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江清燃一怔。
他蓦地想起八年以前第一次见面时,曾经在这双眼睛中看见的神色。那是在时瑾周出事后不久,他作为对方的学生被管控局叫去做笔录,在那里见过时楚一面。但她看起来已经不记得了。
“把他带进去吧,赵队等着呢。”当时的管控局人来人往,吵闹声中,一个警员把手上的东西塞给同事,让他领着江清燃进去,“喏,对讲机给你,我这边走不开。”
“让实习的来帮忙看着小孩儿呗,不是说当时没受伤吗?”
警员苦恼地叹口气,做了个割开手腕的动作:“不行,稍微走开点她就想……那什么,这边离不了人。”
江清燃因为嫌疑不大,在管控局里没受到多少约束,东张西望的自由还是有的。听见这番话,他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警员身后的房间,正巧看见一个小女孩侧身坐在休息室的小飘窗上。
窗外光线很明亮,女孩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安静到显得有些孤独。
她的右脚没有穿鞋,左脚的鞋子勉强勾在脚尖上,头发散乱,半边侧脸苍白削瘦,手腕和脖颈上都缠着白纱布,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或许是察觉到旁人的视线,女孩忽然朝门口转头,正巧与江清燃对视。
时楚顿了顿,声音变轻:“合法合规,又是自愿,即使造成了严重后果,死了那么多人又怎么样呢?至多算是重大事故,查到最后可能都不归管控局处理了。”
“我虽然将它称为‘违规实验’,但当时我父亲其实考虑得很周到,哄骗也好,合作也好,那些试药员都签了免责协议,也是走公开渠道招募的,即使被管控局调去问话也会说是自愿参与。”
江清燃知道她说的不错,这也是他那时没有将自己看见的东西说出来的原因。
他注意到女孩脖颈上的白纱布开始被新鲜的血液浸湿,大概是伤口随着动作裂开了,但她仍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就兴致缺缺地重新转了回去,望着窗外出神。
江清燃闭着眼,攥紧的手指微微发颤,从一小时前就开始隐隐出现的闷热感忽然涌上来,扼住喉咙让人难以呼吸,尖刺般的疼痛从脊椎一路炸上后脑勺,像细密的针尖。
江清燃一眼认出这是时瑾周的女儿,他在办公室的桌面上见过许多她的照片,但那些时候她通常在笑,像一株生长在温室里的小白花。而现在花朵被连根拔起,带起黑暗浑浊的污泥。
那双眼仿佛是从深深的水底看过来的。
连续说了几句话没有听到回应,时楚困惑地掀起眼帘瞥了一眼对桌,然后发现他的状态有点不对。
“知道了真相却依然无能为力,我认为这要更痛苦一些,因此始终没有向赵警官透露。”时楚又有些抱歉地说,“当然也是出于私心——这些内幕从我口中传出去,我的人身安全就很难说了。”
“嗯……我那时候——包括现在,一直不对赵警官说明真相,一方面是为了保全自己,另一方面也是为他好。”时楚叹着气,说,“这事情就算弄清真相也判不下来。”
时瑾周的女儿果然和他一模一样——江清燃那时这样想着,什么话也没有说,跟在警员身后离开了。
江清燃骤然回神,微风一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冷汗,几乎隐隐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江清燃微微皱着眉,手指搭在后颈的腺体处,似乎有些呼吸不畅,嘴唇紧紧抿着。
“没有。”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垂眼避开了时楚的视线,“你接着说吧。”
虽然死了那么多试药员,但这件事根本无解,他们都是“自愿”献身的。若不是考虑到实验被公开之后会受到舆论压力,可能无法继续进行,时瑾周甚至可以在公众面前做完这一切。
“江老师?”时楚放下手中的化验报告,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指搭上他的额头,被灼热的温度吓了一跳,“您发烧了?”
他有些艰难地摇摇头,否认时楚的话:“不是发烧。”
“所以我小时候总觉得他们也是活该,并不是什么受害者,也没有要被人看见的‘沉冤’,其实现在也……江老师?1
“……哎呀,但是这话不能跟赵警官说,不然他要跳脚了,他原先就总怀疑我是反社会人格来着。”时楚说完那个猜测,忽然眼睛一弯笑了下,冷漠感瞬间荡然无存,“不过我当年……江老师?”
她放下化验单,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您想到什么了吗?”
疼痛来势汹汹,很快将他整个
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如扎根于血液深处的古旧刑罚。
时楚闻到一丝茉莉花香。
与此同时,她听见江清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戒断反应。”
时楚连呼吸都停止一瞬。
茉莉花香失控一般地萦绕在她身周,浓烈又馥郁。 在没有进入发倩期或刻意释放信息素的情况下,Omega和Alpha身上也会天然带有很淡的信息素,不带任何具体内容,只是签名香一样的个人标识。
平常的相处中,只要不带抑制颈环,时楚就能闻到江清燃身上的细微茉莉香气,温柔清淡,像洒了很淡的白花系香水,浅淡温柔,如满溢着露水的清晨。
——而不是现在这样,浓郁而甜美,如沾在指尖的透明芳香油,黏黏腻腻地顺着指节滴落,仿佛勾引着人去舔舐亲吻。
时楚这会罕见地感到有点棘手。
按照她先前仔细查阅过的资料来看,戒断反应尽管会因为高匹配度而变得更严重,但一般还在可控范围内,而且时间不会这么早,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匹配度,戒断反应的出现也应该在临时标记的十四天之后。
除非Omega有巨大的情绪波动或者受到严重的伤害。
时楚茫然地想,我刚刚刺激他了吗?
应该没有?
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在临时标记都能被当成是普通服务的现代社会,戒断反应就更加普遍,不为人所在意了,处理起来也不难。
一般来说是这样。
问题是时楚现在确实对面前的Omega有一些不那么清白的心思。有些事情朋友做很正常,一旦一方掺入一点感情,就怎么想怎么奇怪,有种莫名其妙的尴尬。
嘶。
时楚做了十秒钟心理建设,俯身撩开江清燃后颈的头发,试探性地用指腹擦过那块包裹着腺体的皮肤,他就立刻颤唞了一下,伸手拉住了在颈后做乱的手指,求饶似的勾了勾指节。
“抱歉。”时楚犹豫片刻,抬手覆上祝渐的左手,五指慢慢插入他的指缝,微微用力将这只手握紧,防止他抓伤自己的腺体。
戒断反应是在临时标记后,因为残余的Alpha信息素逐渐消失而出现的,和戒酒的状态相似,一般为生理性依赖,只需要获取一点点信息素就可以消减。
时楚试探着开始释放信息素。
奶油的香气在空气中浮现,渐渐充盈整个客厅,让这儿变得像一座烘焙工坊。
好像是……变甜了一点?
时楚分辨了几秒,又觉得是错觉,发觉自己也没办法分清“甜奶油”和“更甜的甜奶油”之后,果断选择了放弃。
她专注地用信息素安抚着江清燃,用空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感受着手下的身躯逐渐平静下来。
“您好点了吗?”
时楚想低头看看江清燃的状态,挣了挣右手,发现手已经他被反客为主地牢牢攥住了,又不好强行甩开,只得用这个有点别扭姿势俯下`身去,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向上抬。
江清燃目光有些空茫,眼中覆着一层很淡的水汽,眼尾已经完全红了,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一块鲜美甘甜的北极贝。
看起来神智不太清醒。
“您还好吗?”时楚轻声问,“我带您去休息一下?”
江清燃没有立刻回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清醒了点,微微点了点头。
见他有回应,时楚松了口气,没有强行把手扯开,绕着椅子转了转,拦腰把他抱了起来。
“您的房间在哪边?”
江清燃没有说话,抬手指了个方向。
这间卧室和它的主人看起来一样干净,整体是莫兰迪色调,床边铺着一块奶白色地毯,上面放了一张矮桌,大概是他睡前办公用的。
时楚把人放在床上安置好,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餐桌,把刚刚打印好的电子报告顺手带了进来。
据说戒断反应会让Omega极度缺乏安全感,除了信息素的安抚之外,这时候最好能陪在他们身边。
江清燃闭眼侧躺着,疼痛消耗了太多力气,他很快就昏睡过去。
时楚席地坐在地毯上,抱着一个从沙发上顺手拿过来的抱枕,动作很轻地继续翻看这沓化验报告。
室内格外安静,只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