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它是一道风。春秋时侯,吹到楚地的风。风里头,裹挟着的是穿越千山万水的寂寞。时光往回穿梭,她站在尽头处的河流里唱出了这一首《越人歌》。她是越女。亦是湮灭在尘埃当中,不见生之跌宕的孤女。

她初见他时,不过身是小小摇船女,所能做的也只是为他划桨**舟衬风月。而他也只不过是立在另一端的船头,以浮薄背影湮灭掉她的视线。也罢。她本便别无渴求,只图他一转身一凝眸时落下零星光辉,予她刹那。唯一得幸的是,他竟终于不经意间,给予了她温柔一瞥的梦之光华。他是鄂君。

低处的女子总将高处的男人的爱当成恩泽。这不单是她们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旧时,人人都是有身价的。如同明码标价的商品,连爱情也势必遭到殃及。越女与鄂君的身份是不对等,不匹配的。他们的爱情几乎没有任何发生的可能性。于是这一刻,她必是如受宏大恩泽。内心激流汹涌。

此一时,她怔怔地将神凝住。忽尔唱起歌来。是《越人歌》。那声音是灵动婉转的,动人心腑的。如新荷摇艳,波纹**漾。他便被圈进了她声音的漩涡里。他是王子,满腹经纶,充满智慧,灵上有光,自有细敏知觉。

其实越女与他应当是语言不通的,距离带给他们文化上根深蒂固的迥异和阻隔。但是这亦不能成为他知悟她的妨碍。他让人将越女的唱词译给他听。霎时,他从她处感受到从未有的温情。简真纯粹。来自越女越女娇怯氲红的脸和绵绵不绝的清暖歌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今夕何夕,她不知自己竟能操桨于此洲流之中。今日何日,她亦没有预料到自己竟有幸能与王子同舟。此刻,她内心的含羞怀情非是霎时冲动,是情不自禁,是低处仰望的膜拜之心里生衍出的恋慕。而她竟又意外得大人赏识见爱,于是她便再不顾旁人诟骂羞耻。唱起歌来。她自知内心的痴迷是一条深河,涉水而过,已浸透身体发肤,只为盼见王子。她沉坠进自己内心的独自往返,不能自拔。

只是她并没有更多的权利。这爱的落差太大,她是惹不起的。于是,她全当他不知,顾自倾言。她说,山上有树,竹木有枝。我心里对你的敬慕,你却不知。她内心的爱意表达也只能限于此处,再不能多。而另一头,他对她的心意其实也并不是全然不知,他只是不知如何去应对。他的内里乾坤里装下的太多,是满满当当的是非功利与江山河川。所以,此一刻,至于面对这简纯的点滴**,竟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之间的距离,说远,那自是远过千山远过万水。说近,也就是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他伸出手,为她披上了娟绣碎花的绸缎被面。不作为,却又有心回应。而之于他,回应亦只限于此,再不能多。

她是活在低处的女子。她是注定被欺夺的人。内心深处的卑微爱火看上去是冷寂且不足挂齿的。寻常男子尚对她熟视无睹,更何况睥睨不及她处的王子。所以这爱是不对等的,是必当被隐匿的,甚至是要被在阴暗之处荼毒的。

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结束。之后的事于此刻的后人看来,也不再重要。有一种美好,即是擦肩而过。他们注定只能止于流水浮舟上,留给彼此一点念想,留给后世一点芳香。相爱,有时就是为了遗忘。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两个人,相忘于江湖,也是好的归宿。

越女唱过的这首《越人歌》,它情意痴缠,却又优雅婉转。背后暗匿的故事很美却不跌宕,清清淡淡的一抹而过,但亦意蕴深长。《越人歌》于西汉奇书《说苑》中的《善说》一篇曾有记载。在《善说》当中,这个故事借由楚大夫庄辛之口讲出。但当庄辛讲出时,却又是另一番意味。

"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履缟舄,立于游水之上,大夫拥钟锤,县令执桴号令,呼:'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庄辛,过而说之,遂造托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庄辛以为襄成君嫌弃其身份卑微,内心委屈,便去洗手,以示内心庄重。并借此时机向襄成君讲述了楚国鄂君与越人的故事。而襄成君听后,"乃奉手而进之,曰:'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未尝过戮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到底,襄成君还是应了他逾礼执手的请求。

亦因这一处的记载,带给了后人研究《越人歌》上的一些争议。由于此处记载鄂君之事时,提及的只是"越人",而非特指"越女"。并且,庄辛对楚王襄成君的敬慕之心在这一处着笔浓重,感情表达得突兀又稠烈。于是,亦有后世对《越人歌》作出一种涉及同**的理解。将《越人歌》定位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明确歌颂同性恋情的诗歌。因此,这种说法不是冒然的,有它的道理所在。

但这一种观点,连同将"越人"作"越女"的说法,都是后人在自己的审美取向的范畴里作出的探讨,探讨者自身的主观感情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不具备纯粹的客观性。最严肃的理解是越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一句仅是表达底层百姓渴望取悦侍奉贵族的心意。而鄂君子皙"行而拥之"的举动"之举亦只是表达了贵族对下层的尊重之心。都与爱情无关。

如此理解,似乎妥帖,却生生剥蚀了《越人歌》流转在唇齿之间的美。如同娉婷少女**于光天化日之下,观者毫无想象的余地,那美自然也折损至无。无声无色。无流转无无缠绵。

因此,《越人歌》留传至今,被赋予最广泛的理解依然越女与鄂君的事。《越人歌》之事发生在约公元前540年前后的春秋时期。彼时,虽楚越相邻,却仍是不通方言,两国交往需借翻译。如此背景之下,酿造出的这首《越人歌》却依旧是悱恻缱绻。

它在中国古代文学当中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越人歌》是我国历史上现存的第一首译诗。其言辞婉转,其意蕴缠绵,风格十分接近《楚辞》里的作品。它被后人认为与和楚国的其它民间诗歌一起成为了《楚辞》的艺术源头。它被太多的人爱。

电影《夜宴》当中有一段青女唱《越人歌》的画面。凄楚感人。银白面具之下的青女,肉身在灼烧,骨骼在舞动,灵魂也在渐渐出窍。她饮下毒酒之后的时间是熬煮。她将珍珠作腐土,轻唱情深之不寿。她仿佛就是凝神王子鄂君的摆船越女。痴痴地扞卫自己内心仅存的虚像。

席慕容亦曾为它作诗,"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 燃烧之后,必成灰烬 \/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往后 \/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除了一颗 \/ 逐渐粗糙,逐渐碎裂 \/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