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1)　并序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110页（4775字）

黄初三年⁽²⁾，余朝京师⁽³⁾，还济洛川⁽⁴⁾。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⁵⁾，遂作斯赋⁽⁶⁾。其辞曰：

余从京域⁽⁷⁾，言归东藩⁽⁸⁾。背伊阙，越轘辕⁽⁹⁾。经通谷⁽¹⁰⁾，陵景山⁽¹¹⁾。日既西倾，车殆马烦⁽¹²⁾，尔乃税驾乎蘅皋⁽¹³⁾，秣驷乎芝田⁽¹⁴⁾。容与乎阳林⁽¹⁵⁾，流眄乎洛川⁽¹⁶⁾。于是精移神骇⁽¹⁷⁾，忽焉思散。俯则未察⁽¹⁸⁾，仰以殊观⁽¹⁹⁾。睹一丽人⁽²⁰⁾，于岩之畔⁽²¹⁾。乃援御者而告之曰⁽²²⁾：“尔有觌于彼者乎⁽²³⁾?彼何人斯⁽²⁴⁾，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²⁵⁾，无乃是乎⁽²⁶⁾?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²⁷⁾，婉若游龙⁽²⁸⁾。荣曜秋菊⁽²⁹⁾，华茂春松⁽³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³¹⁾，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³²⁾。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³³⁾；迫而察之⁽³⁴⁾，灼若芙蕖出渌波⁽³⁵⁾。襛纤得衷⁽³⁶⁾，修短合度⁽³⁷⁾。肩若削成，腰如束素⁽³⁸⁾。延颈秀项⁽³⁹⁾，皓质呈露⁽⁴⁰⁾。芳泽无加，铅华弗御⁽⁴¹⁾。云髻峨峨⁽⁴²⁾，修眉联娟⁽⁴³⁾。丹唇外朗⁽⁴⁴⁾，皓齿内鲜⁽⁴⁵⁾。明眸善睐⁽⁴⁶⁾，靥辅承权⁽⁴⁷⁾。瑰姿艳逸⁽⁴⁸⁾，仪静体闲⁽⁴⁹⁾。柔情绰态⁽⁵⁰⁾，媚于语言⁽⁵¹⁾。奇服旷世⁽⁵²⁾，骨像应图⁽⁵³⁾。披罗衣之璀粲兮⁽⁵⁴⁾，珥瑶碧之华琚⁽⁵⁵⁾。戴金翠之首饰⁽⁵⁶⁾，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⁵⁷⁾，曳雾绡之轻裾⁽⁵⁸⁾。微幽兰之芳蔼兮⁽⁵⁹⁾，步踟蹰于山隅⁽⁶⁰⁾。

于是忽焉纵体⁽⁶¹⁾，以遨以嬉⁽⁶²⁾。左倚采旄，右荫桂旗⁽⁶³⁾。攘皓腕于神浒兮⁽⁶⁴⁾，采湍濑之玄芝⁽⁶⁵⁾。余情悦其淑美兮⁽⁶⁶⁾，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⁶⁷⁾，托微波而通辞⁽⁶⁸⁾。愿诚素之先达兮⁽⁶⁹⁾，解玉珮以要之⁽⁷⁰⁾。嗟佳人之信修⁽⁷¹⁾，羌习礼而明诗⁽⁷²⁾。抗琼珶以和余兮⁽⁷³⁾，指潜渊而为期⁽⁷⁴⁾。执眷眷之款实兮⁽⁷⁵⁾，惧斯灵之我欺⁽⁷⁶⁾。感交甫之弃言兮⁽⁷⁷⁾，怅犹豫而狐疑⁽⁷⁸⁾。收和颜而静志兮⁽⁷⁹⁾，申礼防以自持⁽⁸⁰⁾。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⁸¹⁾。神光离合⁽⁸²⁾，乍阴乍阳⁽⁸³⁾。竦轻躯以鹤立⁽⁸⁴⁾，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⁸⁵⁾，步蘅薄而流芳⁽⁸⁶⁾。超长吟以永慕兮⁽⁸⁷⁾，声哀厉而弥长⁽⁸⁸⁾。

尔乃众灵杂遝⁽⁸⁹⁾，命俦啸侣⁽⁹⁰⁾。或戏清流，或翔神渚⁽⁹¹⁾，或采明珠，或拾翠羽⁽⁹²⁾。从南湘之二妃⁽⁹³⁾，携汉滨之游女⁽⁹⁴⁾。叹匏瓜之无匹兮⁽⁹⁵⁾，咏牵牛之独处⁽⁹⁶⁾。扬轻袿之猗靡兮⁽⁹⁷⁾，翳修袖以延伫⁽⁹⁸⁾。体迅飞凫⁽⁹⁹⁾，飘忽若神⁽¹⁰⁰⁾。陵波微步⁽¹⁰¹⁾，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¹⁰²⁾。转眄流精⁽¹⁰³⁾，光润玉颜。含辞未吐⁽¹⁰⁴⁾，气若幽兰。华容婀娜⁽¹⁰⁵⁾，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¹⁰⁶⁾，川后静波⁽¹⁰⁷⁾，冯夷鸣鼓⁽¹⁰⁸⁾，女娲清歌⁽¹⁰⁹⁾。腾文鱼以警乘⁽¹¹⁰⁾，鸣玉鸾以偕逝⁽¹¹¹⁾。六龙俨其齐首⁽¹¹²⁾，载云车之容裔⁽¹¹³⁾。鲸鲵踊而夹毂⁽¹¹⁴⁾，水禽翔而为卫⁽¹¹⁵⁾。

于是越北沚⁽¹¹⁶⁾，过南冈⁽¹¹⁷⁾；纡素领⁽¹¹⁸⁾，回清阳⁽¹¹⁹⁾。动朱唇以徐言⁽¹²⁰⁾，陈交接之大纲⁽¹²¹⁾。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¹²²⁾。抗罗袂以掩涕兮⁽¹²³⁾，泪流襟之浪浪⁽¹²⁴⁾。悼良会之永绝兮⁽¹²⁵⁾，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¹²⁶⁾，献江南之明珰⁽¹²⁷⁾。虽潜处于太阴⁽¹²⁸⁾，长寄心于君王⁽¹²⁹⁾。忽不悟其所舍⁽¹³⁰⁾，怅神霄而蔽光⁽¹³¹⁾。

于是背下陵高⁽¹³²⁾，足往神留⁽¹³³⁾。遗情思象⁽¹³⁴⁾，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¹³⁵⁾，御轻舟而上溯⁽¹³⁶⁾。浮长川而忘反⁽¹³⁷⁾，思绵绵而增慕⁽¹³⁸⁾。夜耿耿而不寐⁽¹³⁹⁾，沾繁霜而至曙⁽¹⁴⁰⁾。命仆夫而就驾⁽¹⁴¹⁾，吾将归乎东路⁽¹⁴²⁾。揽騑辔以抗策⁽¹⁴³⁾，怅盘桓而不能去⁽¹⁴⁴⁾。

【译文】：

黄初三年，我到京城洛阳朝见皇帝，返回封地时，渡洛水。古人曾说，这水的神，名叫宓妃。我有感于宋玉记楚襄王梦中与巫山神女相会的故事，于是作了此赋。其辞说：

我入朝洛阳后返回鄄城封地。离开了伊阙山，越过了轘辕山。经过了通谷山，登上了景山。太阳已西斜，马也疲倦了，车也慢下来了，于是就在杜蘅地歇下来，在芝田喂了马。在阳林里从容散步，纵目眺望着洛水。正当游玩眺望之时，不觉精神恍惚，思绪涣散。往下看没有发现什么，抬头却看到了不平常的景象，见一美人立在山崖旁边。我拉着车夫问道：“你看见那人吗?那是谁?是那样的美丽?”车夫答道：“我听说洛水的神名叫宓妃，那么，王爷您看到的莫非是她?是甚么样子?我愿意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像惊鸿疾飞、游龙蜿蜒那样的轻疾柔美。洛神容光焕发，有如秋菊春松。她若隐若现，如轻云笼月；摇荡不定，似回风旋雪。远望，皎洁似朝霞中升起的太阳；近看，鲜艳似清水中挺立的荷花。肥瘦适中，高矮合度。肩如削成，轮廓鲜明而又圆润；腰身细而柔软，像一束绢帛。颈项秀长，露出白晳的皮肤。不施脂粉，自然芳香。高高如云的发髻，弯弯的长眉，鲜明的红唇，白亮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善于睨视，颧下有美丽的酒涡，她姿态美好，艳而不俗，容止文静，体态娴雅。情态温柔宽和，语言妩媚动人。穿戴相貌，都不同凡俗。穿着明净的罗衣，戴着瑶碧的佩玉。头上是金翠的首饰，身上缀着明珠闪闪发光，穿着远游花鞋，托曳着薄绢裙。微微透出兰花般的香气，啊，在山旁散步。

于是忽然舒散身体，边散步边游戏。左边倚着彩旗，右边遮蔽着用桂枝为杆的旗。在水边捋起袖子啊，在急流行经的河滩采摘黑色的灵芝。我对洛神的美好姿态产生了爱慕之情啊，所以心神不宁不太快活，没有介绍人可以互通情好啊，只好凭借水波传达语言。我得赶先向洛神表达真情啊，解下玉珮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佳人确实美好，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品德高尚。她举起美玉来酬答我啊，并指着深水发誓，约期相会。我抱着眷恋的情意和真诚的心意啊，担心洛神欺骗我。有感于交甫的失信啊，内心疑虑而不安。收起和悦的颜容，使心情冷静下来啊，重申礼法的约束，以控制自己。

洛神为之深受感动，于是低回徘徊，摇曳不定。耸起轻躯，如鹤立欲飞而未起，走在充满香气的椒途上，步过杜蘅丛，曳引动一阵阵香气；怅然长啸，抒发深长的相思情意，声音是那么悲哀，激越而悠长。

于是众神齐集，呼唤着伙伴，她们有的嬉戏于清澈的水上，有的在沙洲上翱翔，有的采明珠，有的拾翠羽，连湘水、汉水的神也都来了。叹息匏瓜的没有配偶啊，咏牵牛星的独自相处。洛神举起长袖啊，遮额远眺，不忍舍去。身体比飞凫还要轻捷，飘忽不定如神人一样。在水波上轻步行走，罗袜过处似乎留有足迹。她行动没有一定规则，有时惊怕，有时从容；进退难以预料，像要离开，又像要回来。她目光转动，炯炯有神，容颜像玉一样光泽温润；话未出口，已散发出幽兰一样的香气；婀娜多姿，令我看了忘记吃饭。

于是风神将风停息下来，水神将波涛平息下来，冯夷击起鼓，女娲唱起歌。文鱼飞出水面，警卫着车驾，玉鸾叮当作响，众神一齐走了。她驾着六龙，乘着云车，鲸鲵夹乘而行，水禽飞翔护卫。

于是洛神走过北面的沙洲，越过南面的山冈。她越过南冈时，又回过头来向君王陈述交接的纲常；说只恨人神之道有别，因此虽然皆处盛年，也不能如愿以偿。她举袖掩泣啊，泪流浪浪；哀念欢会之永绝啊，一别异方；不曾以微情表示爱忱啊，顾赠明珰以表心意；今后虽深处太阴啊，但时常想念着君王。忽然不知洛神到哪里去了，神消光隐，令我惆怅。

于是洛神去后，自己走下高山，步履虽然前进了，可是神志还留在那里；满怀深情，不断地想象着刚才相遇的情景和洛神的神情容貌；回望相遇之地，更是愁绪盈胸。希望洛神再现，就驾着轻舟，逆流而上，前去追寻；在漫长的洛水里行船，忘了归来，思慕之情越来越深；以致整夜心神不宁，难以入睡，身上沾满了浓霜，直到天明。就命仆夫整驾，东归到封地；但一当手执马缰，扬起马鞭，却又惆然，依恋而不能离去。

【评析】：

《洛神赋》乃是曹植赋中的名篇，亦为建安文学抒情小赋的代表作之一。此赋是曹植在黄初四年(223)途经洛水时有感而作，其年二十三岁。赋前的小序说明了作赋缘由：过洛水见洛神，有感于宋玉答对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之事。此赋有所寄托是肯定的。写了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人神相恋的故事，塑造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洛神形象。

在写作艺术方面，这篇赋继承了我国古典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和浪漫主义艺术手法。在语言上“铺采摛文”，体现了赋体的“当行本色”，也是最能体现当时整个时代的“诗富欲丽”的创作特色，开了六朝赋体绮丽先河。又由于此赋内容丰富、寄托深远，抒真情、写实感，是标志抒情赋向内容深度发展的重要作品；因而备受后人偏爱与推崇。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书写的真品《洛神赋》和唐代着名画家顾恺之的传世名画《洛神赋图》，则更加强了《洛神赋》对后代的影响。

【作者简介】：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第三子，曹丕之弟。少年时聪敏有才华，颇受曹操的钟爱，曾想立他为太子。后因“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逐渐失宠。曹丕即位后，对曹植进行迫害，一再贬爵徙封。曹叡(丕子)即位后，对他的迫害有增无已。曹植多次上疏，希望得到重用，均遭到拒绝，遂郁郁而死。封于陈，谥曰思，世称陈思王。曹植乃是建安时期的杰出作家，为当时文坛的领袖之一。前期作品多表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向往建功立业。后期作品则更多表现反抗压迫和激愤不平的感情，思想性较强。曹植的诗赋，其风格清新壮丽，重视艺术表现和语言的加工提炼，对五言诗的发展有推动作用。有《曹子建集》和赵幼文《曹植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