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赋　并序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142页（2934字）

晋十有四年⁽¹⁾，余春秋三十有二⁽²⁾，始见二毛⁽³⁾，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⁴⁾，寓直于散骑之省⁽⁵⁾。高阁连云，阳景罕曜⁽⁶⁾，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⁷⁾，此焉游处。仆野人也⁽⁸⁾，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⁹⁾，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¹⁰⁾，摄官承乏⁽¹¹⁾，猥厕朝列⁽¹²⁾，夙兴晏寝⁽¹³⁾，匪遑底宁⁽¹⁴⁾，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¹⁵⁾，于是染翰操纸⁽¹⁶⁾，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¹⁷⁾，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¹⁸⁾。万物纷以回薄⁽¹⁹⁾，览花莳之时育兮⁽²⁰⁾，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²¹⁾，嗟夏茂而秋落⁽²²⁾。虽末事之荣悴兮⁽²³⁾，伊人情之美恶⁽²⁴⁾。善乎宋玉之言曰⁽²⁵⁾：“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²⁶⁾，憀慄兮若在远行⁽²⁷⁾，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²⁸⁾，远行有羁旅之愤⁽²⁹⁾。临川感流以叹逝兮⁽³⁰⁾，登山怀远以悼近⁽³¹⁾。彼四戚之疚心兮⁽³²⁾，遭一涂其难忍⁽³³⁾。嗟秋时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³⁴⁾。野有归燕，隰有翔隼⁽³⁵⁾，游氛朝兴⁽³⁶⁾，槁叶夕殒⁽³⁷⁾。于是乃屏轻箑⁽³⁸⁾，释纤絺⁽³⁹⁾，籍莞蒻御夹衣⁽⁴⁰⁾。庭树槭以洒落兮⁽⁴¹⁾，劲风戾而吹帷⁽⁴²⁾。蝉嘒嘒而寒吟⁽⁴³⁾，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⁴⁴⁾，日悠阳而浸微⁽⁴⁵⁾。何微阳之短晷⁽⁴⁶⁾，觉凉夜之方永⁽⁴⁷⁾。月朣胧以含光兮⁽⁴⁸⁾，露凄清以凝冷⁽⁴⁹⁾。熠耀粲于阶闼兮⁽⁵⁰⁾，蟋蟀鸣呼轩屏⁽⁵¹⁾。听离鸿之晨吟兮⁽⁵²⁾，望流火之馀景⁽⁵³⁾，宵耿介而不寐兮⁽⁵⁴⁾，独展转于华省⁽⁵⁵⁾。悟时岁之遒尽兮⁽⁵⁶⁾，慨俯首而自省⁽⁵⁷⁾。斑鬓彪以承弁兮⁽⁵⁸⁾，素发飒以垂领⁽⁵⁹⁾。仰群隽之逸轨兮⁽⁶⁰⁾，攀云汉以游骋⁽⁶¹⁾。登春台之熙熙兮⁽⁶²⁾，珥金貂之炯炯⁽⁶³⁾。苟趣舍之殊途兮⁽⁶⁴⁾，庸讵识其躁静⁽⁶⁵⁾。闻至人之休风兮⁽⁶⁶⁾，齐天地于一指⁽⁶⁷⁾。彼知安而忘危兮，固出生而忘死。行投趾于容迹兮⁽⁶⁸⁾，殆不残而获底⁽⁶⁹⁾。阙侧足以及泉兮⁽⁷⁰⁾，虽猴猿而不履⁽⁷¹⁾。龟祀骨于宗祧兮⁽⁷²⁾，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⁷³⁾，忽投绂以高厉⁽⁷⁴⁾。耕东皋之沃壤兮⁽⁷⁵⁾，输黍稷之馀税⁽⁷⁶⁾。泉涌湍于石间兮⁽⁷⁷⁾，菊扬芳乎崖滋⁽⁷⁸⁾。澡秋水之涓涓兮⁽⁷⁹⁾，玩游鯈之潎潎⁽⁸⁰⁾。逍遥乎山川之阿⁽⁸¹⁾，放旷乎人间之世⁽⁸²⁾，优哉游哉⁽⁸³⁾，聊以足岁⁽⁸⁴⁾。

【译文】：

晋朝开国十四年，我已三十二岁。头上开始长出白发。我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的官职，在散骑常侍的官府内值日。那里高高的阁楼上接云天，屋宇遮蔽着阳光，头戴蝉冕、衣着华丽的士人们，都到这里游玩。我是个山野村夫，不过住在密林茅屋之下，和我聊天的也不过是些农夫田父而已。我缺乏辅佐君王的才干，苟且置身于朝官之列，早晨便起，深夜才睡，没有什么闲暇安处的时间，好像池塘里的鱼和笼子中的鸟，时时在想念江湖和山林一样。于是我拿起笔铺上纸，慨然作赋。这时正值秋天，所以就以“秋兴”来作赋的篇名。赋的内容是：

一年四季匆匆转换啊，世间万物都在动荡变化之中。看那花儿在不停地生长啊，一盛一衰都寄存于其中。有感于冬去春来万物开始萌发啊，可叹那夏天茂盛而秋天就凋落。秋天万物如此憔悴啊，人们的情绪也随之迁移变化。我赞许宋玉的话：“可悲啊，秋天的天气。风萧萧啊草木凋零而衰败，心绪凄凉啊，就像登上高山面对大河，送别将要远去的友人。”那送别的人心中空怀思念啊，远行人也有客居在外的愁苦。面对河水感慨它一去不复返啊，登上高山怀念远方而又怜惜身边的人。那四种忧伤的事令人痛苦啊，遇到其中之一就使人难以忍受。感叹秋天时节的令人悲伤啊，确实有说不尽的哀愁。田野里有归巢的燕子，涯地草丛中有飞来的鹞鹰，早晨云气上升，傍晚时树叶降落。此时人们便放下轻盈的羽扇，脱去细葛制作的薄衣，铺上香蒲编的草垫，披上御寒的夹衣。庭院中树木的枝叶纷纷地飘落啊，秋风疾劲地吹打着幔帷。蝉在冷风中阵阵鸣叫，大雁飘飘飞向南方。天气晴朗晴空万里，太阳悠然地徐徐落下。为什么白天的时光日趋渐短，使人感到秋夜是这样漫长。月亮微明而发出的光啊，寒露凄凉是多么寒冷。萤火照耀在台阶门口啊，蟋蟀在窗下屏前叫个不停。听那离群孤雁在清晨发出哀鸣，望着那大火星留下的光影。深夜不安难以入睡啊，独自在官省内徘徊不定。感到岁月的将尽啊，低头慨叹自我反省。花白的鬓发顶着冠帽啊，白发散落在衣领上。仰慕众贤士高卓的行迹啊，攀升到天河去驰骋。登高远望多么快乐啊，金貂冠在阳光下发光。那出仕与退隐截然不同啊，平庸的人哪里懂得动与静的奥秘。听说境界高超的人能使风停息啊，用一指便能遮蔽天地。只能安宁而忘记危险啊，只想到生存而忘了死亡。行走在这只能容下脚的险境啊，大概从来没有得过安宁。挖掘脚下的土地见到泉水啊，即便猿猴也难通行。龟骨被放在宗庙中祭祀啊，如果它活着还会想着回到绿水之中。还是收敛起衣襟归来啊，我忽然想到弃官而归隐。在东边肥沃土地上耕种啊，剩余的粮食可以纳税。泉水湍浪在山石间啊，野菊花在山崖边吐出芳香。在涓涓秋水中洗澡啊，欣赏着水中悠然自得的鯈鱼。从容悠闲地信步在山川弯曲的地方，放纵旷达地活在人世间，优游自在地生活到终年。

【评赏】：

《秋兴赋》作于咸宁四年。此年潘岳被贾充召为太尉掾，但仍掩盖不住他低沉苦闷的心情，故因秋起兴，而写了这篇《秋兴赋》。在赋中作者表达了他对周旋官场的厌倦，对滞官不迁的牢骚；四季更替，年华流逝，凄凉的秋景勾起他心中无限怅惘。他真想摆脱世俗的羁绊，去做一个超然世外的人。此赋反映了潘岳在进仕中进退无从的矛盾心情。悲秋是文学上的古老主题，最早的赋作是宋玉的《九辩》，而潘赋则自有特色。他赋前置序，交代写作缘由，正文中先从盛衰荣悴说起，再写秋天的萧条景象，接着写秋水摇落所产生的迟暮之感，归结于“山湖山薮”之思，层层递进，层次井然。该赋的语言精美，格调清婉，具有西晋文坛讲究形式美的共同特色。但它丽而不繁，柔而不靡，语言明畅，情景交融，意境高远，别具一种清丽的风韵，是潘岳赋中为人称道的名篇。

【作者简介】：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人。潘岳出身世宦之家，其父、叔、侄，俱有文名。他从小受文学熏陶，“摛藻清艳”而被乡里称为“奇童”。晋武帝时举秀才为郎，此后一直跋涉仕途，几经坎坷。后来他依附权臣贾谧，成为“二十四友”之首。永康元年(300)，赵王伦执政，潘岳被司马伦的亲信孙秀所诬杀。潘岳是当时文坛上的活跃人物，与陆机齐名，被后人并称为“潘陆”。潘岳的赋、诗都写得好，他写的诔文辞婉情切，哀痛感人，很受时人的推崇。原有集已佚；明张溥辑有《潘黄门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之中。董志广着有《潘岳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