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中午时分,他母亲去了。他是在坑道口听到她的死讯的,因为他心里早有准备,所以这噩耗并没令他震惊,可他还是浑身发起抖来。他十分镇静地往家走去,只觉得呼吸困难。
露易莎小姐仍然在家里。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停当了,她三言两语把情况对他说明白了,可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你早就料到了,所以你并不太震惊吧?”她抬头看着他问。她目光沉静,黑黑的眸子审视着他。她也感到困惑,他这个人是那样莫名其妙,让人琢磨不透。
“我想,是吧。”他呆呆地说着,朝一边看去,他承受不住她凝视他的目光。
“我不忍心想你事先毫无预料。”她说。
这次他没说话。
他感到此时她在身边让他感到十分拘束。他想独自待会儿。亲友们开始到了,露易莎离开了,就没再来。迎来送往,忙东忙西,这对他倒没什么。只是隐约感到有些悲伤,但表面上还算平静,可独自一人时,他内心的悲伤会变得狂烈,一阵阵爆发如疯病一样。发作之后,他又会平静下来,几乎又清醒了,只是仍感到困惑。以前他从来不曾知道一切都会垮掉,连他自己也会崩溃,乱作一团,乱得一塌糊涂。似乎他的生命已冲破了其界限,他已经迷失在一片浩瀚惊人的洪荒中,无涯无际,杳无人烟的洪荒。他已粉身碎骨,随波逐流。他默默地喘息不止,随之痛苦又上心头。
吊唁的人都离开了矿坑边的这座宅院,只剩下这年轻人和一位上了岁数的管家,随之那没完没了的折磨又开始了。积雪化后冻成了冰,一场新雪随后又给灰暗的大地裹上银装,然后又化了。世界一片灰暗泥泞不堪。夜晚,阿尔弗莱德无所事事。他的生活中总是有些零碎小事。他并不明白,他是以母亲为中心、受着母亲吸引的,是母亲支撑着他。即使是现在,一旦老管家离开他,他们会照老习惯做事。但是他生活中少了力量,失去了平衡。他坐着,装作读书,可却双拳紧握,紧紧把握着自己,忍受着什么,他自己并不明白是什么。他在田间黑乎乎、湿乎乎的小径上走着,一直到累得走不动为止。他这不过是在逃避,逃避那个他非要返回的地方。干起活来他还行。若是夏日时分,他尽可以在园子里劳作,消磨时光,直至上床的时刻。可现在不行,他无处可逃,无以解忧,无人相助。他,或许天生敏于行,拙于思;重实干而轻体验的。现在他因惊恐而无法行动,就像一个泳者忘记了如何游。
一个星期中,他都在竭尽全力忍受这种窒息和挣扎,后来他精疲力竭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摆脱这种状态。自我保护的本能变得十分强烈。可问题是,他该向何方?小酒馆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地方去了没有好处。他开始想到移居国外,到了另一个国家他会感到好得多。于是他给移民站[16]写了信。
葬礼后的那个星期日,杜伦特家的亲人们都上教堂做礼拜时,阿尔弗莱德看见了露易莎。她显得漠然、拘谨。同她坐在一起的玛丽则一副傲慢、拒人千里的样子。林德里家别的人也在场,显得与众格格不入,阿尔弗莱德视其如远方的来客,毫不在意他们。他们与他的生活毫无牵连。做完礼拜,露易莎走过来同他握手说:
“如果你愿意来,我姐姐想请你哪天来吃晚饭呢。”
他看看玛丽,玛丽向他点点头。玛丽向露易莎提出这个建议,纯属发善心,嘴上这么说了,心里其实并不以为然,不过她对自己的想法也没太仔细分析。
“行,”杜伦特不自然地说,“我会来的,只要你们欢迎我。”说着,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那就明天晚上来吧,六点半左右。”
他去了,露易莎小姐对他很热情。因为家里有孩子,所以就没有放音乐。他双手紧握放在腿上坐着,沉默寡言,无动于衷。坐在这群人之间,他无言地冥想。他和他们之间没话可说。对这一点他们同他一样清楚。不过他心里很有主意,慢慢地熬着时光。林德里太太管他叫“小伙子”。
“坐这儿来好吗,小伙子?”
他坐过去了。叫他什么都行,他们跟他有什么关系?
林德里先生则用一种不寻常的语调对他说话。那语调透着慈爱,但不免有些居高临下。杜伦特对这一切都不挑剔,也不感到受了伤害,只是随它去。但他决不想吃什么,他感到在他们面前吃东西是件困难的事。他知道他这个人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要尽自己的客人义务再待上一会儿,只能哼哼哈哈地寥寥数语回答问话。
离开牧师家后,他一脑子的困惑。这顿饭总算吃完了,他为此庆幸,说走就走,现在他更加渴望的是一走了之,奔加拿大。
露易莎小姐很痛苦,生他们所有人的气,也生他的气,可又说不出缘何恼怒。
两天后的下午六点半,露易莎来到矿坑边的村舍,敲响了门。他已经吃完晚饭,女仆已经洗刷完回家去了,可他还一脸一身脏地坐着,等会儿他要去“新开酒馆”。最近他开始下酒馆儿了,因为他总得去个什么地方。他需要同别人有所接触,在噪杂声和热腾腾的气氛中几个钟头说过就过。可他没动窝儿,他独自一人坐在空****的屋子里,都坐得不大自在了。这时门响了。
开门时他仍旧一身煤灰。
“我一直想来看看,我想我该来的。”说着她朝沙发走过去。他在想,她为何不坐进母亲的圆扶手椅中。要是女佣坐进去,他会感到怒不可遏的。
“按说这会儿我是该洗过澡了。”他说着瞟一眼墙上的钟,钟上装饰着蝴蝶和樱桃图案,标着厂家的品牌“T·布鲁克思,曼斯菲尔德”。他的黑手在脏乎乎的袖子上蹭了蹭。露易莎看看他,发现他对她态度中的淡漠,她怕的就是这个,它使得她无法接近他。
“恐怕,”她说:“我请你去吃饭没请对。”
“我不太习惯这个。”说着他笑笑,露出两排稀疏的白牙来。他目光却在似看非看着。
“不是这个意思。”她忙说。她表情恬静优雅,深灰色的眸子里透着善解人意的目光。他有点怕坐在那儿的她了,因为他开始注意起她来。
“你一个人怎么过?”她问。
他的视线转向炉火。
“呃——”他不安地扭动着,话没说出口。
她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