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02

他只需要被套上车,需要让人催着着手工作,因为他太缺乏意识了。而她能做到这些。她要嫁给他,而他会进议会,代表保守党的利益,他能够解决劳工和资方之间的大麻烦,他是那样的大无畏,那样能统治人,知道任何问题都能解决,生活的问题就和几何学的问题一样。他不在乎任何事,也不在乎自己,只想解决问题。他非常纯粹,真的。

她的心跳加快了,想象着未来,兴高采烈的心飞升了起来。他会是个和平时期的拿破仑,或是俾斯麦——而她就是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她读过俾斯麦的书信,深深地为之所动。而杰拉尔德比俾斯麦还自由,还无所畏惧。

可即便是在这虚构的激动中,沉浸在奇特虚假的希望的阳光下,还是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那可怕的愤世嫉俗一阵风似的迫近了她。于是,一切事情对她都成了嘲弄,最后都透出了讽刺的味道。当她明白了希望和理想的强烈的讽刺意味时,她就感到了无可争辩的现实之痛。

他还在睡着,她打量着他。他绝对漂亮,是完美的工具。在她心里,他是纯粹的非人工具,简直是超人的工具。他的工具性强烈地吸引着她,她就希望自己是上帝,来把他当工具用。

与此同时,又来了充满讽刺的问题:“为了什么?”她想起了那些矿工的妻子,她们的亚麻油毡和镶花边的窗帘,还有她们穿着高带靴的女孩儿。她想起了那些矿井经理的妻子和女儿,她们的网球会,以及她们彼此为出人头地、为社会地位而进行的可怕争斗。她也想起了肖特兰兹,它那毫无意义的声名,以及克里奇家那群毫无意义的人。还有伦敦,下议院,现存上流社会。天啊!

尽管她还年轻,她已经触到了英格兰社会的整个脉搏。她不想飞黄腾达。她知道,一个冷酷的年轻人,一个彻底的愤世嫉俗的人,飞黄腾达只不过意味着改换门面,这种地位的提高就像用半克朗的伪币替换了一便士的伪币。整个货币的估价就是虚假的。当然,她的愤世嫉俗是让她看透了,在一个伪币流通的世界里,一英镑伪币比一便士伪币强。可无论贫富,她都看不上。

她已经嘲笑上她自己的梦想了。这些梦想很容易实现。可是她很明白,在她的灵魂里,她嘲笑自己的冲动。她在意些什么?是杰拉尔德把一个破旧的企业变成了盈利的企业吗?她究竟在意什么?破旧的企业和高速的组织卓著的企业都是假钱。当然,表面上她是很上心的,而所有表面上要紧的,在内里都不过是差劲儿的笑话。

在她眼里,所有东西本质上都是一种讽刺。她俯在杰拉尔德的身上,满心同情地说:

“噢,亲爱的,亲爱的,这种把戏也不值得你做。你实在是个好材料——为什么你要这种可怜的门面呢!”

她的心要碎了,心里都是对他的怜惜和哀伤。就在这时,她又做了个鬼脸,嘲笑自己心里的长篇大论。唉,多滑稽啊!她想起了帕奈尔和凯瑟琳·欧西。帕奈尔!毕竟,谁能认真对待爱尔兰的民族化呢?不论爱尔兰干了什么,谁能从政治上认真看待它呢?谁又能从政治上认真对待英格兰呢?谁能呢?谁能在意那点儿事,真的,在意那拼拼凑凑的旧宪法是否又小修小补了?谁会关心一点点我们的民族观念?这比对我们的圆礼帽关心得还要少!哈,想的都是些旧帽子,圆礼帽!

就是这么回事,杰拉尔德,我的小英雄。不管怎么说,省得我们去搅和那恶心的肉汤了。我的杰拉尔德,你是漂亮的,不顾一切的。这是完美的时刻,醒醒吧,杰拉尔德,醒醒吧,让我相信这完美的时刻。噢,让我相信,我需要呀。

他睁开了眼睛,看看她。她高兴得心都要碎了,冲他谜一般地笑了,一脸的挖苦相。他映得满面笑影,下意识地笑了。

眼见自己的笑意掠过他的脸上,她满心欢喜。这让她想起了宝宝是怎么笑的。又让她满心欢喜了。

“你做到了。”她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问。

“让我相信了。”

于是,她俯下身,忘情地吻着他,吻着他,他更迷糊了。他没有问她让她相信了什么,尽管他想要问问。她吻着他叫他高兴。她似乎在感受他的内心深处,要触及要害,而他正巴不得,他最想要的就是这个。

屋外,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不管不顾地唱着:

给我开门,给我开门,你这骄傲的女人,

给我点着柴火。

雨水淋透了我

雨水淋透了我——[28]

古德伦知道,这男子气的无所顾忌又满是嘲弄的歌声会永远响在她的心中。它记录了她的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记录了她哆哆嗦嗦的满足带来的极度痛苦。就是那首歌,为她铸入了永恒。

这天,天气晴朗,天蓝蓝的。微风拂过山顶,像一把轻巧的利剑,一路刮起细碎的雪花。杰拉尔德心满意足地走出屋,漂亮的脸上是得志的男人特有的盲目神情。这天早上,古德伦和他静静地融合在一起,那么完美,可是俩人又都视而不见,无情无义。他们带着雪橇出发了,落下厄休拉和伯金在后面追。

古德伦一身猩红和红光蓝色,猩红的运动服和帽子,红光蓝的裙子和长袜。她快活地在雪地里走着,身着灰白相间服装的杰拉尔德在旁边拉着小雪橇。他们的身影在远处的雪地里越来越小,只见陡峭的山坡上他们攀缘而上的影子。

古德伦觉得自己全都超越了皑皑白雪,变成了没有思想的纯粹的水晶。当她登上坡顶,临风环顾,只见苍天下峰峦绵绵,积雪的岩石泛着蓝色,卓尔不群。在她眼里,这就像座花园,叠嶂的雪峰就是纯净的花朵,朵朵雪峰聚集在她的心中。她心无旁骛,想不到杰拉尔德了。

她抓住他,一同滑下陡峭的山坡。她觉得自己仿佛在锋利的磨石上被磨削着,擦出了烈焰。雪花四下飞溅,磨削出的雪片闪闪发光,四周的白色飞得更快了,更快了,白色的雪坡闪着纯粹的光焰扑面而来,她像一个飞舞的圆球奔腾而过,融进了耀眼的白色世界。跟着,随着坡底的一个急急的大转弯,他们猛地旋转着,慢慢、慢慢地落了地。

他们休息了一下。可是等她要站起来的时候,却站不住了。她奇怪地叫了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晕过去了。她整个倒在他的怀里,有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了?”他问。“速度太快了吧?”

可她什么也没听见。

她醒过来以后,站起身,吃惊地四下望望。她脸色苍白,眼睛亮闪闪的,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他又问。“你不舒服了?”

她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睛美得有些变了样儿,她笑了,快活得吓人。

“不,”她得意地叫道。“这是我生命中的完美时刻。”

她看着他,傲气十足地笑着,就像鬼迷了心窍,让人迷惑不解。似乎一把利刃刺入了他的心,可他一点不在意,也不理会。

他们爬上雪坡,然后又飞落下来,穿过闪闪的白色世界,简直太棒了,太棒了。古德伦咯咯笑着,在雪上飞着,身上盖上了一层晶莹的雪沫。杰拉尔德滑得尽善尽美,他觉得他能把雪橇玩儿得纹丝不差,简直能直刺蓝天,进到苍天的心脏。对他来说,这飞撬不过是他力量的展现,他只需移动双臂,那滑雪就为他所有。他们在几座巨大的雪坡上探路,好找到另一条滑道。杰拉尔德觉得一定有更好的道儿。接着,他找到了他渴望的地方,那是个极好的长长的陡坡,从岩石下绕过,通向坡底的树林。他明白,这遍布危险,可是他也明白,他能地道地驾驭雪橇。

头几天就在心醉神迷的运动中过去了,乘雪橇、滑雪、滑冰,在闪闪的白光中狂飞,这些都超越了生命本身,把人的灵魂带入了非人的速度、重量和永恒的神化之地——那个冰封的雪地。

杰拉尔德的目光变得冷酷而又陌生,他在滑雪板上滑过去,比起他这个人来,那滑过去的简直更像是什么强有力的命定的呼啸声,他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完美地向上弹起,整个身躯都在飞,忘乎所以,魂不附体,急急地旋转在一条完美而有力度的线路上。

所幸,有一天下起雪来,他们只好待在屋里。否则,照伯金的说法,他们都会失去自己的本能,只会大呼小叫地表达自己,就像是那些不为人知的陌生的雪人。

那天下午,厄休拉和洛克刚好在娱乐室里聊天。洛克这些天似乎不怎么高兴,可还是像往常一样活泼,调皮捣蛋地幽默。

可厄休拉觉得他是为什么事生着气。他的伙伴,那个高大、皮肤白净又漂亮的年轻人也不高兴,他不自在地四下乱转,像是要反抗那种屈从的地位了。

洛克几乎没和古德伦说什么话。而他的同伴却没完没了地盯着她,温情脉脉的。古德伦想和洛克聊聊。他是个雕刻家,她想听听他对艺术的看法。他的身形也让她动心,那小流浪汉的容貌让她好奇,而他老人的神色也引起她的兴趣。除此以外,他那种怪模怪样的各色、独立、独来独往,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艺术家的气质。他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叽叽喳喳的,开些恶作剧的玩笑,有时显得他很聪明,可通常并不如此。她就能从小矮子的褐色眼睛里看到所有插科打诨的背后是人为的苦痛。

他的身形引起她的兴趣,那孩子似的样子简直像大街上的流浪儿。他并不掩饰这一点,总穿一套简单的防水布衣服,下面是条短裤。他的腿很细,他也不遮掩,这在德国人是很异常的。他从不讨好人,一点儿都不,而是我行我素,表面上显出滑稽幽默的样子。

他的同伴莱特奈是个名副其实的运动员,相貌堂堂,眼睛碧蓝,四肢发达。洛克总是时不时地去滑雪橇,滑冰,可他却不感兴趣。他那纯粹流浪儿的薄鼻孔会随着莱特奈体育表演的小失误而轻蔑地翕动。显然,这两个一起旅行,一起生活,又同住一室的人已经相互厌恶了。莱特奈恨洛克,是因为受到他的伤害,只能白白地苦恼,而洛克总是有些蔑视和嘲笑莱特奈。这两人很快就会分手的。

他们已经很少在一起了。莱特奈总是投奔这个或那个人,总是看别人的意思,洛克大多是一个人待着。他出门时戴一顶威斯特伐利亚的帽子,帽子是褐色天鹅绒的,紧紧贴在头上,两边宽大的帽檐遮住了耳朵,所以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或是北欧神话中好恶作剧的侏儒。他的脸是棕红色的,干巴巴的皮肤闪闪发亮,似乎表情一变就出皱纹。他的眼睛引人注目,是褐色的,圆圆的,像是兔子的眼睛,侏儒的眼睛,或是一个迷惘者的眼睛,那是双有见地的眼睛,透着不可思议的无言的堕落和神秘的火花。每当古德伦要和他说话,他就会羞怯地避开,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用戒备的黑眼睛望着她,一点儿也没和她接触。他让她觉得,他讨厌她那不麻利的法语和更不利落的德语。至于他自己的不灵光的英语,也实在难以启齿。不过,他能听得八九不离十。古德伦生气了,把他一人甩在那儿。

可这天下午,她来到休息室时,看到洛克正在和厄休拉说话。他的细细的黑头发不知怎么回事让她想起了一只蝙蝠,那圆圆的而又机敏的脑袋上头发稀稀落落的,鬓角已经秃了。他猫着腰坐着,好像他的想法也和蝙蝠一样。古德伦看出来他正在慢悠悠地向厄休拉交心,勉勉强强、只言片语地抖落自己。她走了过去,坐在姐姐的身边。

他看看她,又把眼光移开了,似乎他并不注意她。其实,她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

“这不有趣吗,普鲁内,”厄休拉说着,转向了妹妹,“洛克先生正在给科隆的一个工厂做一个大柱子的中楣,当街的。”

古德伦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紧张不安的手,那手是褐色的,瘦骨嶙峋,能抓能握的,有些像鹰爪,像立柱底部的虎爪装饰,不像是人手。

“什么料的?”她问。

“什么料的[29]?”厄休拉又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花岗岩的[30]。”他答道。

紧接着就成了两个手艺人之间的简短问答了。

“浮雕是什么样的?”古德伦问。

“凸出来的[31]。”

“什么高度?”

想着他要给科隆的一家花岗岩的大厂雕刻花岗岩大柱子的中楣,古德伦就觉得有趣。她从他那儿得知了一些设计理念。雕刻表现的是一个集市的场景,农民和手艺人穿着时兴的服装,饮酒狂欢,荒唐不经。他们可笑地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儿,目瞪口呆地观看演出,亲吻啊,摇摇晃晃的,滚作一团儿,在秋千船上摇摇****,还有玩儿打靶的,一派疯狂的混乱景象。

他们很快地讨论了一下技术问题,古德伦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有这样一个厂多棒啊!”古德伦大声说。“整个建筑都这么好看吗?”

“哦,是的,”他答道。“中楣只是整个建筑的一部分。它确实是个巨大的雕像。”

说着,他似乎僵住了,耸了耸肩,又说:

“雕刻和建筑必须相配。那种雕像与建筑不着调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就像那些过时的壁画一样。其实,雕刻从来都是建筑理念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做成了博物馆,既然工业是我们的事业,那我们就把工业场所做成我们的艺术场所,把我们的工业区做成我们的巴台农神庙吧!对!”

厄休拉思量着。

“我觉得,”她说,“没必要把我们的大建筑弄得这么丑陋。”

他立刻张嘴说道:

“说得对!”他叫道,“说得对!不只是我们的建筑场所没必要弄得那么丑陋,而且最终这种丑陋会毁了建筑。人们不会继续忍受这种极端的丑陋了,最终,这种丑陋危害太大,人们会为此而失去生气,而建筑也会因此而失去生气。人们会想这件建筑本身就是丑陋的,机器和施工就是丑的,其实,机器和施工应该是极端漂亮的,是使人发狂的。可是这样的感觉会葬送我们的文明,当人们不愿意工作,因为工作已经变得让他们的感官难以忍受,让他们厌恶之极,宁肯挨饿也不愿去工作。到那会儿,我们就会看到锤子只用来捣毁而不是建设。而我们呢,我们是有机会建造漂亮的工厂、漂亮的机房的,我们有机会——”

古德伦只听懂了一部分,便恼火得叫了起来。

“他说些什么?”她问厄休拉。厄休拉就结结巴巴地大概翻译了一下。洛克盯着古德伦的脸,想看看她的评价。

“那你就是觉得,”古德伦说,“艺术该为工业服务了?”

“艺术应该阐释工业,就像艺术曾经对宗教进行过阐释。”他说。

“可你的集市题材对工业进行阐释了吗?”她问道。

“当然。人在这样的集市上做什么呢?他在实现相应的劳动,只不过是机器作用了他,而不是他作用了机器。他享受了体内的机械运动。”

“可是,除了工作,机械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古德伦问。

“没有别的,只有工作!”他重复着,向前探着身子,隐秘的双眼闪出一丁点儿亮光。“对,没有别的,只有这个,为机器服务,或者享受机器的运动,这就是全部了。您从没有为饥饱而工作过,要不然你就会明白支配我们的是什么神了。”

古德伦微微一颤,红了脸。不知怎的,她简直要哭了。

“对,我没有为饥饱工作过,”她回答道,“可是我一直在工作!”

“工作——工作过[32]?”他问。“是什么工作——什么工作?您做过什么工作[33]?”

他忽然意大利语、法语地混着说起来,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要用外语。

“你从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他挖苦道。

“不,”她说。“我像世人一样地工作。我就是这样——我现在就在为面包工作。”

他打住了,从容地看着她,收起了这个话题。她对他似乎微不足道。

“可你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吗?”厄休拉问他。

他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

“当然,”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我知道没吃没喝地躺在**三天是怎么回事。”

古德伦阴沉的眼睛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像抽骨髓一样引出他的表白。他天生发怵表白自己,可她阴沉的大眼睛的注视,似乎开启了他性情的阀门,他并不情愿地讲开了: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地利,也就是波兰的奥占区。我们怎么生活?哈!——莫名其妙!差不多都在和另外三家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就在房间中间,平锅上搭一块木板。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或许还有一个我父亲的女人。我父亲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按他的习惯,能和镇上的任何男人打架,那是个驻了军的镇子,而且他还是个小个子。可他不会为任何人工作,铁了心,不会干的。”

“那你们怎么过啊?”厄休拉问。

他看了看她,然后,忽然转向了古德伦。

“听得懂吗?”他问。

“都能懂。”她答道。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洛克又朝别处望去,他不愿意再说什么了。

“那你怎么变成雕刻家的?”厄休拉问。

“我怎么变成雕刻家的——”他顿了顿。“这[34]——”他又继续变换语种,又说上法语了——“等我长大了——常从市场偷东西。后来我去工作——在陶土瓶烘焙前,往上压印花。那是个陶器厂,在那儿我开始做模型。一天,我实在是够了,就躺在阳光下,没去上班。后来我步行去了慕尼黑,然后又去了意大利,一直乞讨,什么都要乞讨。

“意大利人对我非常好,他们善待我,尊敬我。从博岑到罗马,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有饭吃,有床睡,没准儿是和农民一起睡草铺。我全心地爱意大利人。

“因此,现在[35]——现在嘛[36]——我每年挣一千或两千镑——”

他看着地面,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没声了。

古德伦看着他漂亮的皮肤,他的皮肤虽然很薄,但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闪闪发亮,整个太阳穴都绷得紧紧的,她又看着他稀疏的头发,和厚实粗糙的小胡子,胡子就像刷子似的,剪得短短的,护在不匀称而且好动的嘴周围。

“你多大了?”她问。

他有点儿吃惊,抬起头来,睁圆了小精灵似的眼睛望着她。

“多大了[37]?”他重复道。他犹犹豫豫的,显然不想说。

“您多大了?”他没有回答,又反问了一句。

“二十六。”她答道。

“二十六,”他重复着,盯着她的眼睛。他顿了顿,又问:

“您丈夫多大岁数[38]?”

“谁?”古德伦问。

“您丈夫——”厄休拉嘲讽地说。

“我还没有丈夫。”古德伦用英语说道,然后又用德语回答:

“他三十一岁。”

洛克古怪的圆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疑心重重。古德伦的某些东西似乎和他很一致。他真像神话中没有灵魂的“小人儿”,在人身上找到了配偶。但他为这个发现而痛苦。她也被他迷上了,着了魔,像是什么奇怪的动物,兔子啦,蝙蝠啦,或是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和她交流上了。她也知道了他并未意识到的东西,他的惊人的理解力,以及对她生存动机的领悟。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他不知道他那双圆圆的、深不可测而又警觉的双眼怎么能看透她,看出她是什么人,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真正了解她,凭的是下意识,是邪恶的知识,没有幻想和希望的成分。

在古德伦的眼里,洛克具有整个生活的基础。其他的人都有他们的幻想,一定有对过去和未来的幻想。可是他,出于彻底的禁欲主义,全不要过去和未来,省去了所有幻想。最终他不会欺骗自己。最终他什么都不在乎,没什么可烦恼的,他一点儿不努力与任何事情相一致。他是纯粹的存在,是有着独往独来的意志、禁欲主义和瞬间行为倾向的存在。他有的只是他的工作。

奇怪的是,他早年的贫穷、堕落怎么那么吸引她。那种绅士的观念,就是正常地完成中学和大学的男人,让她觉得有点儿枯燥乏味,没有吸引力。她心中生出对这个流浪儿的无限同情。他似乎就是下层社会生活的材料,可是除了他都没有这种让她动心的状况。

厄休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他得到了两姐妹的尊敬。可有时厄休拉觉得他似乎是无以言表的低劣、虚假和粗俗。

伯金和杰拉尔德都不喜欢他,杰拉尔德瞧不起他,对他不屑一顾,伯金对他很恼火。

“那两个女人看上这小鬼什么了,这么难以忘怀的?”杰拉尔德问。

“只有天晓得,”伯金答道。“除非他使出了什么吸引力,让她们高兴,对她们就这么神!”

杰拉尔德吃惊地抬头望望。

“他真的使出了什么吸引力吗?”他问。

“哦,是的,”伯金答道。“他整个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活得简直像个罪犯。女人们朝他那儿奔,像是气流涌向真空一样。”

“她们居然往那儿奔,够逗的。”杰拉尔德说。

“这能让人疯了,”伯金说。“可他有那种既让她们怜悯又让她们厌恶的迷惑力,他就是一个黑暗之中的可恶的小怪物。”

杰拉尔德站着没动,呆呆地想着。

“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他问。

伯金耸耸肩。

“天晓得,”他说。“照我看,基于反感也能让她们满足。她们就像在鬼一样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头是绝不会满足的。”

杰拉尔德朝窗外望去,风正掠过大雪迷雾,铺天盖地是迷眼的景色,可怕的迷眼景色。

“可尽头是什么呢?”他问。

伯金摇了摇头。

“我还没到那儿,所以不知道。问问洛克,他离得近,他走得比我们远多了。”

“是的,可是在什么地方远得多呢?”杰拉尔德火了,大声问道。

伯金一声叹息,气得眉头紧蹙。

“在仇视社会上走得远,”他说。“他就像活在腐败之流的老鼠,正在落入深渊。往那儿比我们走得远。他更仇视理想,他是彻底地仇视理想,可理想还是控制了他。我猜他是犹太人,或是犹太血统。”

“可能。”杰拉尔德说。

“他是一个否定论者,一个小啮齿动物,正在啃咬生活的根基。”

“可为什么有人对他上心呢?”杰拉尔德叫道。

“因为他们心里也仇视理想。他们想去探察阴沟,而他就是游在前面、让人着魔的老鼠。”

杰拉尔德还是站在那儿,盯着外面迷眼的雪雾。

“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些词儿,”他用平板又认命的语气说。“可听上去是个稀奇古怪的愿望。”

“我寻思着,我们有相同的愿望,”伯金说。“只是我们想在狂喜之中一步冲底,而他却要顺着阴沟之流而下。”

在这期间,古德伦和厄休拉又在等着再和洛克交谈。别的男人在旁边时,就是开了头也没用,她们跟那个孤独又矮小的雕塑家说不上话。他得和她们单独在一起,他还希望厄休拉在场,好给他和古德伦传话。

“你就做建筑雕塑,就不干别的了吗?”有一天晚上,古德伦问他。

“现在没有,”他说。“各种雕塑我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半身雕像,从没做过。可其他的事——”

“哪种事?”古德伦问。

他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出了房间,然后马上就回来了,带着一小卷纸,递给了古德伦。古德伦打开一看,是一幅雕像的照片,署名F.洛克。

“这是老早的东西了,可一点儿不呆板,”他说。“非常流行。”

雕像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骑在一匹光溜溜的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还是朵花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像是有点儿害羞和伤心,又有点儿放纵。她那一准儿是亚麻色的短发,向额前的两侧披下来,把两只手遮住了一半儿。

她的四肢娇嫩,两腿几乎还没发育好,正在向残酷的妇女体形发展,这会儿在强壮的马背上晃着双腿,两只小脚交叉着,像是要遮住点儿什么,可又遮不住什么,充满稚气,招人疼爱。她就那么摆放在那儿,**着坐在马的光溜溜的胁腹上。

那马静静地站着,肌肉紧张地绷着。这是一匹很棒的种马,结结实实的,由于力量被抑制着,只好僵硬地待在那儿。马脖子弓得像镰刀,好不吓人,胁腹收着,硬硬地挺着。

古德伦脸都白了,眼神黯淡了下来,像是有点儿害羞,求饶似的朝上看看,像个奴仆。他瞥了她一眼,头歪了歪。

“有多大的尺寸?”她一个劲儿地显得不动声色地问。

“多大尺寸?”他又瞥了她一眼。“不算垫座有那么高,”他用手比画着。“算上垫座,喏——”

他盯着她。他飞快又浮躁的手势,显得对她有些粗鲁和轻蔑,她有些畏缩了。

“什么材质的?”她一仰头,装作冷淡地望着他。

他还是死死盯着她,他的优势毫不动摇。

“青铜——青铜的。”

“青铜!”古德伦重复着,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想着那凉冰冰滑溜溜的青铜雕塑上那个少女苗条柔嫩的肢体。

“是很美。”她咕哝着,尊敬的眼光望着他,可又露出阴郁的神色。

他得意地闭上眼睛,转向一边。

“你为什么,”厄休拉说,“把马塑得这么僵硬,像个铁块儿?”

“僵硬?”他立刻来了火。

“是啊,你瞧它多呆板,愚蠢,还那么兽性,马其实真是很敏感,很细腻的。”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摊开双手,那意思说她是业余水平,离题太远。

“你知道[39],”他耐着性子,用无礼、屈尊的腔调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什么一幅友好的马的画儿,不是你拿糖甜和出来的,你知道——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与艺术品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无关。”

让人这样侮辱,厄休拉火了,这是把她从高高在上的深奥艺术的品位贬到了普通业余水平,她红头涨脸地回了一句: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马的画面。”

他又耸了耸肩。

“随你说——当然不是牛的画面。”

古德伦红着脸插话了,眼睛亮闪闪的,她急着中止这场谈话,不能再让厄休拉在那儿不依不饶地现丑了。

“你说这是马的画面是什么意思啊?”她朝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的头脑里有一个概念,你想看到的是它的再现。可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愿意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马也行。我完全有理由说,你所谓的马根本不是马,而是你虚构的。”

厄休拉迷惑了,接着,嘴里的话又冲口而出。

“可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马的概念呢?”她说。“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画像,真的——”

洛克气哼哼的。

“我自己的画像!”他嘲笑着。“您知道,尊敬的夫人[40],那是一件艺术品[41],它是件艺术品,是件艺术品,是一幅无所表现的画像,绝对无所表现。它与任何东西都无关,只是它自己,它无涉于这个、那个的日常世界,它们之间没有联系,绝对没有,它们是两种不同水平的存在,把其中的一种解释为另一种,那比愚蠢还要差劲儿,它使一切都更加混乱,什么都弄乱了。您明白吗,千万别把相关行为和绝对艺术世界相混淆。你绝对不能这样。”

“说得对,”古德伦狂热地大声说道。“这两种东西永远不着边,它们彼此没关系。我本人和我的艺术彼此无关。我在这个世界里,我的艺术处于另一个世界。”

她的脸都红了,全变了样。一边坐着的洛克突然低下头,像走投无路的困兽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她,简直是偷偷摸摸的,嘴里嘟囔道: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42]

这一通爆发之后,厄休拉沉默了。她气坏了,真想找出他们的漏洞。

“你们对我编排的这套话,根本不是真的,”她直截了当地说。“那马是你们自己的描绘,平庸、愚蠢又残忍,而那个少女就是你爱过,折磨过,又不要了的姑娘。”

他抬头望望她,眼睛里闪出轻蔑的笑意。他不会为搭理她这最后的挑战而费神。

古德伦也非常恼火,她默不作声,心里瞧不起厄休拉。厄休拉这个外行真让人受不了,往天使都不敢涉足的地方闯。可是,到头来你还得忍受,不管你高兴不高兴。

可厄休拉也是不依不饶的。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你的真实世界,”她说道。“你必须得区分开来,因为你无法忍受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你无法忍受知道自己无非是个平庸、呆板又残忍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这所谓的艺术世界只不过是真实世界的真相,就是这样——可你太离谱了,都看不到这点了。”

她目不转睛,微微颤抖着,面色苍白。古德伦和洛克呆呆地坐在那儿,很讨厌她。杰拉尔德也是。他们一开讲,他就到了,一直在看着厄休拉,完全不赞成她,反对她的观点。他觉得她有损尊严,把人类最终的特性,那种深奥艺术的创作粗俗化了。他加入了那两人那头儿,他们仨都盼着她走开。可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心在流泪,怦怦跳着,手指在拧着手绢儿。

其他人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放过厄休拉的冒失。后来,像是恢复了随意的谈话似的,古德伦用随便的语气淡淡地问:

“那女孩儿是模特吗?”

“不,她不是模特,她是一个学美术的学生。”[43]

“学艺术的学生!”古德伦又回了一句。

那种情景不用她想了!她看到了那个学艺术的女学生,还没发育完全,但却要命地不管不顾的,太年轻了,直直的亚麻色头发剪得短短的,刚到脖根,密实得微微往里卷曲着。而面对洛克,这个著名的雕刻家,那女孩儿没准儿是好人家来的,受过很好的教育,想着自己能做他的情妇多伟大呢。哦,她太知道这所有平平常常的麻木不仁了。德累斯顿,巴黎,或是伦敦,有什么要紧?她懂这些。

“她现在在哪儿?”厄休拉问。

洛克耸耸肩,意思是全然无知,满不在乎。

“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应该二十三了,光鲜不再了。”

杰拉尔德拿起照片看着,也被吸引住了。他看见垫座上题着“戈蒂雅夫人”。

“可这不是戈蒂雅夫人,”他和颜悦色地笑着。“她是个中年妇女,用长发遮住自己,是个伯爵还是什么人的妻子。”

“莫德·阿兰,”古德伦说着,做了个嘲讽的怪相。

“为什么是莫德·阿兰呢?”杰拉尔德应声说道。“不是这样吧?我总以为传说是那样的。”

“是啊,亲爱的杰拉尔德,你肯定了解那个传说,一丝不差。”

她对他笑着,轻蔑之中又有点儿哄着他的嘲弄。

“当然了,我更愿意见到那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了一句。

“一点儿不错!”古德伦嘲弄道。

厄休拉起身走开了,留下那三个人。

古德伦又从杰拉尔德手上拿起照片,坐在那儿盯着看。

“当然,”她转而拿洛克取笑道。“你了解你的小女生。”

他抬抬眉头,得意地耸着肩。

“这小女孩儿?”杰拉尔德指指照片。

照片在古德伦的腿上,她抬头看着杰拉尔德,盯着他的眼睛,他似乎迷惑了。

“他还能不了解她吗!”她玩笑似的朝杰拉尔德挖苦道。“你就看看那双脚就行了——多可爱、秀气,又柔嫩——哦,真是精彩啊,真是——”

她慢慢地抬起头,火辣辣地盯着洛克的眼睛。这炽烈的赏识填满了他的心,于是,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气派十足了。

杰拉尔德看着那双雕塑出来的小脚,两只脚羞愧、恐惧,相互半遮半掩的,让人疼爱。他久久地端详着,入了迷。跟着,他又有点儿痛苦地拿开了照片,觉得实在无聊。

“她叫什么名字?”古德伦问洛克。

“安妮特·冯·韦克。”洛克答着,回忆道。“她是很美[44],很漂亮——可是让人厌倦。这个讨厌的家伙一分钟也不安宁,除非我打她的耳光,让她哭出来,她才能坐上五分钟。”

他在考虑他的作品,对他至关重要的作品。

“你真的打她吗?”古德伦冷冷地问。

他瞥了她一眼,辨识着她的挑衅。

“是的,我打了,”他不以为然地说。“比我这辈子打什么都下手重,我不得不这样,不得不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完成创作。”

古德伦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她似乎在揣摩他那特别的灵魂。然后,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可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年幼的戈蒂雅呢?”杰拉尔德问。“她那么小,而且,在马背上,还没马大,这么个孩子——”

洛克的脸上古怪地抽搐了一下。

“是的,”他说。“我不喜欢更大、更年长的了。她们在十六岁、十七十八岁时最漂亮,超过这个年龄,对我就没意义了。”

一阵沉默。

“为什么呢?”杰拉尔德问。

洛克耸耸肩。

“我对她们就没兴趣了——觉得她们不漂亮了——对我的创作就不适合了。”

“你的意思是一个女人过了二十就不漂亮了?”杰拉尔德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二十岁以前,她娇嫩,小巧玲珑。过了这个年纪,她爱什么样什么样,对我毫无意义了。米洛的维纳斯是中产阶级的,她们都这样。”

“那你对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就都不上心了?”杰拉尔德问。

“她们对我不适合了,对我的艺术没用了,”洛克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看不出她们的美了。”

“你是个享乐主义者。”杰拉尔德有点儿讽刺地笑道。

“那你对男人怎么看?”古德伦突然问。

“哦,男人什么年纪都没问题,”洛克答道。“男人就该高大有力,不管年纪大小都没关系,只要他有大块头——那是魁梧,只要形体笨重就好。”

厄休拉一个人出去了,置身于满布新雪的纯粹世界。可那让人目眩的白色似乎在抽打着她,刺痛了她,她觉得寒气正慢慢地窒息着她的心灵。她觉得头晕眼花,就要失去知觉了。

猛然间,她想走开了。她突发奇想——她可以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去。在这永恒的雪野里,她觉得命中注定,似乎无法超越。

突然,她又惊奇地想起,在她脚下的远方横陈着肥沃的黑土地,向南方绵延着橘树、柏树和灰灰的橄榄树林,阴郁之中的冬青张开毛茸茸的簇叶映衬着蓝天。惊奇呀,惊奇!这寂静的冰封雪岭并不是整个世界!人可以离去,和它了断,和它拜拜。

她想立即就实现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她想现在就和这个冰雪世界了断,这个可怕的静静的冰峰啊!她想去看望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气息,看看耐寒的植被,感受花蕾被阳光触摸的敏感。

她快活地回到了房间,心中充满了希望。伯金正躺在**看书呢。

“鲁珀特,”她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说道。“我想走了。”

他缓缓地望着她。

“是吗?”他温和地应声道。

她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脖子。他那么沉稳直让她吃惊。

“你不想走吗?”她忧虑地问。

“我没想过,”他说。“可我肯定想走。”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儿的雪,这儿的反常,这儿照在人身上的奇异的光,这儿鬼气森森的魔力,还有这儿让大家产生的反常的感情。”

他还在躺着,边笑边沉思着。

“那好,”他说。“我们可以走,我们明天就可以走。我们明天去维洛那,去寻找罗密欧与朱丽叶,坐在圆形剧场里,好吗?”

她忽然有些困惑了,不好意思地把脸扎到了伯金的肩膀里。他还是得意地躺在那儿。

“好啊,”她柔声说道,深深地舒了口气。她觉得她的灵魂插上了新的翅膀,而此时他是那么被忽视了。“我喜欢当罗密欧与朱丽叶,亲爱的!”她说。

“可怕的寒流正造访维洛那,”他说。“从阿尔卑斯山来的。我们还得闻雪味儿。”

她坐起来看着他。

“你高兴去吗?”她忧虑地问。

他眼里闪出费解的笑。她把脸埋进他的脖颈,紧紧偎着他,恳求着说:

“别笑我,别笑我嘛!”

“又怎么了?”他笑着,搂住了她。

“我不想被人笑——”她喃喃地说。

他笑得更欢了,还吻了她洒了香水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认真地问道,急切的声音低低的。

“爱啊!”他笑着答道。

忽然她把嘴唇凑上去等着他吻。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狂热地颤抖着;而他的嘴唇是温柔、深切、微妙的。他吻了好一会儿,然后心头一阵忧伤。

“你的嘴唇好硬啊。”他有点责备地说。

“你的太柔软,太好了。”她快活地说。

“你为什么老要咬着嘴唇呢?”他遗憾地说。

“别往心里去,”她飞快地说。“我就这样。”

她知道他爱她,她拿得准他。可她不能任由他控制,她受不了他的询问。她乐于把自己交付于他的爱。她知道,尽管他高兴她放纵自己,可他还是有些悲哀的。她可以把自己交付给他,但是还不敢赤身面对他的**,不能想都不想,就堕入对他的纯粹信任之中。她沉湎于他,控制他,从他那儿获得快乐。她非常喜爱他。可是他们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总是有所保留。但不管怎样,她高高兴兴地活在希望、荣耀和自由自在之中,充满了生命力。这会儿,他还是静静的,温柔又宽容。

他们准备好第二天离开。然后就去了古德伦的房间,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刚穿上晚装。

“普鲁内,”厄休拉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再也受不了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心灵。”

“它真的刺伤了你的心吗,厄休拉?”古德伦有点儿吃惊地问。“我相信它伤了你的皮肤,这真可怕。可是我觉得雪对心灵是妙极了。”

“不,对我不是这样,它恰恰刺伤了我。”厄休拉说。

“真的?”古德伦大声说。

大家都不说话了。厄休拉和伯金感觉得出他们要走让古德伦和杰拉尔德松了口气。

“你们要往南方去吗?”杰拉尔德有点儿心神不安地问道。

“是。”伯金说着,转过脸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有一种怪怪的难以说清的敌意。伯金自从出了国,一直很低调,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耐着性子听之任之;而杰拉尔德则紧张不安,被白色光亮控制着,内心充满了冲突。两个男人相互反目了。

杰拉尔德和古德伦对两个要动身的人非常亲,牵肠挂肚的,好像把他俩当成了孩子。古德伦来到厄休拉的房间,把她三双彩色的袜子扔到**,这些厚丝袜让她招摇过市来着,是在巴黎买的,朱红、矢车菊蓝和银灰各一双。银灰的那双是无缝厚袜。这下,厄休拉欢天喜地的。她知道古德伦送给她这些宝贝,一定是充满爱意。

“我不能要你的,普鲁内,”她说。“不能夺走你的宝贝。”

“真是宝贝!”古德伦大声说着,眼睛酸溜溜地盯着自己的礼物。“真是宝贝!”

“是啊,你得留着。”厄休拉说。

“我不想要了,我还有三双。我想让你留下——想让你有。这是你的了——”

她激动得哆哆嗦嗦的手把那些让人垂涎的袜子放到了厄休拉的枕头下。

“真正可爱的袜子能带给人极大的快乐。”厄休拉说。

“是的,”古德伦应声道。“极大的快乐。”

说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了。显然,她是来做最后的交谈的。厄休拉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就默默地等着。

“你有这种感觉吗,厄休拉,”古德伦很怀疑地开口说道,“比如你要一去不复返了?”

“噢,我们会回来的,”厄休拉说。“这不是坐火车旅游的问题。”

“这我知道。可是从精神上说,你要离开我们大家了,对吗?”

厄休拉一颤。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某个地方。”

古德伦等着听她说。

“那你快乐吗?”她问。

厄休拉想了一会儿,说:

“我想我非常快乐。”

古德伦不是从姐姐不确定的语气里,而是从她脸上流露出的欢快得知这点的。

“可是你不觉得,你会需要和旧世界保持联系吗——和父亲啊,和我们其他人啊,和所有意味着的一切,英格兰啊,思想界啊——你不觉得你会需要这些,真的要去创造一个世界吗?”

厄休拉沉默了,要想象一下。

“我觉得,”最后她不情愿地说道。“鲁珀特说得对——人需要新的生存空间,就要离开旧环境。”

古德伦从容地望着姐姐,面无表情。

“我很同意人需要新的生存空间,”她说。“不过我觉得,一个新世界是从这个世界发展而来,而独来独往并非是去发现新世界,而只是在幻想中求得安宁。”

厄休拉望着窗外,她的内心在搏斗着,她害怕了。她总是害怕言词,因为她知道纯粹言词的力量就老是能让她相信她原本不相信的东西。

“或许是这样,”她说,似乎对自己和所有人都充满怀疑。“可是,”她又说道,“我真是觉得,一个还在关切旧事物的人不可能拥有任何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即便是与旧事物斗争也在此列。我知道,人被**逗留在世,就是要与它斗争。可那是不值得的。”

古德伦思忖着自己。

“是,”她说道。“在某种程度上,人属于他所生活的世界。可是以为你能脱离这个世界,这实在是幻想。毕竟,阿布鲁齐的小屋子,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能算是新世界。不,面对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识破它。”

厄休拉的眼睛移向了一旁,她真怕争论。

“可是,还能有点儿别的,对吗?”她说。“世界在现实中识透自身前很长时间,人就能从内心识透它。于是,当人看到了自身的灵魂时,他就是另外的一个人了。”

“人能从内心看透这个世界吗?”古德伦问。“假如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看到未来事情的结果,我是不同意的,我真的不能同意。你不能因为你觉得能看到这一切的结局,你就忽地飞到一个新星球去。”

厄休拉猛地挺直了身子。

“不错,”她说。“不错,这点人人都知道。一个人不再和这儿有关系了,就是有了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行星,而不属于这儿。你不得不飞离这儿。”

古德伦考虑了半天,脸上露出了简直是轻蔑的嘲笑。

“那你就是发现自己到了太空又能怎么样呢?”她大声地挖苦道。“毕竟,这个世界的伟大理念和那里的一个样。你就是高高在上,也不能不从事实出发,比如,爱情至上,这在太空和在地球都是如此。”

“不,”厄休拉说,“不能这么说。爱情太有人的特点了,也太渺小了。我相信某种非人的东西,而爱情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相信我们必须实现的是来自未知的东西,它的无限性大大超出了爱情。它也并非仅仅关乎人类。”

古德伦从容地望着厄休拉,眼神中又带着犹豫,她对姐姐是那么钦佩,又是那么鄙视!于是,她突然转过脸来,阴险地说:

“得了,我连爱情那一步还没得到呢。”

厄休拉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因为你从没有爱过,所以你不可能得到更多的。”

古德伦起来走到厄休拉身边,搂住了她的脖子。

“去发现你的新世界去吧,亲爱的,”用力的声音里假仁假义的。“说到底,最幸福的航行就是去探索鲁珀特的极乐岛。”

她的手臂搂着厄休拉的脖子,好半天手指还在厄休拉的面颊上。厄休拉难受死了。这种恩赐似的庇护对厄休拉是一种侮辱,实在伤人。古德伦觉出了姐姐的反感,便尴尬地抽出手,翻过枕头,又露出了那几双袜子。

“哈哈——”她干笑着。“我们怎么会说那些新世界,旧世界的话!”

她们转而聊起了家常。

杰拉尔德和伯金已经先走一步了,在等客运的雪橇。

“你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伯金瞥了一眼杰拉尔德通红又茫然的脸,问道。

“哦,我说不上来,”杰拉尔德应声道。“待腻了为止。”

“你不怕先化了雪?”伯金问,杰拉尔德笑了。

“能化吗?”他说。

“这么说你是一切都好了?”伯金说。

杰拉尔德眯起了眼睛。

“都好?”他说。“我从来不明白这些习惯语的意思。都好和都不好,在某一点上不是都一样了吗?”

“是啊,我想也是。回去如何?”伯金问。

“噢,我不知道。我们或许永远都不回去了。以前和今后我都不在意了。”杰拉尔德说。

“也不渴望不存在的东西了?”伯金说。

杰拉尔德像鹰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远方,那神情深奥难解。

“是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结局。古德伦似乎希望我毁灭。我不知道——可她似乎又是那么温柔,皮肤丝绸般光滑,手臂软软的,沉沉的。说不清为什么,这让我的意识枯萎,烧毁了我的头脑。”他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前方,那表情就像野蛮人可怕的宗教活动中使用的面具。“它毁了你的心灵,”他说,“让你什么都看不见。可你还希望什么都看不见,愿意被毁灭,就不想要别的。”

他似乎神情恍惚地说着,咬文嚼字的,又一脸茫然。然后他又一阵狂热,来了精神,用报复人的威胁眼光看着伯金,说道:

“你知道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要受什么苦吗?她那么漂亮,那么完美,你发现她是那么好,这下你就像绸布一样被撕裂了,每一着都一点点地火辣辣地刺痛——哈,那种完美,当你毁灭了自己,毁灭了自己!于是乎——”他停住脚步,猛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什么都不存在了——你的大脑恐怕像破布一样烧毁了——而且——”他朝空中扫了一圈儿,表演似的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这是毁灭——你懂我的意思——这是伟大的经历,是某种终极的东西——于是——你像被电击了一般枯萎了。”他默默地走着,就像在侃大山,但像是一个在绝境中的男人的如实侃言。

“当然,”他继续说下去,“我并非不愿意拥有这些!这是一种完整的经验。而且,她又是一个美妙的女人。可是——不知怎的我又那么恨她!真是奇怪——”

伯金看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几乎失去知觉的面庞。杰拉尔德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也感到茫然。

“你现在已经足够了吧?”伯金说。“你已经有了经验,为什么还要和旧伤较劲儿。”

“哦,”杰拉尔德说,“我不知道。并没有了结——”

他们继续往前走。

“我是爱你的,也爱古德伦,别忘了。”伯金苦苦地劝说。杰拉尔德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表情好奇怪。

“是吗?”他用怀疑的口气冷冷地应声说。“或者是你觉得吧?”他随便说道。

雪橇来了。古德伦从雪橇上下来,大家互相告别,他们都想分开了。伯金坐上雪橇,雪橇离去了,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在雪地上挥着手,望着他们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人影越来越小,越离越远,伯金的心似乎凝固了。

【注释】

[1] 原文为法文。

[2] 原文为德文。

[3] 原文为法文。

[4] 原文为法文。

[5] 原文为德文。

[6] 原文为德文。

[7] 原文为德文。

[8] 原文为德文。

[9] 原文为德文。

[10] 原文为德文。

[11] 原文为德文。

[12] 原文为德文。

[13] 原文为德文。

[14] 原文为德文。

[15] 原文为德文。

[16] 原文为法文。

[17] 原文为德文。

[18] 原文为德文。

[19] 原文为德文。

[20] 原文为德文。

[21] 原文为德文。

[22] 安东·斯克里宾斯基系劳伦斯另一部长篇小说《虹》中厄休拉的情人。《虹》与《恋爱中的女人》也被视为姐妹篇。

[23] 原文为德文。

[24] 原文为德文。

[25] 意为气数已尽。

[26] 原文为德文。

[27] 原文为德文。

[28] 原文为德文。

[29] 原文为德文。

[30] 原文为德文。

[31] 原文为意大利文。

[32] 原文为法文。

[33] 原文为意大利文。

[34] 原文为意大利文。

[35] 原文为意大利文。

[36] 原文为法文。

[37] 原文为德文。

[38] 原文为德文。

[39] 原文为德文。

[40] 原文为德文。

[41] 原文为德文。

[42] 原文为德文。

[43] 原文为德文。

[44] 原文为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