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人对视一眼,时间和空间就此定格,只见前方云霞似火皆成巨浪,身边冰雪泛起点点金光。

1

其实在ABC,当两只队伍成功会师后,全体人马也也同样合影一张,但至此之后,人们就逐渐散落,两两相别,再也没有机会聚齐。

定日县过来的牦牛工抵达ABC之后便再也不肯往前移动,号称他们的物资运输到此为止,拒绝再往上攀登。他们动作迅速地整理完毕,便赶着牦牛下行,声称等到约定好的时间再重新返回ABC进行接应。

夏迪皱着眉头看陈西风和他们交涉,等对方离开后终于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怎么还这样?”

西风默默地笑笑:“他们一直这样。”

夏迪想想,点点头:“也是,不过是糊口而已,没必要拿性命相拼。”继而挑眉看向陈西风,话锋一转:“不像你。”

夏迪的话让陈西风愣了一下,他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题怎么就转向自己,夏迪却拍拍手走了,让陈西风好一阵迟疑。

当然,牦牛工和牦牛下撤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按照原定计划,ABC之后便是C2,陈西风有条不紊地把他的人员进行分配,他和达瓦带了一两个人负责修路,剩下的人便做运输,这回连夏刚夏迪和孙立明等甲方成员也不能幸免,大家分批分拨地来回往上运输着物资,这样可以抓紧时间,抢在有利天气时登顶。

包赟行前接受登山训练不多,就算他高原反应再轻,但是越往上越需要个人技术及应变能力,导致抵达C2便已经接近他的极限。至于C2之上那些风化严重的岩石坡和超过四十五度举步维艰的雪坡,简直就超过了包赟的正常承受能力,所以在达瓦结束修路工作之后,便在众人的一致意见下,包赟决定和达瓦一起返回ABC。

临行之前,包赟对林峰百般纠结,在无法劝动林峰跟他一起返回ABC之后,便只能多番叮嘱,各种耳语。孙立明忍无可忍,吼道:“怎么那么娘们儿,有那么不放心吗?还真以为我要欺负你弟弟?”包赟一脸茫然地抬头,想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有点不放心,但并不是因为你。”

夏刚凑过来打趣道:“不是他的话,难道是我?”

包赟自然是摇头,嘴里道:“怎么可能,不是不是。”一直旁观的陈西风也掺合进来,道:“那,难道是我?我和林峰关系这么铁,不可能啊?!”

这下换所有人摇头了。摇完头之后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冲着唯一剩下的夏迪,齐声道:“你!”

此言一出,林峰和包赟甚为心虚地对视一眼,因为刚才包赟叮嘱的中心内容,除了注意安全以外,就是离那厮远点。包赟正犹豫是承认还是否认时,夏迪却率先开口道:“哦,是吗?原来是我。”

包赟干笑了两声,给了夏迪几个白眼之后,叽咕几句“我开玩笑呢,你们还当真。”说完后又再度与林峰依依惜别,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达瓦离去,让剩下的几位爷们儿不单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颇有些无语。林峰厚着脸皮接受大家的嘲笑,讪笑着想解释点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夏刚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解围道:“理解理解,他头回当哥。”说完这句话,夏刚扭头该干嘛干嘛去了。

陈西风也过来拍拍林峰肩膀,言简意赅道:“恭喜啊,有哥哥了,真不错。”话毕眨了眨眼睛,也走了。

当然这事儿还没完,孙立明居然也走过来拍了拍林峰肩膀,板着一张脸道:“他这是炫耀吧?当哥哥就很了不起么?”说完之后还“哼”了一声,也尾随着夏刚的方向离开。

林峰正错愕孙立明对自己拍肩膀这事儿,这算尽释前嫌了么?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咳,肩膀上又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夏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调侃道:“看来真的是我。”

林峰一脸憋闷地看着夏迪也同样转身慢慢离开,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大骂“我靠我靠我靠,都是包子害我。”

已经走远了的包赟此时正和藏狗尼玛一起,百无聊奈地跟在一语不发的达瓦身后,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于是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串喷嚏,涕泪横飞之际,包赟还不忘自言自语:“什么情况?这么快就开始念叨我了。”从不搭理包赟的达瓦听闻此言驻足回头看他一眼,用不易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还咕噜出一句藏语。包赟完全受宠若惊,赶紧跟上去追问道:“是吧是吧,我说得没错吧?我这前脚刚走,林峰她后脚就想我了。”达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咧咧嘴角,继续前行。

包赟离去后的两三天,剩余的整组人都在向突击营地(AC)修路和运输物资,由于天气时好时坏,大家的运输和修路工作只能上上下下,走走停停。队员们也因此分散在C2和AC两处,或者是其间的路上。夏氏兄弟二人已经率先驻扎在海拔7200米的AC,夜幕降临,天空渐渐发暗,夏迪看着手表已经八点多,其他的成员陆续抵达,就连最慢的孙立明也爬上来了,却独独不见负责运输的林峰和陈西风的身影,便有些着急,不由得问孙立明道:“那两人呢?快上来了吗?”

孙立明摆摆手:“就在下面,要么马上就上来了,要么就再也上不来了。”

夏迪正疑惑,只听孙立明又道:“刚才林峰滑坠了。”

夏迪愣在那里,虽然看孙立明表情轻松不像有事儿的样子,但还是急道:“然后呢?没出事儿吧?”

孙立明看他一眼,没好气道:“出事儿了我还能这么站着吗?”

夏迪心情有些放松,不过还是问道:“那现在呢?”

其实林峰滑坠的时候孙立明都吓呆了,眼瞅着林峰往下翻滚了二三百米,冰镐掉了,眼镜掉了,鞋和冰爪都各掉一只,那家伙却在制动后一溜烟爬了起来,上上下下自拍一遍便轻松地向孙立明和陈西风挥手示意什么事儿都没有。孙立明想起那一幕都胆颤,但现在还是“哼”了一声:“我就没见过这么爱财如命的人,林峰背的包全散架了,他不上来,还在那儿捡呢。”

夏迪“啊”了一声:“那你怎么先回来了?”

孙立明没好气道:“他不上来,难道我还陪他等死。”

夏迪一听,气急道:“那你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说完话便沉着脸转身往C2方向下行,只听身后孙立明喊道:“我没丢下他,让西风守着他呢,再说我不是上来找你了吗?他比较听你的话。”

夏迪赶到林峰滑坠现场时,简直快要气疯了,只见陈西风举着一只鞋和冰爪在大喊大叫,而下方不远处左右林峰却光着左脚,单凭右脚上的冰爪和一只冰镐在冰壁上挪动,妄图朝着散落着物品的一个冰坡上行走。可这两者之间还横亘着几条危险的冰裂缝。夏迪顿时就破口大骂:“林峰你疯了吗?你别捡了,赶紧给我上来。”

陈西风也在一边没好气:“她真可以改名了,就叫疯子。”

林峰抬头看他们一眼,一脸的云淡风轻:“那堆东西好贵的,至少好几千块,我技术没问题的,肯定能捡回来。”

夏迪更是气急败坏:“过硬个屁,过硬你还滑坠了,赶紧给我上来。”

陈西风不完全同意夏迪观点:“她技术的确是过硬的,不过疯子,你脚上没鞋啊,赶紧上来,小心冻坏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林峰还是自顾自地小心翼翼在冰壁上行走,步步为营。终于她成功地跨过了那几道冰裂隙,并且顺利的捡到了冰坡上的背包和大部分物品,还剩下零星几件难度实在太大,而且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唯一的手电在刚才滑坠的时候不知道掉入哪个冰裂缝中。此时已经不能逞强,林峰一边听着夏迪和陈西风越来越难听的数落,一边等着那二人架设好保护绳,这才从冰壁上小心翼翼地攀沿回去。

一回到安全地带,很少说脏话的夏迪拿起陈西风手里的鞋就往林峰身上一摔,直接破口大骂道:“姓林的,你丫是不是从小穷惯了,东西掉了就算了,把命豁出去捡,至于吗?”

林峰被夏迪的辱骂弄得心情也不好,但她知道自己理亏,所以只是将刚刚捡回来的墨镜戴好,一声不吭地转过头去,手里还死死地捏着同样刚刚捡回来的登山杖。

此时夜色已然全黑,温度极速地下降,文女峰在微星的照耀下,长长的通天的雪坡却越发清晰起来,遥远的尽头可以看见两三个黄色的小点嵌在黑暗中,那便是夏刚和孙立明所在的AC了。夏迪可能是骂累了,不再搭理林峰,而是黑着一张脸和陈西风一起搭起了帐篷。林峰在一边讪讪道:“我没事儿的,我还有体力,今晚登上AC没问题。”

夏迪的脸色极其难看,用眼光冷冷扫了林峰一眼,吐出几个字:“你给我闭嘴。”

帐篷快速搭好以后,夏迪把林峰赶了进去,又向陈西风示意道:“你也进去,检查一下他的脚,给他好好保保暖,看看冻伤没有?”

陈西风点点头:“那你呢?”

夏迪抬头看了看天空:“天气阴沉沉的,明天可能会下雪,我怕晚上起大风,再去找几块大石头压压帐篷。”

陈西风站起身来:“那我去吧,我刚才替疯子捡东西的时候,看到东北方向有好几块石头。还是你进去看看林峰的脚,是不是有问题。”说完后又拍拍夏迪肩膀,压低嗓子道:“骂差不多了啊,制怒制怒,该缓和一下气氛了。”

夏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但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笑容。

独自缩在帐篷里的林峰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应该说认识夏迪的这么长时间,有误会,有心动,有难过,还有冷战,但却从来没有一次被夏迪这么如暴风骤雨般的痛骂,这些痛骂里面还夹杂着非常难听的人身攻击。要搁平常,她早就蹿起来翻脸,可是今儿这种情况,自己的确无组织无纪律来着,更何况就算有理由,那些理由其实一丝一毫也无法说出口。

林峰虽然脑子里在千回百转,但夏迪钻进帐篷里看见的确是林峰的蜷成一团。夏迪的怒气终于有些消散,但还是继续教训道:“你说你平常挺聪明的一人,怎么刚才就那么执拗,脑子进水了?”

林峰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弄得夏迪的火气更是没着没落,有种隔山打牛的无力感,不自觉放低声音道:“你说你是不是疯子?”

林峰垂下眼帘,小声道:“你别骂我了,我知道错了。”

夏迪愣了一下,慢慢缓和了一下脸上表情,嘴里仍道:“你终于知道错了。”

林峰扭脸看他,忽然笑了:“原来你真正发起火来是这个样子,吓死我了,真可怕,和以前那种生气完全不一样。”

夏迪“哼”一声:“那我以前生气什么样?”

林峰想起上回送他自己手绘的画册,还莫名其妙被他用在话里话外阴损的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就上回你跟我翻脸,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阴阳怪气,道貌岸然。”

夏迪**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抬眼看看林峰:“你现在才是阴阳怪气吧?”

林峰胆子越发大起来,回嘴道:“那你现在就是道貌岸然。”

夏迪被挤兑得后槽牙都疼,干脆就以暴制暴,伸手就把林峰的脚拉到自己面前:“闭嘴吧,让我看看你的脚。”

林峰吓了一大跳,妄图想缩回去,却又被夏迪拽过来:“别动,看看有没有冻伤,否则像达瓦那样,冻掉几个脚趾头,那你就惨了。”

林峰默默地看着夏迪把自己脚上的袜子扯掉,好像听到他在说自己的脚怎么看起来修长秀气,不像爷们儿的;又好像听到他在说还真有点冻伤,责骂自己胆大包天,妄为恣意。

可是接下来夏迪的举动却把林峰惊个正着,只见他解开上衣,把林峰**的左脚贴身放到他的胸膛皮肤处,然后再裹紧。林峰震惊之余赶紧回抽自己的左脚,却被夏迪按住,呵斥道:“干嘛呢?别动。”

林峰定了定心神,小声道:“我这都好几天没洗脚了,你不嫌臭啊?”

夏迪从鼻子里出气:“你以为我愿意啊?!要不这样做,我担心你的左脚就该废了。”

帐篷里回归为沉默,林峰垂着眼睑不再吭声,夏迪也有些尴尬,心道那小子不会以为自己是占他便宜吧?等等,他也是一爷们儿,谁占谁便宜啊?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夏迪清清嗓子,字斟句酌道:“其实我以前有个误区,以为在雪地里冻上了,虽然不能直接泡在热水里,或者用火烤,但也得跟武侠小说里讲的那样,用大量的雪来揉搓患处。还是后来登山后,前辈们嘲笑我半天,说一定不能搓,搓完就废了。一般要是冻着了,像手受伤可以自己夹到腋下,脚受伤就最好抵在同伴的胸口,保暖最重要。”

林峰听他啰哩啰嗦讲了这么一长串,忽然就抬眼看向夏迪。虽然林峰的一张脸已经晒得黑黑红红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两只眼睛还是清亮无比,看得夏迪心里更加发毛,心道他难道看出我的画蛇添足,欲盖弥彰?可林峰还没开口之前,陈西风却钻了进来,一看林峰的脚捂在夏迪的怀里,也有些发愣,结结巴巴来了一句:“你,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夏迪怒道:“你说什么情况?”

陈西风又看看夏迪再看看林峰,这才回过味来,对林峰道:“你还真的冻伤了?”

夏迪越听越觉得别扭:“这话说得,难道是假的啊?”

林峰和陈西风眼神对视了一下,林峰脸颊发烫,有些心虚地把脸转过一旁,同时也庆幸这几天自己的脸晒得已经快接近毁容,谁也不可能看得出来异样。

这个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顶帐篷里,陈西风居中,夏迪和林峰分卧两侧,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原反应,还是因为各怀鬼胎的缘故,每个人都翻来覆去,谁也没有睡好。尤其是夏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能特别精准地辨别出林峰的呼吸声,隐藏在陈西风那虎啸龙吟的呼噜声之下,温润绵长,却撩人心房。

大概是熬到了凌晨方才入睡,所以夏迪完全不知道身边的林峰和陈西风何时起身,等他彻底清醒睁开眼睛,只发现帐篷内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自己。

夏迪赶紧起身钻出帐篷,放眼四望,碧空万里,晴空如洗,但依然不见另外二人身影。他有些疑惑,心道这二人不会胆大妄为,又跑回去捡东西去了?他想想觉得有些不安,便往林峰滑坠方向走去,走没几步便听见前方转角处有二人的声音传来,好像是陈西风在说话:“峰子,你别怪西风哥多嘴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上夏迪了?”

此时天地凝神屏气,四周白雪皑皑,远处云蒸霞蔚,峰顶近在咫尺。

夏迪只觉空气稀薄到连呼吸都困难,双腿发沉,举步维艰。

很久以后才听见林峰回答:“有这么明显吗?”

“是的。”

2

林峰和陈西风当然不知被夏迪听个正着,林峰举着手中的相机正对着前方壮丽山河对焦,此时停滞了片刻,还是按下快门,咔咔几声之后终于道:“西风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陈西风看着林峰,眼神有些复杂:“你知道就好。”

林峰避开西风目光,慢慢道:“西风哥,我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夏迪,他有女朋友,而且是你们三剑客之一,已经去世的瘦马的妹妹,他们很快就会结婚,这些我都知道。”

陈西风沉默片刻,还是嘟囔了一句,说道:“你说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把自己陷到死胡同里去了。”

林峰扭头看着陈西风纠结的表情,忽然就心中一动,暗道我这还不是学你。不过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只是道:“西风哥,是死胡同也没关系,那也肯定走得出来,咱不是会攀岩吗?真的走投无路了,来个飞檐走壁就可以。”

西风也扭头看她:“你倒是想得开?”

林峰叹口气:“想不开想得开也只能这样,我也不能一根绳上吊死。再说了,夏迪压根不知道我喜欢他,所以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困扰。嗯,西风哥,等登完山后我就要出国,下次和你们相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估计那时候他早就结婚生子,啊,说不定还发福成一个胖子,我就该唾弃自己的眼光了。”

转角之外的夏迪聆听着二人的对话,已经跟点穴似的呆立了好半天,此时才觉得身子可以移动,慢慢转过身去,只见眼前山峦连绵,浮云缓移。

夏迪脑海中那些和林峰相处的片段像疯了似的拼命狂涌而出,但夏迪还是甩甩头,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维持现状和装傻才是目前最正确的选择,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离去。

还在继续和林峰恳谈的陈西风当然不知道夏迪遭受到的雷霆一击,他听着林峰对未来重逢的展望,脸色终于轻松了一些,转而又有些不忍心,于是打岔道:“不过疯子,我还是挺感慨的。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时候起你就挺招人,身边就不少姑……,嗯,不少人围着你。”

林峰倒是不避讳,干脆道:“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她们喜欢我。”

陈西风有些无语,啐道:“你能不这么脸大吗?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困惑,你究竟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

“那你满意吗?”

“嗯,还算满意吧,也有些替姑娘们失落。”

……

林峰无语,扭头看着他,忽然长呼一口气道:“西风哥,既然我都给你解惑了,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而且不许骗我。”

“什么问题?说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可是你说的。就是,就是瘦马的妹妹,我如果没记错,有一年暑假你拿她的照片给我看来着,还说让我好好看看,看看什么叫做女神。”

这个问题来得这么突然,陈西风有些猝不及防:“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个你怎么还记得?”

“还好吧,也没多久,应该差不多是五年前。”

陈西风沉默下来:“那你想问什么?”

林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西风哥,你们俩是后来分手了吗?我明明记得那年的暑假你还高兴地说过,她已经答应做你的女朋友。”

陈西风都后悔答应回答林峰问题了,只能糊弄道:“你是不是记错了?”

林峰看出他的心思,于是斜眼看他:“我刚才都这么坦诚了,你还尽忽悠我。”

陈西风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道:“我这情况和你能一样吗?我都被人甩了,你还专揭人伤疤。”

“她甩你了吗?那瘦马的妹妹后来和夏迪好了,她可真没有眼光。”

这话从林峰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西风无奈道:“那你有眼光?”

林峰也觉得不妥,讪讪道:“那,那我也不咋样。”林峰检讨完毕,还是有疑问:“那夏迪知道你们俩有一段的事儿吗?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他不懂啊?”

陈西风都抓狂了:“你有完没完啊。能不能有点善心,行行好,不提这些破事儿啊。”

林峰看陈西风都急赤白脸了,赶紧偃旗息鼓:“好了好了,夏迪不仗义是他的事儿,我得仗义,我不问了,您赶紧熄熄火。”

陈西风更是哭笑不得,好半天才道:“这事儿和他没关系,我没告诉他,他当然不知道。”话毕陈西风敲了一下林峰的头:“你赶紧闭嘴啊,不许再说了,别欺负你西风哥没够。”

林峰八卦之心基本满足,现在满腔满血都沉浸在同情陈西风的悲惨遭遇上,于是自动开启了比比谁更惨的宽慰模式:“西风哥,你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别难过了。其实说起来我还不如您吧,您好歹还正儿八经恋爱了一回,我从小到大都只是暗恋。而且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儿,已经很痛苦了,您还把我叫出来审问我,你也专揭人伤疤,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西风斜眼看林峰倒打一耙的本领越发高强,但他也没有戳穿,只是顺势把话题转移:“好吧,那我问问你开了那壶,脚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就好,没事了就好。”说完这句陈西风自己忽然一乐,伸腿还比划一下:“你知道我昨天一进帐篷,看你举着腿,夏迪捂着你的脚那样儿,啧啧啧,吓坏我了。”

林峰有些无语,白了陈西风一眼:“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至于吗?”

“至于,你知道我当时一下子就联想到什么了吗?”

“联想到什么?”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啊。你记不记得有一回黄蓉重伤之后,与郭靖一起躲在牛家村的密室里七天七夜,以手掌相抵。”陈西风边说还边诡笑着打量了一下林峰:“虽然你们用的是脚,但是不是有种Cosplay的感觉啊?”

林峰听他调侃自己刹不住车了,赶紧转身往回走:“别瞎扯了,抓紧时间吧,咱们该回去把夏迪叫醒,收帐篷了。”

陈西风自然也尾随着林峰,嘴里还道:“哎,峰子,这《射雕英雄传》看了那么多遍,但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从来没想通过?”

“没想通什么?”

“他们的手掌七天七夜都必须相抵,那怎么上厕所?”

“那就忍着,不上厕所了呗?”

“怎么可能,进密室前黄蓉还买了十几个大西瓜呢,这吃下去,换你忍忍,能忍得住么?”

“我又没有吃十几个大西瓜,回头你请我,试试再说。”

两个人边贫边往回走,压根没有注意到雪地上来回的脚印如此杂乱无章。二人走回到昨晚的临时营地,却发现夏迪已经起床,正在拆卸帐篷。两个人赶紧上去帮忙,一通忙碌后终于成功收进背包,三个人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帽子墨镜雪杖冰爪一应俱全,打算重新启程时,夏迪才终于开口问道:“你们早上干嘛去了?”

陈西风指了指林峰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道:“早上醒来睡不着,干脆叫上林峰出去拍了几张日出的照片,在这诸山之巅,都不用取景,简直张张经典。”

夏迪轻轻颔首,眼波扫至林峰,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叫我?”林峰心中有鬼,于是不敢直视夏迪眼光,只是赶紧解释道:“我们也叫你来着,就是你睡得太沉了,叫半天也没叫醒。”

夏迪歪歪头,看向西风,拖长声音道:“是吗?”陈西风接到林峰发射来的眼角信号,自然忙不迭地补充道:“是的是的,早上那会儿,你睡得可真沉,估计我俩联手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夏迪眯缝了一下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道:“你俩现在也能联手把我卖了。你说是吧,西风哥?”

西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求你了,你丫能不这么叫我吗?”

“这么叫不行吗?林峰不就是这么喊你的,你反正你也比我大几个月,我跟他学呗,也这么叫你。”

西风拼命摇头:“别别别,你和他能一样吗?”

这一早上夏迪听墙根儿听了林峰一口一个的“西风哥”,早就憋得一肚子难受和坏水儿,于是继续死磕道:“怎么不一样?”

陈西风张了张嘴,心里恶狠狠道:“性别不一样!”可是话又不能说出口,只能恨道:“反正你叫我会想死,她叫我就舒坦。”

3

两日后,无风。空气澄明,天气晴好。

ABC的黄色帐篷在经历了前两日的风雪之后,依然屹立不倒,帐篷前站着两人一狗,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眺望,默默无语,毫无交流。

最后还是藏狗尼玛耐不住寂寞,对着空气有气无力地“汪汪”了两声,成功吸引了其中一位的注意力,他把手中的摄像机和望远镜都放在一边,甩甩手臂做了几下伸展运动,便冲着尼玛做心有戚戚状,小声嘀咕道:“尼玛,这都三个小时了,你是不是也等得想死?”

这位脱线的仁兄,当然是你们最爱的那位,包赟。

不过包赟的异动却并不能撼动身边的达瓦老爹分毫,他拜完山神后也专注地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看向远方,因为过不多久,昨晚驻扎在AC(突击营地)的队员将出现在前方视野里的山脊线上,尝试登顶。

又过了漫长的半个小时,达瓦忽然伸出手指指向前方,咕噜出一大堆难以听懂但还勉强可以分辨的普通话来。包赟顿时满血复活,举着望远镜看向前方,果不其然,山脊上出现六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点。

包赟立即拿起对讲机:“ABC呼叫,ABC呼叫。我们看到你们了,比蚂蚁还要小。”话毕看向达瓦:“他们路线对了吧?”

达瓦点点头。

那边也很快回复:“林峰收到。林峰收到。我们几个今早六点从突击营地出发,现在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了,争取今天登顶成功。”

包赟听见林峰声音顿时觉得放心,但他怎么数怎么觉得不对,问道:“怎么才六个人?都谁啊?其它人呢?”

那边回复道:“其他人暂时过不来,附近有一老外受伤,陈西风带着其他的登山协作配合救援去了。现在是我和夏刚、夏迪陪着孙总,还有两个登山协作,做最后的冲刺登顶。”

包赟一听之下,各种不放心,还想多问点什么,却被达瓦把对讲机抢了过来,用藏式普通话道:“林,节省体力,路线正确,继续。”包赟这才明白事理地喊道:“对对,你不要讲话,听着就行了,……,一定小心啊,小心。”

六个黑点之一的孙立明隐隐听着林峰和包赟的对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立明上到突击营地之后状态一直不好,大脑严重缺氧,整个人是昏昏沉沉,昨晚还咳了半宿,要不是由于对逝去青春的怀念,对登顶的渴望,再想想他花的那么多的银子,可能早就放弃了。现在每一次拔腿,然后再落下,看积雪没至膝盖,就觉得自己的腿仿佛如沉铅砸在雪地里一样,不可能再有丝毫的移动,高海拔下的孙立明耳边嗡嗡作响,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看一眼前方说不远却永远抵达不了的峰顶,叹口气道,用微弱的声音叫住尾随在自己身边的夏刚:“哥们。”

全副武装埋头行走的夏刚此时也在极限上煎熬,但还是停步扭头看他一眼,只听孙立明道:“我不成了,再往前走,要么拖累你们,要么就把自己彻底搁这儿了。”

夏刚愣了一下,孙立明一直势在必得,又是此次登山的发起人,而且还是大金主,他想想道:“要不,我们休息一下。”

孙立明摇摇头:“不用,你们继续吧,我就到此为止了,还好我已经能看到峰顶,也算心愿已了。”夏迪也走到他俩身边,和夏刚开了个小型碰头会,衡量了一下利弊,甚至考虑过全员终止登顶。孙立明表示拒绝:“咱也不能铩羽而归,我就算上不去,也不能拖你们后退,哦,对了,你们把我公司的LOGO带上去,拍个照也值啊。”

孙立明说完这句忽然想起点什么,看着林峰的方向,小声对夏迪道:“哎,怎么回事儿,你和那小子又吵架了?我怎么觉得这两天你们全程没交流?”

夏迪有些心虚,他自己是有点刻意避开林峰,没想到林峰就跟有第六感似的,也甚少主动和自己互动,夏迪在缺氧之下还有智商残存,于是应对道:“搞错了吧你,你们俩才是全程无交流。”

孙立明翻了翻白眼道:“我和那臭小子无交流很正常,你们无交流那就是在闹别扭。”说完后还皱眉道:“两个大男人,关键时刻还闹他妈什么别扭。”

夏迪万般无奈,解释无能,只好朝林峰招招手。夏迪看着林峰慢慢挪动过来,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两三天都没正眼看过林峰,今天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小子比前几日更加糟糕。虽然帽子护目镜一应俱全,但他总跟着陈西风跑上跑下,户外作业比自己只多不少,所以这脸蛋更加惨不忍睹,已经两颊冻伤,鼻子也脱掉一层皮,不复从前的小白脸形象。夏迪忍了忍,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和林峰小声商量几句孙立明打算折返的事儿,最后决定保留一个登山协作陪同登山,让另一个登山协作陪孙立明下行,林峰倒是无异议,同意了这个安排。一直没说话的夏刚终于开口:“我还是不放心,我陪孙总一起下去吧。”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夏迪看夏刚一眼,想说什么却也没说,点头同意了。

孙立明看着几个人在那儿商量,便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打算原地歇会儿。

林峰和夏刚夏迪听见动静,回头看见这情形,夏迪先开口:“孙哥,你不能坐在这儿。”

这个孙立明也明白些许道理。但是体力实在不支,孙立明还是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就休息十分钟,一会儿就走。”

夏迪摇摇头:“真别坐,这个时候一坐下,就很有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孙立明心里哆嗦一下,但表面上不为所惧,还是赖坐在那儿:“没事儿,咱也不能胆子太小。以前我登山的时候,登顶前还坐着休息过四五十分钟。”夏迪还是摇头表示不赞成,孙立明只好再拉救援,难得将这橄榄枝递给了林峰:“小林,那你说呢?”

林峰咧了咧干得爆皮的嘴唇:“没事儿,四五十分钟不算事儿,我认识一个人,他都四五年了,一动不动地,一直坐着。”

孙立明顿时僵了一下,不知从哪儿来的动力迅速起身,骂骂咧咧地取出身后的氧气瓶吸了几口。夏刚慢慢走过来,对孙立明道:“走吧,我陪你下去。”

孙立明看了看夏刚,特别想说,你就别管我了,可是这话却说不出口,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不想连累你。”

夏刚看他一眼:“我也走不动了,不算连累。”

孙立明叹口气,心道当连累已成习惯,再多说两句便是矫情,于是干脆闭口不言,老老实实和夏刚一起,在一位登山协作的陪同下,缓慢开始蠕动,往原路返回突击营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ABC这边的包赟,看着六个黑点渐渐兵分两路,只剩三个黑点还在缓慢上行,心中真是忐忑不已,只想明确到底哪个黑点是林峰,是撤退还是登顶,可是碍于达瓦的黑脸只能忍耐,从望远镜中看着山顶像波浪线一样的起伏,判断那三个小黑点究竟走到了哪一段波峰,哪一段波谷。枯燥等待之余,还轻声对着自己认识的所有中外上苍神佛嘀嘀咕咕一定要保佑林峰平安啊,连菩提老祖也没有放过。达瓦完全听不清楚也听不懂包赟的叽叽咕咕,只是觉得不甚其烦,觉得此人真是太絮叨了。

时间一点点缓慢移动,黑点移动的速度却越来越慢,过上一个小时才觉得有一丝丝变化。林峰的声音再度从对讲机传来:“雪太厚,要陷到膝盖以上,现在每走一步要喘十五口气,不过我们还能坚持。”

包赟瞥一眼身边的达瓦,只能冠冕堂皇地回道:“峰子,加油,我们一直在看着你。”然后降下音调,低声道:“坚持不了就回来,别傻乎乎地硬撑。”

达瓦目光扫射过来,包赟赶紧又大喊一声:“坚持,坚持。”

3小时后,林峰的讯息再度传来,大意是前方已经露出的都是岩石,坡度太大已经挂不住雪,这可能是最艰难的一段了。

包赟刚说了一句:“能坚持吗。”就被一旁的达瓦抢过对讲机:“林,加油,过了,就是峰顶。”

很快收到林峰那边的回复:“收到,放心吧,一定完成任务。”

此时对讲机里忽然又有一直不吭声的孙立明的声音传来:“挺住啊,兄弟们,你们可是带着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上去的,坚持就是胜利。”

就连陈西风那边也忽然出声了:“兄弟们,加油,我们这边救援也很顺利,快把伤员送到C2了。等你们登顶了,晚上给你们庆功!”

林峰看看前方貌似近在咫尺的峰顶,咧了咧嘴,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嘴里只能简单回答:“收到。”她一边把对讲机挂好,一边抬眼一看,前方的登山协作小朱和夏迪都在驻足等待,此时夏迪正回首看她,双目交接之后又一闪而过,扭头继续前行。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三个人的体力再次达到极限,刚才的岩石区已经越过,但前方貌似已经无路可走,也再无障碍,身上对讲机里忽然传来达瓦的声音:“就这儿,你们,登顶了!”

恍如火山爆发了一样,对讲机里传来各种欢呼和嚎叫声,甚至还有孙立明不合时宜的提醒:“你们别忘了举着我公司的LOGO拍照。”

此时一切都是浮云,一切都已不重要,林峰和夏迪相视一笑,和小朱三人意气风发地屹立于文女峰之巅,各种组合类别拍照。当轮到林峰和夏迪二人合影时,虽然谁也不刻意看对方一眼,但是依然能感受到豪情壮志铺满胸怀,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就在小朱喊“我照了啊,凑近点,勾肩搭背地来一张。别那么严肃,笑一笑,一,二,三……。”

林峰拼命裂嘴想挤出笑容,却忽然感觉夏迪将手轻轻搭上自己肩膀,夏迪也感受到了林峰在那一刹那的背脊一僵。两人对视一眼,时间和空间就此定格,只见前方云霞汹涌皆成烈焰,身边冰雪渲染隐隐金光。

林峰感受着自己闷如鼓锤的心跳,还有打在脸上生疼的疾风,以及耳畔传来的夏迪突如其来的大喊:“文女峰,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了!”

乌云渐渐开始密布,文女峰沉默不语。对讲机里传来达瓦的旨意,可能很快要变天了,赶紧抓紧时间返回AC。

后来林峰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回放这个画面,甚至当有人问她,如果时间静止,你愿意选择在何时?她总是毫无例外地回想起文女峰之巅,并且在心中回答:“我希望时间停留在那时,那刻,那一秒。”

4

因为时间紧迫,登顶成员们胡乱照了几组照片,就打算返程。林峰环顾四周,有些依依不舍,一扭头看夏迪正蹲在雪地上挖坑,将一本书放了进去。

林峰忽然就想起从前夏迪说过的,古道西风和瘦马三个人,上次登顶成功的时候,他就写了一张纸条放进玻璃瓶里埋起来的事儿,不禁有些恍然,原来这位兄台越来越不环保,这次不放纸条了,改放物件儿。

当然腹诽是一回事儿,好奇又是另一回事儿,林峰还是挪过去,假装帮忙填坑,不过才将一捧雪放到书面上,林峰就有些惭愧。这本书的封面似曾相识,明明就是自己帮忙校对过的瘦马,也就是范杨的译本。

还好夏迪并不知道林峰抑扬顿挫的心理活动,反正有人帮忙,而且这个人还是林峰,于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和林峰一起快速把坑填好。他其实颇有些感慨,文女峰的峰顶和五年前好像并没有非常大的差别,但自己也死活辨别不出,当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古道西风瘦马,将那个许愿的玻璃瓶埋在哪个地方。前尘往事奔涌而来,江湖却早已变了模样。所以现在只能随便挖个坑,把书留在峰顶,希望与文女峰永远为伴的瘦马,闲暇有空时可以翻书解闷,也算自己和西风尽到心意,没有白忙活。

夏迪不忍再想,看看默不作声蹲在自己身边的林峰一眼,忽然就鬼使神差地提议道:“你要不要许一个愿望,写张纸条或者拿出一样东西埋在这里,看看将来能否实现?”

林峰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好。”

可是说完“好”以后,她又有些迟疑。她最近处于一叶障目的状态,所以一说许愿她就无暇其它,只在情字上打转,但也更加犹豫,她倒不在乎愿望是否实现,主要是许愿本身太难,肯定不能提“愿夏迪和女友一拍两散!”这种恶意满满的愿望,但也不想许“祝你幸福!”这种违背人性的愿望。

林峰还在纠结,小朱却凑过来了,问夏迪道:“这么做,灵吗?”

夏迪一脸的肃然,看看脚下的文女峰,点点头:“我觉得挺灵。”

小朱顿时变得起劲,没有现成的玻璃瓶,便从背包里找到一个空药瓶,自己率先写了张纸条,放了进去。然后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做完全套动作之后将手伸向夏迪:“你写了吗?”

夏迪摇摇头:“我都许过一次愿了,这次就算了。”

小朱热切邀请道:“许愿还怕多啊,多多益善。”

夏迪摇头,笑而不语。他看林峰在那儿皱眉思索,半天也没有动笔,冷不丁地说了句:“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写什么愿望,想说的话啊,或者什么秘密啊,想写什么都行。”

在一边琢磨的林峰忽然福至心灵,刷刷刷写下几个字,然后一折,交给小朱:“我的好了,给你。”

小朱又问一遍夏迪:“你真不来一个?”

夏迪还是摇头。林峰也劝道:“写一个吧,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就跟我似的,写句歌名或者歌词也行。”

夏迪骇然看着林峰:“这么草率?”

小朱只好耸耸肩,拧上瓶盖。

夏迪看着小朱蹲下,就要往雪地里掩埋,忽然就说道:“且慢。”

另外两个人都有些无语,但也没有废话,只是互相交换一个“早干嘛去了”的眼神而已。夏迪快速找张纸条写上一行,也折好放进药瓶,看着小朱将它埋好,三个人终于踏上下山之路。

也许登顶时有意念支撑着,但毕竟耗费的能量和**过多,下撤时便超乎林峰想象的困难。原本三人打算一鼓作气,快速撤回AC,可是大家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双腿几乎一步一打颤,还得睁大眼睛看清左右双侧的陡坡,以防一个眼花便摔下万丈深渊,踏踏实实地与范杨作伴,与文女峰为伍。

累极了的时候,三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小憩,夏迪一边是本着为大家提神的目的,一边也是给自己刚才出尔反尔找理由,对另外二人道:“我本来是不想写了,但忽然想起来五年前我们登顶文女峰的时候,我们就是三兄弟一起许的愿。既然这次咱们也正好是三人,所以又写了一回,这样比较,比较吉利。”

林峰是累得吐槽的力气也没有,但是依然在心里翻个白眼:“上回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了两个,还吉利个屁。”

毫不知情的小朱听得饶有兴味,再次问道:“那你上次究竟许的什么愿啊?”

夏迪抿了抿嘴,轻吐出几个字:“文女峰,我还会再回来的。”

小朱不明白:“什么意思”又扭头问林峰:“你明白吗?”

林峰也茫然,摇摇头。

夏迪忍耐了一下,对面前这二位无知的人解释道:“我的愿望就是:还要再来一次文女峰,还想再一次登顶。”

此言一出,对面的小朱和林峰纷纷张大了嘴,都暗道这愿望的确是实现了,可愿望的本身实在是太……无聊了。

做为一名登山协作,已经多次登顶文女峰的小朱对这个答案显然有些不甘心,喃喃道:“你这个愿望实在是……”想想又问道:“那他们许的什么愿呢?实现了吗?”

夏迪摇摇头。

小朱有些失望,却听夏迪又道:“他们许的什么愿望,我怎么知道?对了,你可以自己问陈西风,他当年许了什么愿望。”

陈西风和夏迪的关系,小朱还是略知一二的,于是随口问道:“那你们另外一位兄弟是谁?也在我们这只队伍里吗?”

林峰猛咳几声,站起身来岔开话题:“歇够了吧,咱们继续走吧。”

夏迪沉默片刻,也站起身来,转头对小朱道:“他不在。五年前,他就在文女峰遇难了。”

小朱张了张嘴,颇有些后悔。

好不容易下撤到离AC不远的距离,天气却渐渐变得更加糟糕起来,又是刮风又是下雪,上来时候留下的脚印已经看不清楚,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三个人只能按照大致的方向,侧身滑行而下,连滚带爬,终于回到AC,与孙立明和夏刚等人成功汇合。

这个夜晚,对讲机里一直吵闹个不停。虽然大家分散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但心意相通,再度征服文女峰完全是普天同贺的事情。但也因为所有人不在一处,约定的庆功宴还不能实时举行,大家也就只能过过嘴瘾,纷纷畅想回到定日县一定要找家菜馆来聚餐,还开始七嘴八舌地报菜名:“宫保鸡丁”“水煮肉片”“油焖大虾”“糖醋里脊”……所有人听着这些平常不以为意此时却觉得是佳肴的菜名,嚼着帐篷里索然无味的罐头和干粮,口内生津。

大家还在对讲机里互相拉歌,ABC的包赟为大家献歌一曲:“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一边唱还一边传来尼玛几声狗吠,还有最后达瓦用沧桑的声音应和了一句:“di li li li di li li li da da……di li li li di li li li da da……”把分处在不同位置的登山成员都震惊了,然后就是尖叫声啊啊啊啊啊……

营救途中的陈西风也正在小憩中,他也带领着几名登山协作在对讲机里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搽干泪不要怕,毕竟我们还有梦……”

而在海拔六千米左右的AC突击战队,夏迪和林峰已经累趴得只能相互依偎着,靠在帐篷的角落里,也许肉体全然掏空,精神上也彻底松懈,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刻意保持距离。而先行下山已经养好精神的孙立明和夏刚互递了个眼色,便嘶哑着嗓子齐齐开唱《友情岁月》:

来忘掉错对,

来怀念过去,

曾共渡患难日子总有乐趣。

不相信会绝望,

不感觉到踌躇,

在美梦里竞争,

每日拼命进取。

奔波的风雨里,

不羁的醒与醉,

所有故事像已发生。

飘泊岁月里,

风吹过已静下,

将心意再还谁,

让眼泪已带走夜憔悴。

夏迪扭头看向林峰,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轻咳两声:“登顶成功,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啊?!”

林峰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自然是点点头:“嗯,这是我头回登顶成功。”说完还在心里默默补充道:“特别特地开心,因为是和你一起。”

当然林峰在兴奋之余,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还偶尔有些唏嘘或者是伤怀。但她还是蛮想得开的,能与某人一起站在文女峰之巅,已经是相当漂亮的收尾,至少日后在回忆和梦境里面,二人最后勾肩搭背地站在苍天之下、群山之上的美妙场景还是非常值得回味。至于下山之后各奔东西,从此夏郎是路人的终极结局,她倒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因为“人生在世,多的是有缘无份,就像猎户和天蝎,就像父亲和母亲,还有我和夏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