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赋

出处：按学科分类—文学 天津古籍出版社《汉魏六朝小赋译注评》第215页（3415字）

岁将暮，时既昏⁽¹⁾，寒风积⁽²⁾，愁云繁⁽³⁾。梁王不悦⁽⁴⁾，游于兔园⁽⁵⁾。置旨酒⁽⁶⁾，命宾友⁽⁷⁾，召邹生⁽⁸⁾，延枚叟⁽⁹⁾；相如末至⁽¹⁰⁾，居客之右⁽¹¹⁾。

俄而微霰零⁽¹²⁾，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¹³⁾，咏《南山》于《周雅》⁽¹⁴⁾。授简于司马大夫⁽¹⁵⁾，曰：“抽子秘思⁽¹⁶⁾，骋子妍辞⁽¹⁷⁾，侔色揣称⁽¹⁸⁾，为寡人赋之⁽¹⁹⁾”。

相如于是避席而起⁽²⁰⁾，逡巡而揖⁽²¹⁾，曰：“臣闻雪宫建于东国⁽²²⁾，雪山峙于西域⁽²³⁾。岐昌发咏于《来思》⁽²⁴⁾，姬满申歌于《黄竹》⁽²⁵⁾；《曹风》以麻衣比色⁽²⁶⁾，楚谣以《幽兰》俪曲⁽²⁷⁾；盈尺则呈瑞于丰年⁽²⁸⁾，袤丈则表沴于阴德⁽²⁹⁾。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始。若乃玄律穷⁽³⁰⁾，严气升⁽³¹⁾，焦溪涸⁽³²⁾，汤谷凝⁽³³⁾，火井灭⁽³⁴⁾，温泉冰⁽³⁵⁾，沸潭无涌⁽³⁶⁾，炎风不兴⁽³⁷⁾。北户墐扉⁽³⁸⁾，裸壤垂缯⁽³⁹⁾，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⁴⁰⁾；连氛累霭⁽⁴¹⁾，掩日韬霞⁽⁴²⁾；霰淅沥而先集⁽⁴³⁾，雪纷糅而遂多⁽⁴⁴⁾。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⁴⁵⁾；蔼蔼浮浮⁽⁴⁶⁾，濂濂奕奕⁽⁴⁷⁾；联翩飞洒⁽⁴⁸⁾，徘徊委积⁽⁴⁹⁾。始缘甍而冒栋⁽⁵⁰⁾，终开帘而入隙⁽⁵¹⁾；初便娟于墀庑⁽⁵²⁾，末萦盈于帷席⁽⁵³⁾。既因方而为圭⁽⁵⁴⁾，亦遇圆而成璧⁽⁵⁵⁾。眄则万顷同缟⁽⁵⁶⁾，瞻山则千岩俱白⁽⁵⁷⁾。于是台如重璧⁽⁵⁸⁾，逵似连璐⁽⁵⁹⁾；庭列瑶阶⁽⁶⁰⁾，林挺琼树⁽⁶¹⁾。皓鹤夺鲜⁽⁶²⁾，白鹇失素⁽⁶³⁾；纨袖惭冶⁽⁶⁴⁾，玉颜掩嫮⁽⁶⁵⁾。若乃积素未亏⁽⁶⁶⁾，白日朝鲜⁽⁶⁷⁾，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⁶⁸⁾；尔其流滴垂冰⁽⁶⁹⁾，缘雷承隅⁽⁷⁰⁾，灿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⁷¹⁾。至夫缤纷繁鹜之貌⁽⁷²⁾，皓敫絜之仪⁽⁷³⁾，回散萦积之势⁽⁷⁴⁾，飞聚凝曜之奇⁽⁷⁵⁾，固展转而无穷⁽⁷⁶⁾，嗟难得而备知⁽⁷⁷⁾。若乃申娱玩之无已⁽⁷⁸⁾，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⁷⁹⁾，月承幌而通辉⁽⁸⁰⁾。酌湘吴之醇酎⁽⁸¹⁾，御狐貉之兼衣⁽⁸²⁾；对庭鹍之双舞⁽⁸³⁾，瞻云雁之孤飞。践霜雪之交积⁽⁸⁴⁾，怜枝叶之相违⁽⁸⁵⁾。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回归⁽⁸⁶⁾。”

邹阳闻之⁽⁸⁷⁾，懑然心服⁽⁸⁸⁾，有怀妍唱⁽⁸⁹⁾，敬接末曲⁽⁹⁰⁾。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⁹¹⁾，歌曰：“携佳人兮披重幄⁽⁹²⁾，援绮衾兮坐芳缛⁽⁹³⁾；燎熏炉兮炳明烛⁽⁹⁴⁾，酌桂酒兮扬清曲⁽⁹⁵⁾。”又续而为白雪之歌，歌曰：“曲既扬兮酒既陈⁽⁹⁶⁾，朱颜酡兮思自亲⁽⁹⁷⁾，愿低帷以昵枕⁽⁹⁸⁾，念解珮而褫绅⁽⁹⁹⁾。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¹⁰⁰⁾，岂鲜耀于阳春⁽¹⁰¹⁾?”歌卒⁽¹⁰²⁾，王乃寻绎吟玩⁽¹⁰³⁾，抚览扼腕⁽¹⁰⁴⁾，顾谓枚叔⁽¹⁰⁵⁾，起而为乱⁽¹⁰⁶⁾。乱曰：白羽虽白，质以轻兮⁽¹⁰⁷⁾；白玉虽白，空守贞兮⁽¹⁰⁸⁾；未若兹雪⁽¹⁰⁹⁾，因时兴灭⁽¹¹⁰⁾。玄阴凝不昧其洁⁽¹¹¹⁾，太阳曜不固其节⁽¹¹²⁾。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¹¹³⁾，任地班形⁽¹¹⁴⁾。素因遇立⁽¹¹⁵⁾，污随染成⁽¹¹⁶⁾。纵心皓然⁽¹¹⁷⁾，何虑何营⁽¹¹⁸⁾?

【译文】：

时值年底，天色已晚，寒风郁积，愁云不散。梁王心中不快，出游兔园。准备了盛宴美酒，请来了友好宾朋，召来邹阳，找来枚乘；司马相如最后来到，坐在宾客的上位。

一会儿，微霰飘零，密雪降下，梁王唱《诗经·邶风》的歌曲，又吟《诗经·小雅·谷风·信南山》中有关雪的诗句，并把竹简送给司马相如，说：“运用您高妙的文思，发挥您华丽的辞藻，如实地描写雪景，给我用赋体写出。”

相如听罢，离席而起，恭恭敬敬上前施礼，说：“我听说雪宫建立在东方的齐国，雪山峙立在遥远的西域。姬昌曾吟咏《诗经·小雅·采薇》中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姬满也曾高唱《黄竹》之歌，《诗经·曹风·蜉蝣》篇中曾将麻衣与雪比色，楚辞中宋玉也曾弹奏《幽兰》和《白雪》之歌。雪厚满尺是丰收之兆，若深达一丈则弊大于利。由此看来下雪的时间和意义可谓深远。请允许我先从开始谈起。在严冬降临时，寒气上升，焦溪干涸，汤谷结冰，火井熄灭，温泉冻结，沸潭不涌，热风难兴。北门涂隙，热带和亚热带的人们，穿起衣服御寒，于是河海有了乌云，大漠扬起飞沙；云气连延不断，重重叠叠，掩蔽了太阳和霞光；冰粒纷乱，从天而降，白雪纷柔，多而且广。雪花有时纷纷氲氲，有时散散落落。雪下得很多，连续在空中飞舞，无边无际。开始时，沿着屋脊而覆盖了栋宇，最后透过帘幕的缝隙进入室内。起初轻盈回旋于阶下，后来飘舞萦绕于帷席。既可以随方物而成为玉圭，又能随圆物而成为玉璧。斜望原野，则万顷如同缟素，仰瞻山岭，则千峰一片洁白。在这时，楼台就好像厚厚的玉璧!大路犹如美玉；庭院出现玉阶，树林中挺立着玉树。白色的仙鹤失去了它往日的光彩，鲜艳的鹇也消失了从前的素质；美女的纨袖和玉颜与雪比较，均为之黯然失色。至于积雪未化，雪在朝阳的照耀下，呈现一片鲜艳，就如同烛龙照耀昆仑山一般辉煌；等到雪稍融化冰柱悬挂，依檐承隅，就好像河伯剖开河蚌排列珍珠那样灿烂。至于那缤纷飞舞的样子，明亮皎洁的仪态，回旋疏散、萦绕聚积的气势，风吹积雪，忽散忽聚；变幻无穷的奇景，实在难得，不能一一都知道。至于值得令人观赏之处是没有止境的，夜深幽静之时，风吹楹柱，呼啸作响，月上帷帐，内外通明。斟出湘吴美酒，披上狐貉皮衣，欣赏庭中鹍鸟的双双起舞，仰瞻云中大雁的孤独飞翔。踏着交织的霜雪，怜惜离枝的落叶。想的是千里之外的知己，希望能与他携手同归。”

邹阳闻听之后，自愧不如，内心叹服，对相如的赋非常感动，恭敬地接着司马相如的赋写下去。于是邹阳站起来，续作积雪之歌，歌辞说：“携佳人啊围裹重帷，拿过绮衾啊安坐芳缛。烧好熏炉啊点燃明烛，斟上桂酒啊奏起清曲。”又继续写出白雪之歌，歌词说：“乐曲已奏啊美酒已陈，喝了酒脸上更红啊希望相亲，放下帷帐啊接近衾枕，解下环佩啊脱衣就寝。怨恨年岁啊飞快流逝，感伤此后啊相会无因。谁曾见到阶上的白雪，阳春三月啊依旧长存?”歌唱完毕，梁王反复体会吟咏玩味，看完之后，激动不已，回过头来看了一下枚乘，枚乘会意，继而作尾声。尾声说：皎洁的羽毛虽然白啊，不过却空守坚贞；都不如今日这白雪啊，随一定的时间降下、融化。漆黑的夜幕来遮盖，不能掩藏它的皎洁，明亮的太阳升起后，也不顽强地表现自己的气节。气节并非我的美名，也从来不是我的坚贞，我随着云彩来升降，听从风吹在飘零。积雪覆盖大地万物，而个个呈现所覆盖的物态。雪的洁白形象是由于外在的机遇使然，因此无可骄傲；雪被污染也并非由于它的本质有亏损。开阔心胸广荡荡，还有什么忧虑和追求?

【评析】：

谢惠连的《雪赋》，乃古代写景状物的名篇。其中虚构了梁王宴请宾客的场面，通过席间的宾主唱和问答，对雪进行了种种描写。全篇以虚构司马相如“雪赋”为中心部分，叙述了雪的产生，描绘了雪的艳美，最后带出邹阳的“积雪之歌”和枚乘的“乱曰”。突出了“因时兴灭”、“纵心皓然，何虑何营”的思想，这和当时崇尚淡泊无为的老庄思想紧密相关。

《雪赋》的写作，全篇气势磅礴，描写生动。骈赋的华丽铺排的形式美，不仅未给文章以束缚，反而给读者带来了美的享受，看来它一直为读者所接受，并非出于偶然。

【作者简介】：

谢惠连，陈郡阳夏人。据《宋书》载：他十岁就能写文章，颇被族兄谢灵运所器重。本州辟为主簿，不就。此后曾任彭城王的法曹。作《雪赋》被时人所称赞。他还写有《秋怀》、《擣衣》等诗篇，在当时很有盛名。钟嵘的《诗品》把他的诗列为“中品”，并说他“才思富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