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得女
生活依照我预想的样子,平静地行进着。
自圣朝打了漠北、西境那两场仗,边疆稳定,互市热闹,蛮夷来归。百姓生活安宁,四海归心。江南的纺织业空前发达,甚至有能工巧匠,做出“雾锦”。锦缎如云雾,轻薄无比,披在身上,仙幻缥缈。
灏儿满三岁时,正式入尚书房读书,老师仍旧是大儒朱先生。皇家厚待于他,他亦为皇家殚精竭虑。灏儿聪慧,书刚读几年,便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文章笔风雄健,犀利辛辣,朱先生阅后,大赞有太祖之风。
烯儿褪去了从前的娇纵,比先前稳重了好多。虽仍然跟我不是太热络,但看向我的眼神,没了疏离的恨意。她理解了我的不易、操劳。每个月,她雷打不动地去皇陵探望成筠河。她一个人,不喊灏儿,也不喊炘儿。她内心似乎有一个隐蔽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父亲曾经抵达。
她爱画画,慢慢地,自成风格。13岁时,宫中画师已不能及。15岁时,所画的观音像被我当作国礼,赐予南境番国。南境国主叹曰:吾未见画观音有胜冀公主者。
自我下令处死了董氏,炘儿比从前活泼了。眼中的胆怯一日日削减。她待我很亲,待灏儿也很亲。每日下朝之时,就见她早早站在回廊上等着。若我在朝堂上受了气,面有不悦之色,她便讲许多俏皮的话逗我。我若批阅折子疲乏了,她便蹑手蹑脚走进来,给我揉揉脖子、揉揉肩。
新岁开年,国宴之上,她与我十分亲密,导致很多不知情的人以为,两位公主之中,炘儿才是我亲生的嫡公主。
炽儿18岁那年,我做主给他娶了妻。正妃鲁氏,父亲是翰林院学士,文官清流。鲁氏识文断字,贤淑质朴,有书香门第之风。成家之后,为了避嫌,他自请去异地就藩,我没有允准,而是留他在上京,为朝廷办差。
这孩子行止有度,刚硬、柔软之间,分寸拿捏得很好,很擅长与宗室皇亲打交道。我便将宗族事务这一块都交给了他,还有上京中所有袭爵贵族的赡银发放、日常纷争处理等。
炽儿是唯一能站在朝堂之上的亲王。人人皆知我对他的恩宠。
董氏见罪于我被赐死的消息,传到五王府,五王当即吓晕了过去,生恐牵涉自己。待醒来之后,连忙进宫请求见我,入了乾坤殿的门,便双腿发抖,瘫在地上,连滚带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对我的敬畏和忠心。我笑笑,略安抚了一下他,末了,说了句:“老五,你该正经娶门亲啦。”
我原本想的,是将云归许配给他。毕竟,巧云的孩子一直以“义子”的身份养在五王府,那是云归的亲侄儿。若云归能做五王妃,可以亲力亲为照顾侄儿。且,五王,虽说窝囊了些,但品性并不坏,好歹是凤子龙孙、正经王爷啊,这对于云归亦是很不错的归宿。
五王如此惧怕我,我做主让云归做正室,他绝不敢多言。云归进王府,能改贵籍。可当我对云归说了这个想法时,云归连连摇头,长跪不起。她眼中含泪道:“太后,奴婢真的不是玩笑,奴婢一直都说愿意一辈子陪着您,终身不想嫁人,这就是奴婢最想要的圆满。人各有志,您就成全了奴婢吧。”
我长叹一声,只得允她。另为五王择了一个官家女子做了正妻。
顺康二年初秋,如雪生下一名女婴。
说来也巧,本来,她从有孕之后,便没有在我身边办差了。但那天,她刚好进宫看我。离医官预测的产日还差着半个多月。没想到,灏儿那日不小心撞了如雪一下,撞得并不重,很轻。如雪却突然动了胎气,腹痛不止。我连忙命人传医官来,医官还没赶到,如雪便在乾坤殿把孩子生下来了。
孩子由宫人抱出来后,灏儿忙凑上前去看热闹。他惊奇地喊着:“母后,孤一看她,她便睁开了眼!”我笑:“婴孩生下来,本是不会这么快就睁眼的。你看她,她就睁眼了,说明这孩子跟皇家有缘。”
我亲自为如雪的女儿取名沈清欢。
风落芙蓉画扇闲,浮生难得是清欢。乾坤殿出生,太后赐名,这一切都似乎在向天下人宣告着这个女婴不同寻常的尊贵。
沈昼中年得女,欢喜异常,那张万年寒冰不化的判官脸上,竟有了笑容。沈府连着七日大宴。沈昼喝得酩酊大醉。如雪生下第一个孩子没两年,又连着生了两个男孩:沈宗、沈得。沈府一下子便人丁兴旺起来。上上下下对如雪无比敬重。
成了三个孩子母亲的如雪依旧常常进宫。她视我为娘家长姊,非常依恋。
当初跟敖夫人一起谋事的王池被我下令秘密处死了。敖老妇人越发谨小慎微。这些年,她对沈昼的不满渐渐消弭,她非常疼爱如雪生的三个孩子,不亚血亲。她尤其疼爱的是清欢,总说她是世上最可心的小人儿,文墨之慧,更胜如雪当年。
明宇一直不肯娶妻,我起初每隔一阵子,便劝他一回。后来便索性随他了。他几乎每日都会进宫见我。有事的时候,奏事。无事的时候,只静静地看着我。
有时候,我们一起在御花园里走走。春天的时候,杏花落在肩头;夏天的时候,听蝉在枝头鸣唱;秋天的时候,梧桐在风中飞舞;冬天的时候,雪花纷纷扬扬。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宫里的宫人内侍可以出宫的日子。明宇会偷偷带着我一起溜出宫,做平民打扮,吃寻常的吃食,看杂耍人卖艺,感受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朝政、军政上,他一直为我保驾护航。多年的历练,他已手握重权,办事越发老辣,成了朝政、军政第一要人。就连朝中的一品、封疆大吏、藩王等,也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明公。
我曾问:“明宇,你已经是朝堂上权力最大的人了,可你似乎总隐隐面有愁容,你还想得到什么呢?”他背对着我,长久沉默。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是笑着的。他说:“姐姐,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了,我已经得到了世间最好的了。”
呵,什么是最好的呢?
有一年,我的生辰宴上,他吃醉了酒,离了席,坐在御湖边。我轻轻走过去,他以为没人,他对着水面喃喃道:“这一生,我想得到的,从未得到。”
他年逾三十,不娶妻,孤身一人。偌大的将军府,没有女主人。我似乎明白他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可念头刚一袭上来,我便深深觉得,那是错的,赶紧像熄灭微弱火光一样,碾灭那个念头。
我是圣朝的太后,我的儿子是君上,他还那么小,不能亲政,我就像一个代夫家管家的主妇,我肩有重任,且这重任关乎天下、关乎社稷、关乎众生,我怎能离开?若我不在,会涌起多少有歹念的人?这九州会乱成什么样子?天下又有几人称孤、几人称王?世俗不允许我这么做,责任更不允许我这么做。
站在高处久了,我一直以来,都活得太清醒。我假装没有听到明宇的自言自语,转身离开了。
红凤凰年年都会和菜头一起到上京看我,带来许多岛上的瓜果和她下海捕捞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灏儿非常喜欢她,也喜欢她带来的东西。每次都将姨娘来京的日子当作喜庆的节日。他煞费苦心,给红凤凰一个封号“南国夫人”,每年命人送许多珠宝去岛上。红凤凰笑着摸摸他的脸:“我毛头是个仁义孩子。”
她这些年也没闲着,据菜头说,红衣派似乎发展得越来越好,火族越来越壮大。
“二小姐是个要强的人。”菜头说。自从菜头知道红凤凰便是水月后,对她就跟当初对我一样忠心耿耿。他们似乎走动得颇频繁。从红凤凰口中,我了解到菜头的另一面,我所不熟悉的另一面。
“菜头阿哥是大英雄,江湖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行踪神秘,劫富济贫,怜老惜弱,施恩不图报,朋友遍天下。好多人都很崇拜他。菜头阿哥是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转而,她突然问我:“姐姐,南飞是谁?”
我心中那种隐隐的预感,越发强烈。“南飞,是从前姐姐身边的掌事宫女,姐姐的知心人。”
“她现在哪里?菜头阿哥说,他欠她一份情。”她低着头。
“南飞,她已经故去了。”
红凤凰复又抬起头来,看着我:“姐姐,南飞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子。”
红凤凰便不吭声了。
顺康六年,张浔中了状元。跨马游街。顺康八年,张浔做了鸿胪寺卿。顺康九年,做了按察使司。一路累迁,甚是通畅。
孩子们慢慢地大了。烯儿、炘儿、灏儿,还有养在乾坤殿的小阿南。
眨眼间,十二年过去了。
礼乐声起,顺康十三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