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规矩

“太后,她污蔑,污蔑,这是污蔑……”平宁伯夫人面色紫涨,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我面前。她的眼神躲闪,摇头否认,口中重复着“污蔑”二字。

我笑笑:“敖夫人,董氏有没有污蔑你,你与哀家心里都清楚得很。董氏一个久居上京的妇人,娘家无靠,官场无人,她是如何有本事跟二品大员府中的管家勾结呢?她胆小如鼠,肚里藏不住二两事,又是如何缜密筹谋一场刺杀呢?打着红衣派的幌子、渭王的幌子、制造层层迷雾,董氏的肠子里,没有这许多弯弯绕。”

她不再吭声,眉头紧皱思索着,似乎是在想着怎么狡辩。

我继续道:“满上京这许多人,怎生董氏不污蔑别人,偏污蔑你呢。哀家虽人不在上京,但哀家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你与五王府的走动,哪一时辰、哪一刻,统统离不开玄离阁的视线。哀家统统都清楚。”

“实不知五王妃为何要污蔑老身,大约是她见老身的一双儿女皆在太后跟前儿办差,是太后您心坎儿上的近臣,所以,故意挑拨离间。太后,旁人污蔑老身,就是在污蔑您哪。谁人不知,敖家满门为太后尽忠……”

“啧啧啧——”我且笑且叹,“这么说来,你倒是跟哀家是一伙儿的了。敖夫人着实是好口才,赖得干干净净。你在当初决定把敖羽送去玄离阁的时候,就想得很明白了吧?一家子分散,多投靠几个主子,不管谁倒了,敖家都不会倒。这也是楚王失败后,你得以漏网的原因。”我拍了拍掌:“好,想得很好。”

听到“楚王”二字的时候,她战栗了一下,大为惊诧。显然,她没有想到,我竟将她的老底儿挖得这样深。新的,旧的,早年被岁月的尘埃覆盖的往事,都被连根拔出。

“太后还知道些什么?”惊到了极致,她反倒镇定下来,脸上有了任人刀剐的灰败。

“哀家还知道,你为什么要怂恿董氏做这件事。在外人眼中,你没有理由这么做,你的儿子敖羽,是哀家亲手提拔的御林军统领,你的女儿敖如雪,是哀家身边的暗卫和兰台史。你应该希望哀家长长久久地掌政才对,可你竟出此下策。原因,只有一个。我瞧着她,清清楚楚地说道:‘你突然发现你曾经无意中做了一件对哀家非常不利的事,那件事对哀家很重要。你怕哀家来日察觉,降罪于你。故而,想冒这个险,掩饰你曾经的罪孽。’”

她木然道:“你到底还是知道了。老身确实没想到当年让人杀死的那个小女孩,竟是太后的亲妹。您寻根究底,费尽心力找妹妹,命沈昼查到了绣梅。可见那个失散的幼妹在您心中有多重要,您若是查到了她的真正死因,老身还有活路吗?”

“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站起身来,在屋内踱了几步。

“你之所以敢这样做,因为你自负。你对自己的筹谋太有信心。这些年,你在敖府,多大的事情,都敢做,还做成了,导致你以为自己万分周全,无所不能。”

我盯着她的眼睛:“可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在敖府这般顺利、偷梁换柱?不是因为你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敖大人太荒唐。你们同居一府,可一年之中,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且你娘家在长乐一朝,蒸蒸日上。有你娘家兄弟配合你,你屡次蒙混过关。”

“你能蒙得了敖大人,可你蒙不住哀家。”

深夜的敖府,很是安静。偶尔有丫鬟小厮路过,脚步极轻。想来素日,这正院里的人被敖夫人管制得颇有规矩。

檐下的灯笼隔着纱窗,仍透着黄晕。敖夫人说:“太后既知道得如此详尽,想必都查得明明白白了。说吧,想让老身怎么死?老身领了就是。”

我轻笑一声。“哀家若想要你死,便不会深夜私自前来,来的便是官兵了。敖夫人,你养了一双好儿女。你虽有私心,但对孩子尽心培养,你的孩子们很优秀,多年为哀家效力,哀家很喜欢。冲着他们,哀家也愿意宽恕你。哀家不愿让他们兄妹俩伤心。”“宽恕?”她好似是怕自己听错了。

“当年那个小女孩,没有死。她得救了。”我说完,便往外走,行至门边,转头道:“董氏已被哀家处死。敖夫人,你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她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她磕得很深。“谢太后垂怜,谢太后宽宏大量。”这句话仿佛在她的肺腑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用了很大的力气挤出来。

不知为何,我竟联想起成筠河在时,凌桃蹊和常攸宁得宠的那一幕幕。我走出房门,初秋的晚风吹在我的面颊上,凉凉的。我突然很理解敖夫人。其实想想她做的所有事,无非自保而已。有哪个女人,发自内心地喜爱与丈夫的另一个女人斗智斗勇呢?逼到绝境罢了。

若不是她费尽思量,今时今日,平宁伯夫人这个位置就是卿夫人的了。这些年,她孤寂地在正房中专心抚育一双儿女。她的目光比她的丈夫长远太多,亦比她的丈夫有见识得多。她能培养出敖羽和如雪,绝非偶然。

倒是平宁伯,糊里糊涂,妻妾不分,乱了纲常。沉溺享乐,多年来在朝堂上毫无建树。若不是靠着爵位祖荫,门户早不知破落成什么样子。

夜色中,见沈昼立于庭院。

我笑着跟他说了声:“愣着干什么,赶紧回沈府,让李阿嬷帮忙筹备,八抬大轿,抬如雪过门啊。不能委屈了人家。”沈昼低头:“是。”

回宫的马车上,云归问我:“太后,您相信敖夫人日后会安分吗?”

“相信。”

“为什么?”

我笑笑,捏捏云归的脸:“直觉。”

这一夜,我睡得很平静。翌日,我如常带着灏儿一起上早朝。下早朝的时候,炽儿在回廊下唤我:“母后——”我徐徐走到他身边,笑笑:“炽儿,你又长高了。”

十来岁的孩子长得真快。不过才数月,又蹿了一截儿了。胡氏丧期未满,他仍是穿着白衣。丧期不上朝,是而,这是我南巡归来后,第一次见到他。

“母后,这几个月,儿常常想您。又怕您刚回来,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所以,这两日没来打扰。”

“炽儿,这段日子你留在宫中主事,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该赏。”

“谢母后,您给儿的已经够多了。”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仍像从前,将脸轻轻贴在我手掌边蹭着。我想起邹伏的话:对他,夫人不能过于信之。夫人您做事果敢,唯不能看破的是儿女情分。可就算您不想过往,他能不想吗?就算他不想,难保他一辈子不被人教唆吗?小人认为,夫人您给他富贵就行了,委以重任,就不必了。不安全。另则,可以用计,彻底让峪王放下父母之死的心结。

我看着对我如此亲昵的炽儿,心头就像淌一条河。那河中有碧绿的水草,温暖的水波。从前,他叫我母妃。后来,他叫我母后。他一直视我如母。他母亲胡氏死后,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一生不过数十年,可怜世人枉心机。

这一刻我突然有了决定。我决定忘记邹伏那番话。我信你。信你看向我时眼中的坦诚。这纷纷扰扰的名利之中,我相信,你对我,是真的。

没过几日,云归跟我说,我们之前商议的事情办妥了,冀公主已经听到了两个宫人“无意间的闲谈”。我忙问:“烯儿听到之后,如何?”云归道:“冀公主那孩子,您是知道的,敏感,心重。平时,有什么小事情都在心里反复过一遍又一遍,更别提这么大的事儿了。她这几天总发呆。似乎是想问什么,又害怕,不敢问。”

这是符合烯儿素来性子的。她跟她的父皇一样,越是害怕什么,越不敢面对。但心里终是存了疑影儿。

云归笑道:“奴婢顺道安排,让赵妈妈也‘无意中’听见了。还特意让两个乾坤殿的老人儿在她面前对此事遮遮掩掩,让她疑惑。”

“呵,想必她对烯儿没有从前那般偏私了。也好,事事无止境地纵容烯儿,对烯儿不是好事。”

“是。冀公主收敛了许多。有时候,您在处理政务,她会偷偷躲在暗处看您,好像在观察您。”

我感受到了。大约是害怕失去,烯儿对我的怨怼不再像从前那般多。长久以来,她的心对我锁紧,她不愿意走出来,我也进不去。她对我的了解,甚至仅限于凭空地揣测以及一些无稽流言。当她尝试着观察我、了解我,对我便不再那么抗拒。

有一回,我在尚书房批阅奏折到三更天,方回到寝殿。见烯儿站在檐下。

“母后。”她唤我。

“烯儿,你怎么还未睡?”

她并不回答我,而是问道:“母后,您忙政务到这个时辰吗?”云归道:“太后常常如此,并非罕事。”烯儿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母后辛劳。”

我与云归对视一眼。这是烯儿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只有四个字,却让我心头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