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家》之1 家=冷

推开院子木门的那一刻,吱呀的声响划破了傍晚的宁静。院角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光秃秃地指向铅灰色的天,墙根下积着未化的残雪,泛着冷光。

阿末望着熟悉的青砖瓦房,鼻尖一酸,眼泪瞬间涌到了眼眶——这一路的委屈、背叛、惶恐,像积压了许久的洪水,只差一个缺口就能倾泻而出。可指尖触到口袋里那只旧耳环,想到心底那个未说出口的疑问,她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不能哭。答案没找到,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阿末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角,脸上堆起无懈可击的笑脸,朝着屋里喊道:“奶,爸妈,兰兰壮壮,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的灯就亮了,娇兰和元正一前一后地跑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哎呀,阿末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娇兰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接过她肩上的帆布包,手指在包带的磨损处顿了顿,却没多问。元正跟在后面,咧嘴笑了笑:“回来就好,路上累坏了吧?”

兰兰蹦蹦跳跳地从屋里钻出来,围着阿末转了两圈:“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过完年才回来呢。”只有壮壮,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靠在门框上,眼神沉沉的,落在阿末身上,没有半分亲人久别重逢的热络,反倒像带着审视的打量,冷得让人不舒服。

阿末心里了然。自从结婚前一两年起,这个弟弟就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如今这般态度,也在意料之中。她懒得去探究缘由,毕竟在她的人生里,壮壮从未有过丝毫助力,往后大抵也不会有,她不必为此费心。

晚饭还算热闹,桌上摆着炒青菜、炖土豆,还有一碗鸡蛋羹,都是阿末小时候爱吃的。娇兰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元正偶尔问两句城里的生活,兰兰叽叽喳喳地说着村里的新鲜事,阿末顺着他们的话头应和着,脸上始终挂着笑,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冰。这“岁月静好”的模样,全是她硬撑出来的粉饰。

饭后,元正和娇兰没多问她和陈飞的情况,就早早回屋休息了。兰兰也玩累了,打着哈欠去睡了。屋里很快安静下来,阿末躺在西厢房的炕上,辗转难眠。

接下来的四五天,日子过得平静无波。阿末每天帮着家里做家务,扫地、做饭、喂猪,娇兰和元正看她这般懂事,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似乎是真心高兴她回来。阿末渐渐放下心来,原来看不到陈飞的日子,竟能这般踏实快乐。

这天早上,天刚亮,阿末就钻进了厨屋。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烫,她正低头切着土豆,娇兰拎着一篮子青菜走进来,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摘菜,指尖麻利地掐掉菜根。

“阿末,”娇兰突然开口,声音很平淡,“你也没给陈飞打个电话说你到了,他不来咱家看看吗?”

阿末手里的刀顿了顿,土豆丝切歪了一根。她回头看了一眼娇兰,后者低着头摘菜,看不清表情。“不用说,他上班忙,走不开。”阿末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怎么突然问这个?”

娇兰抬起头,眼神掠过她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们娃娃的事情,我也不好多嘴。你爸上次特意交代我,让我跟你说,你年龄还小,暂时别怀孕,身子要紧。之前问你,你也没肯多说。”

阿末心里咯噔一下。结婚快一年,父母从未提过“年龄小别怀孕”的话,如今突然说起,倒是奇怪。她低下头,继续切土豆,声音轻得像叹息:“哦,这个事情也不由我,我说了不算。”

娇兰听了这话,没再追问,只是手里摘菜的动作慢了些,沉默着没再说话。

饭菜很快做好了,娇兰出去喊一家人吃饭,屋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又过了几天,午后的阳光难得暖和,阿末抱着一筐洗好的衣服,到院子里晾晒。兰兰凑了过来,帮着她把衣服搭在绳子上,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告诉妈。”

阿末心里一动,问道:“什么事?”

“你知道吗?”兰兰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咱们村的飞飞,前两天去你和陈飞的出租屋了,听说昨天还在那儿过夜的!”

“飞飞?”阿末手里的衣服掉在了绳子上,她猛地回头看向兰兰,心脏突突直跳,“你怎么知道的?别瞎胡说。”

“我才没胡说!”兰兰急了,提高了声音,“昨天下午妈偷偷去村头的电话亭给陈飞打电话,我跟在后面听到的!妈还问飞飞是不是在那儿住得挺好,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陈飞!”

阿末的脸色瞬间白了。飞飞是村里出了名的不安分姑娘,好吃懒做,名声不好。她怎么会去自己的出租屋?还在那儿过夜?

正愣神间,娇兰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看到她们姐妹俩凑在一起,眉头皱了皱。兰兰立刻指着阿末,大声说道:“妈,我跟姐说飞飞去她出租屋住了,姐还不信,说我不知道瞎编的!”

娇兰的目光落在阿末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冷漠。她看都没看阿末一眼,转头对着兰兰呵斥道:“小孩子家家的,瞎打听这些干什么!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什么事都要跟她说吗?”

自始至终,她的眼神都没在阿末身上停留过,那语气里的不屑和强硬,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进阿末的心里。

阿末只觉得浑身发冷,手里的衣服再也抱不住,“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就往院外跑,脚步踉跄,几乎是冲进了村头的电话亭。

她颤抖着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又让她憎恶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传来陈飞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是我,阿末。”阿末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问你,我们村的飞飞,昨天晚上是不是住在我们的出租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陈飞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对。”

“那你住在哪里?”阿末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句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陈飞的声音带着嘲讽,紧接着,电话被猛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阿末握着电话,浑身僵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电话亭里。她踉跄着走出电话亭,漫无目的地朝着村后的山头走去。

冷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阿末站在山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想哭,却哭不出一滴眼泪。心里的委屈、愤怒、绝望,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就是个天大的笑话。献祭……

阿末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的风声像无数根针,山头的风更烈了,像野兽的嘶吼,刮得她脸颊生疼,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前的景物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枯败的野草、裸露的岩石、远处村落的袅袅炊烟,可此刻看在眼里,却全是讽刺。她以前总以为,娇兰对她的打压、对她的苛刻,不过是想把她磨成和自己一样逆来顺受的女人,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妈,竟然和自己的男人合谋,让别的女人住进她的出租屋,将她逼得在这世间无处栖身。

委屈吗?当然委屈。可更多的是荒谬,是自嘲——她掏心掏肺对待的人,联手给了她最狠的一刀,她活成了自己人生里最大的笑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可她却哭不出声音,只有肩膀不住地颤抖,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连呼吸都带着疼。

天渐渐擦黑,寒风刺骨,阿末冻得浑身僵硬。她终究还是转身,一步步朝着那个“家”走去。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回去。

夜里,阿末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却异常清醒,又异常模糊。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数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交织,形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眉眼像极了她,却怯生生的,眼神里满是不安。陈飞站在不远处,对着一群人指指点点,嘴里说着最难听的话:“这孩子不是我的,她自己养去吧,我一分钱也不会出。”后来,孩子的吃穿用度处处拮据,陈飞却拿着钱去和红姐、猪西河夫妇鬼混。那对夫妇她恨透了,是他们间接毁了她的人生,可他们却对陈飞言听计从,甚至有传言说他们在玩陈飞。她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孩子,可陈飞为了换烟酒茶,竟然让别人虐待孩子,还把孩子和她隔离开,逼着那么小的孩子妥协。梦里的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尖刀,眼神凶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同归于尽。

画面一转,她回到了娘家。元正和娇兰对着孩子笑得慈爱,可背地里却换了一副嘴脸。她刚给的生活费,转头娇兰就对着孩子恶狠狠地说:“你没有饭吃。”孩子怯生生地辩解:“我妈妈给了生活费。”娇兰翻了个白眼,眼底的恶意像淬了毒的刀子,她冷笑一声,计上心头:“你妈是给过生活费,可她今天没给,现在没给。她以前给过又怎么样?反正现在没有,你就别想吃饭。”那眼神,和小时候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冰冷、刻薄,没有一丝温度。

更让她崩溃的是,娇兰竟然让才四五岁的孩子,天不亮就赶出家门,天黑了才能回来。孩子进门后,必须迅速爬上炕,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不管谁打谁骂,都不能出声,否则就会被再次赶出去。梦里的她看着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饿得蜡黄的小脸,看着孩子被壮壮当出气筒,被打得默默流泪,心像被凌迟一样疼。壮壮十几岁,不是个小孩子,可他眼里的冷漠,和娇兰如出一辙。

阿末在梦里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她未曾经历却即将面对的真相。她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不是她,这个无辜的孩子不会来到这个世上,遭受这些苦难;她更无法原谅元正、娇兰、陈飞,这些所谓的亲人,一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她的意识飘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这里曾经有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色,是她心底最后的希望和温暖,可如今,那抹绿色早已枯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焦土。阿末跪在焦土上,重重地磕头,额头磕得生疼,鲜血染红了地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我愿意献上自己的一生,我愿意踏进烂泥,换这个无辜的稚子平安喜乐。求求你们,救救他……”

她知道,如果让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承受这些不属于他的煎熬,那和亲手杀人没有区别。她不能这么做,哪怕付出一切代价,也要护住这个孩子。

不知道磕了多久,额头的血已经凝固,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这时,三道身影缓缓出现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左边的女子一身素白长裙,眉眼温柔却带着凛然正气,是司智;中间的女子穿着绯红衣衫,眼神灵动却藏着悲悯,是司情;右边的男子身着玄色劲装,身姿挺拔,气势威严,是司战。

阿末看到他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跪行上前,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嘶哑地哀求:“司智大人,司情大人,司战大人,求你们救救那个孩子,求你们……”

司智看着泣不成声、额头流血的阿末,胸口突然剧烈起伏,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在焦土上。司情和司战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想要搀扶,司智却缓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

她一步步走到阿末面前,想要扶起她。阿末却固执地不肯起身,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却异常坚定:“大人,不答应救他,我就不起来。”

司智缓缓俯下身,目光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阿末,你早已拥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按照规矩,我们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今日能来,也是感受到了你不惜一切的决绝。你可想好了,要为这个孩子付出一切?”

“我想好了!”阿末抬起头,眼底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坚定,“无论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受,在所不惜!”

司情站在一旁,看着她决绝的模样,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你要知道,一旦答应,你的人生将会就此停止,再也无法向前一步,你可愿意?”

阿末的目光落在司情脸上,没有丝毫迟疑,重重地点了点头。

司智看着她,眉头微蹙,似乎还有些迟疑。

“司智,别犹豫了!”司情急忙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再让她这么磕下去,我们异世界的人形果树林都快枯死完了,你看你都体虚到吐血了,再拖下去,你也撑不住的!”

司智顺着司情的目光看向精神世界的边缘,那里隐约能看到一片枯萎的果林,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透着死寂的气息。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罢了,这是她的选择,也是这孩子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