒去吃饭,我怕大家笑话我,也装模作样到食堂溜达一圈,其实什么都没吃。
某一天她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每次看到我在食堂溜达,都会把她的饭分我一半,说自己不小心打多了,浪费可耻,要我帮忙吃一点。
她应该是喜欢我的吧,不然哪有叫人家帮忙吃饭的道理。
退伍后,我在父亲一个挚友的帮助下,进了邮电局,也就是现在的邮政局。在邮电局,我每天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去送报,一个月工资不多,但也能养活自己。此时村子里的同龄人,有的去学了手艺当了泥匠和木匠,有的出去广东福建打工了,还有的留在家里守着那几亩薄田。我因为这个工作,成了他们羡慕的对象。
我时常会去找她。她当时在我们镇上的医院里当护士,她爸爸安排进去的,她爸爸是医院的院长。她也经常过来帮我整理报纸,瘦小的她很有力气,一捆报纸咬咬牙就拎起来了,汗水打湿她的鬓角,刘海黏在额头上,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是在我眼里却很美。
那个时候的恋爱很纯粹美好,不像你们现在这么狗血。我周末就会约她一起出去,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到处乱逛。那个时候环境很好,路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变成小块的光斑,风一吹,光影就动了起来,人的心情也跟着荡漾。
有一次我们去县城里,错过了回家的班车,身上又没有钱去住旅舍,两个人就在公园里坐了一夜。伴着月光,她跟我讲她的家庭,她的兄弟姐妹,我跟她讲我小时候的趣事和在部队里的日子。快要凌晨的时候,天空从深蓝变成浅蓝,天上的星星慢慢消失,她困的不行,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听着她舒缓的呼吸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母亲嫌弃我们家穷,不肯让我们在一起。但是她父亲很中意我,为了让我们能够结婚,她父亲背着她母亲,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给我们,让我们去领证。为此,她母亲还跟她父亲大吵了一架,还差点闹得离婚。
我的婚礼办的很体面,这多亏了我的几个姐夫。婚礼前夕,父亲发现家里没有足够多的粮食来招待客人,他坐在门墩上想了很久,连夜召集我的几个姐夫,让他们从自己家里各扛一包过来,解决这个燃眉之急。我的姐夫们都是淳朴的农民,这些粮食都是他们用汗水浇灌出来的,但是他们二话不说就照做了,既是对岳父威严的尊重,更多的,还是对我这个小舅子的疼爱,我至今都感谢他们。
结婚第二年,我们生了一个儿子。
不久,邮电局改革,本来就不是正式员工的我被辞退了。邓小平同志南巡后,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刮到了我们这个内陆省份的偏远山区,顺应市场经济潮流,我在村口开了一家小杂货店。
4
我下岗了。医院改革要清退一批人,而我本来就是没有编制的护士,自然在名单之内。想起当年我刚生下我儿子,就为了考护理资格证去卫校念书,把儿子放在家里给小姑子带,心里就唏嘘不已。
下岗时,儿子在镇上念小学二年级,跟着我住在医院的宿舍。丈夫原本是在家开了间杂货店,后来经人介绍,到县城里的一家公司上班,把杂货铺交给公公在打理。本来日子能够平平淡淡过下去,但是我的下岗无疑给我们的小家庭带来了危机。
在家赋闲了一段时间后,经父亲介绍,我到了一家小诊所上班,收入虽然不高,但是也勉强应付的过去。
有一天,丈夫告诉我,他们公司打算在各个乡镇开设连锁店,他跟公司领导关系好,领导在问他有没有兴趣。看得出来他很想干一番事业,但是现实的难题也摆在眼前,公司规定开分店要有自己的店铺,一间镇上的店铺买下来要四万多,我们手边的存款才不到一万。
丈夫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告诉我,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当然支持他,他做事认真有想法,这么好的机会,我也不想他错过。
我问我母亲借了两万块钱,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当初虽然反对我们的婚事,但是在我们结婚后,还是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
凑齐了三万多,还差一万,我们说先欠一段时间,等有钱了再给补上。那个卖商铺的人虽然认得我们,但是却说他们有规定,不能这样做。没办法,我们就只能去银行贷款。走到银行门口,碰到了我们的一个同学,他听说了我们的情况后,要我们不用去贷款,表示他可以借一万块给我们,还不用利息,这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忙碌了几个月,连锁店开起来了,我辞掉诊所的工作,变成了连锁店的老板娘。
开店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当时是计划生育,按照规定我是不能生的,但是我觉得,他既然来了,就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我丈夫也同意把他生下来。当时已经不存在强行让人流产的情况,但是超生要交一笔不菲的罚款,在对我们来说无疑又是一个难题。但是在人面前,困难不算什么,钱也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我有了第二个儿子。
店里生意不错,不到两年,我们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有了不少的存款。我公公婆婆也经常会来我店里帮我做饭,照看小孩。
可是好景不长,开店的第三年,我公公被检查出了癌症晚期。在医院呆了不到半年,就被医生放弃了治疗,回家熬了两个月,在我儿子十岁生日那天撒手人寰。全家人都陷入悲痛之中,他活了69岁,把一生奉献给了这个家庭,刚看到一点生活的曙光,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市场越来越繁荣,我们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没过多久,我们就买了一辆小汽车,成为村里第一户拥有私家车的人家。我婆婆很为我们骄傲,她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自己孩子出人头地的时刻。
夫妻之间难免会有矛盾。有一次,我丈夫在外面打麻将到很晚才回家,为了不让我生气,他把赚来的钱都交给了我,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把他递过来的一叠钱往空中一扔,钱撒了一地,我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即使过去了很多年,都还记得这个有些荒诞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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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的那年我大二,在北方求学,连夜赶回家。到家后,她已经离去,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像一块凝固的时间。
家乡的风俗,人死了要请八仙,抬龙杆,架着棺材在山上游丧一圈才下葬,这个仪式叫做“还山”。奶奶还山的时候是个阴雨天,我端着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紧跟着的,是随行奏哀乐的队伍,唢呐声骤然响起,在连绵的山谷里回荡。姑姑们拎着秸秆扎的草把走在棺木前,上面插了香,青烟袅袅。父亲和叔叔扶着灵柩,姑父们撒了一路的冥纸,我们一家人一步一步,把奶奶从一个人送成一座坟。
小学的时候,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在镇上开了一家连锁店,每当放长假,就会把我送回老家。当时,爷爷在村口经营一家杂货店,我经常在烈日炎炎的暑假跑去偷冰棍儿吃。爷爷规定我每天只能吃一个,但是我从来就不按规定办事,所以经常会超出标准。待父亲回家,爷爷就会跟他讲我又偷偷到冰柜里拿冰棍吃。爷爷说我看他躺在椅子上小憩,以为他睡着了,就蹑手蹑脚的进去把冰柜打开一条缝,伸手进去抓到冰棍后,拔腿就跑。
老家的小伙伴很多,我们经常偷偷下河游泳,有一次被小伙伴的父亲发现了,他喊了我爷爷,两个人一人提着一根木棍来教训我们,我们吓得连裤子都没穿,从河里爬出来,光着身子就跑。爷爷告诉父亲后,我挨了一顿揍,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去。
我的童年记忆都是在这个村子里,跟爷爷奶奶连接一起。
爷爷在我十岁那年去世,在我生日那天。对于那个时候的记忆我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经常咳嗽,严重的时候还咳出血来。
爷爷去世后,杂货店就奶奶在打理,奶奶疼我,不会管我吃冰棍,但是也反对我下河游泳。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讲他们过去的事情,爷爷讲他被送到大山里,奶奶讲她怎么把这么多小孩拉扯大,爸爸妈妈讲他们的恋爱故事,在老家的屋檐下,晚风习习,我总是没有听完就会睡着。
初中我在县城里念的,父母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把我送到了那里。自此我回老家的频率就降低了很多,但是每次放假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回老家,和奶奶挤在一个被窝里,听她讲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
我直到上大学,在老家都是和奶奶睡一起,她常常笑我,以后结婚了可不能再像这样粘着她。
除了老家,我小时候印象深刻的还有我母亲的连锁店。每到赶集的日子或者是年底,她就很忙,总是忙得没有时间做饭,有时候我放学回家,看到餐桌上空荡荡的,心里面很委屈。但是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有时候甚至会自己打开炉子弄点东西吃。
连锁店业务扩大,父亲在县城上了几年班之后辞职回家跟我母亲共同经营,一直到现在。
我考上大学,全家人都很高兴,奶奶说要是爷爷还在,一定会很欣慰。我们家几代人都是务农,作为第一个大学生,我自己也觉得骄傲。
去年清明,我跟父母回老家扫墓。看着昔日里的记忆变成了一个个的坟冢,我忽然间惊觉时光飞逝。在杂草丛生的山间行走,我仿佛走过了爷爷经历的动荡,奶奶面临的饥荒,还有父母经历的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