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戏

看着倚萝那个样子,我知道,我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复仇”二字,被别人当了箭使,也甘之如饴。

倚萝做了我身边的掌事宫女之后,我曾命沈昼查过她的底细,是清白的农户之家。那时候,南飞刚离世,我整日里恹恹的,无心挑拣新人选。倚萝虽有些毛躁,却做事麻利,照顾孩子妥帖。既然底细没什么问题,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便留下了。

谁知,倚萝的底细竟是假的,她身后的人帮她做了假的身世。真是煞费苦心。

我当初对白予峰,手段着实严苛,可当时若不如此,哪里能震慑住成筠源一党,从而给我与沈昼的布局争取了一段时间呢?权力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从前,我替先帝的老寒腿敷药包的时候,他曾与我笑言:“芯儿,帝王的血是冷的。”这句话里含着多少无奈。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阎析又命人将我带过去审问。

“怎么?本官如你所愿,让你见了你的掌事宫女。现在,你该招供了吧?”阎析说道。

我笑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好,我招。”

他一愣,似乎事情顺利得让他有些不可想象。他抱着与我死磨到底的心态,我却这么轻松就要招供了。弑君之罪啊,凌迟都不为过的大罪啊。

他一挥手:“来人,搬把椅子来,请贵妃娘娘坐下。再上盏茶来。”

不一会儿,椅子搬上来了,茶也来了。

我坐下,接过茶盏。如今已然是四月初了,天牢里还是去年春天的陈茶。“天牢里的茶不好,贵妃娘娘将就着喝吧。”

一日一夜没合眼,未沾水米,喝了点茶下去,腹内总算有了些许的温度。“我招,我全招。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阎析站起身来,又坐下。

他笑起来:“合贵妃,您是个人物啊。”

“阎大人,您要问什么,只管问,我没有不配合的。”

“吴女是你命人找来的?”

“是。”

“是你命她赤身**行刺圣上?”

“是。”

“你是准备圣上驾崩,二皇子登基,你把持朝政?”

“是。”

阎析身旁坐着的那个师爷不停地拿笔记录着,不多时,拿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条条罪状。

“画押吧。”

我扫了一眼那张纸,看了看阎析,将茶盏里的陈茶一饮而尽。

“我要见圣上。”

“你觉得圣上还愿意见到你吗?”

“不管圣上是否还愿意见我,烦请阎大人去禀报一声。”

阎析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在纸上写下大大的三个字:陆芯儿。并按上自己的指纹。

我知道,如果我不画押,那个站在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是不会让我走出牢房的;如果我走不出牢房,半点机会也没有。我很想看看,出了这样的大事,成筠河是怎样的态度。

出人意料的是,阎析还未去禀告,成筠河身边的小申就来了。小申是御前贴身伺候的人,天牢里的人都对他很客气。

阎析上前客气道:“申公公到此有何事啊?”

小申看了看我,将拂尘架到胳膊上,向阎析说道:“圣上口谕,速带合贵妃去殿前问话。”

阎析指着我画押的供纸:“申公公,罪犯已画押。”

小申笑笑:“那阎大人便将供状交给奴才吧。”

“这……”

按流程,应交由吏部,一层层上交、备案。

“嗯?”小申眼睛斜了一下阎析:“怎么?阎大人是不想交给咱家?”

“不敢不敢。申公公在陛下身边当差,交给申公公,就等同交给陛下。”

“你明白就好。”

小申从阎析手上一把将供状抽走,然后喊着:“贵妃娘娘快走哇。”

我忙跟在他身后。

出了天牢,我以为他往乾坤殿走,谁知他竟然往金銮殿的方向走。

此时天色已经较晚,夕阳挂在天边。

“小申,你是不是走错了?”我疑惑道。

“没错,就是去金銮殿。”

“这个时辰,早就已经下朝了。陛下还在金銮殿吗?”

“对,娘娘,陛下在金銮殿上等您。”小申说道。

他眼里有让我费解的神色:“娘娘,您这么聪慧,会明白的。您一定会明白的。”

“金銮殿上此时可还有其他人?”

“不多,有四五位大人被留下来了。您看了绝对就明白了。”

小申为什么反复重复这句话呢?

我的身上穿着囚服,头发披散着,赤着足,进了金銮殿。远远地,我看见成筠河坐在高处。

吴女的行刺让他的身体迅速衰弱下来。他面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的,身子就已经佝偻了,半趴在书案上。黄昏丝丝的风都让他咳起来,每咳一声,都似乎牵动着全身的力气,咳得满面通红。

他身上披着的那件披风,还是他刚继位的时候,我给他做的。密密的针脚,上面绣着一条条青色的小龙。那时候,他每晚都回合心殿,我们日日共衾而眠。我坐在灯下给他缝披风,南飞站在我身边。那时候的合心,是真正的合心哪。

我赤着脚,一步步走向他,跪在地上。

“陛下。”

他看着我,那双始终都是温和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哀伤。

“星儿。”他站起身来,从龙椅上走下来,缓缓靠近我。突然,他从殿前站着的御林军统领方辉的腰间抽出一把剑。他举着剑走向我,那把剑抵着我的喉咙,那么近那么近。

“星儿,你到底还要孤怎样?”

“陛下,您为什么这么说?”我每说一个字,就感觉那冰冷的剑划过我的喉咙,凉凉的触觉。

“该给你的,孤都给你了。你虽未被立后,但始终是这宫里位分最高的女人。这几年,孤身边所有的女人都死得不明不白,从巧云到凌桃蹊,再到常攸宁,无一例外。巧云刚生下皇长子,便母子俱亡;凌桃蹊死前凄厉地叫着你的名字,一连数声;常攸宁与你有过节,便死在你的面前。你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心肠?”

我想说什么,但感觉成筠河面色不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故意选择了一个背对着那几个人的角度。那几个人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持剑指着我,说着我的种种不是。他似乎是在故意演戏给那几个人看。

我不吭声,继续观察着。

“你有位分,有孩子,孤唯一的儿子,二皇子,亦养在你的膝下,你为何永不知足,还要害孤?你这样的女人,死不足惜!”我一步步后退,他的剑一步步逼近。

就在我退到金銮殿柱子上的一刹那,成筠河一口血喷出来,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小申连忙过来扶他。一旁站着的那几个大臣也走了过来,口中高喊着:“陛下,陛下……”

成筠河摆摆手:“孤没事。一口腥血堵着喉咙,吐出来就好。”

小申扶着他,重新坐回龙椅上。我心里已经猜到了,金銮殿上还留着的这几个人,皆是此次事件发生后,上谏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成筠河坐在龙椅上喘着气。小申递上一碗汤药,稍微平复了些许。

“昨夜,孤梦到了先帝。先帝说,后宫之中,不宜再出人命,会冲撞了圣朝的气运。此次吴女案到此为止,不许人再提……”

金紫光禄大夫雷褚忙跪地启奏道:“此等弑君大事,陛下焉能……”

成筠河将桌前的砚台打翻,墨汁流了下来。

“怎么?雷大人是不满孤的决策?一定要将这么不体面的弑君之事吵嚷得天下皆知?”

“臣不敢。”

“为了孤的清誉,亦为了圣朝的清誉,朝野上下,吴女案不许一人再提,便由雷卿告知各位官员。吴女处死;流烟阁的宫女内侍统统不留;贵妃陆芯儿贬为庶人,囚禁在流烟阁。此事到此为止。”

“是。”那几个人领命退下。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汹涌而来,汹涌而去。成筠河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了我。他伏在案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还不到三十岁,身子却已如暮年了。

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他看着我,平静地说:“星儿,你护我那么多次,我也护你一回。”

“你竟伤得这么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的眼泪竟然成行地掉下来了。

“说你有野心,我信;说你爱权力,我也信。可说你要杀我,星儿,我是万万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