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沙场尊少将,醉当临崖赋怀章。”
此行歇在平江府境内,从前在异志里翻看各地盛景的时候,我最是向往江南的人情风貌,想着将来若是得了闲,定要带着小谢总来一回,谢九重可以做我们的护卫,如是三人同行,定然人间乐事。
师父的逍遥扇落在我头上,我抬头看他,他却瞥了眼灶火上熬着的汤药,我立时明白,再走神下去,我这锅汤药算是熬废了,我醒醒神,全神贯注去盯着灶火,不时用蒲扇驱驱烟火气,熏得人脸红脖子粗,眼睛与鼻子都酸涩得很。
师父拎了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他这个人啊,平日里严肃得紧,我向来都很怕他,儿时还闹着不跟他学医,为此没少受父亲数落。关于我师父的来历,我只记得他与父亲是至交,在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齐家了,作为府上的私医,他在医道上的造诣远远高于盛京那些个所谓的名医,在我看来,他或可与皇城的御医相论。
“还在因为谢家那丫头的事难过?”
他突然开口,我还在恍神中怔愣,他便自顾自地将话说了下去。
“人各有命,若你当时在盛京,现下不过多一个亡魂,多添一户伤心人家。”
“人间已然多苦处,你若不想开些,将来积郁成魔,在医道上便再难有进境,这是为师最不愿看到的。”
“习医之人对生死早已司空见惯,我对你并无什么感同身受,但是,这份痛苦你要是压不了,不如发泄出来,好好地哭一场,让痛苦喘口气。”
我僵了很久,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于是那天我抱着师父的袖子哭得撕心裂肺,哭狠了便将鼻涕眼泪一并都蹭在他的衣袍上,我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后悔,但是我依旧哭得歇斯底里。
我以前时常在想,人究竟是痛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痛苦泄出两分来,在我以为生死早已看淡的时候,还是会有人一下就将我的心思揭开,里头那些我以为消磨殆尽的苦楚顿时找到了出口开始疯长,那种窒息到了极点的痛苦,终于一并爆发出来了。
后来的记忆我有些模糊了,大约是哭累了就着师父的手臂入了梦,梦里有我,有谢折枝,还有谢九重,有我们许过约定的四季,梦醒之后,师父坐在桌边,换了一袭青白的长袍,先前的那身白袍我再没见他穿过,他手里攥着茶碗,目光却落在医典上。
“师父,你为什么甘心守在齐家?以你的医道造诣,做御医岂非前程似锦?”
我抱着被子发问,他从医典中抽出目光来扫了我一眼,那目光过于深邃,像是耄耋垂暮的老人回首平生,我几乎要忘了他也不过是将过而立之年。师父与父亲是知己,早些年他与父亲和谢伯伯是江湖里有名的侠士,谢伯伯擅武艺,父亲擅兵法,师父擅医术,一时间成了武林三绝,只是后来父亲与谢伯伯选择从军,师父独行了几年,在他二人成亲时才回京,做了齐府的私医。
就这么简单?我有些诧异,师父一生未娶,从前我以为他或许是倾慕母亲或者谢姨,这才留在府上的,看来是我想岔了,蓦地又想起什么,如今的天启民风开放,师父若是爱慕我父亲或者谢伯伯,也并非什么奇事,于是我看他的眼神愈发暧昧诡异,他大约有所察觉,冰棱棱的两道目光打过来。
“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世上并非只有爱情,在我看来,人生能得一知己,胜却百年恩爱情。”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知己二字,看似单薄的两个字背后,藏着的是鬼神难撼的情分,如是我又想,我与谢折枝的情分如果没有隔去生死,应也该当如此。
再遇见谢九重,实在是机缘巧合。
在我们到平江府的第十五日,百姓多已清除疫毒,除却大病后体虚以外再无可能危及性命,彼时我正收拾着药箱,师父领了个侍女进来说是南街谢府有位不良于行的公子染疾,须得请大夫去府上诊治,我手指一僵,手里的药瓶落地摔了个粉碎,师父拧眉将我赶了出来,那侍女抱起药箱跟上来带路,我没敢问她什么,只是失魂一般被她带上了马车。
关于谢九重这个人,我刻意地将他抹了许多印象,譬如儿时我曾视他如长兄,我曾与他渡四季,我曾与他有婚约,我也曾与他把臂同游,后来我怨他做兄长的护不住折枝,怨他在重伤时不忘与我解除婚约,怨我我齐怀章活了十五年,爱恨都只他谢九重一个。
我站在谢府门前,朱门碧瓦,镀金的牌匾高悬在上头,与盛京的谢府并无二致,我从侍女手上接过药箱,兀自拾途而行,一种名为执念的东西催着我,走过儿时三人并排的路,抚过儿时攀爬过的假山,还有那方紧挨着院墙的小院,甫一推门,几株枯着的梅树倚在墙根,翠竹林立,隐约可见竹林那头坐了个人,白袍墨发,清俊雅致。
“谢九重。”
我开口唤他,他似乎僵硬了一下,没回身看,谢家公子不良于行,我又想起师父说的话来,或许当年伤重损了双腿,于是我自朝他行去,即便我怨他,仍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只要他活着。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我与谢九重的再相见,在柳絮如飞雪的时节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而来,他可以揉乱我的发髻,可以笑我被小谢总唤坏账,又或者,我们相互抱一抱,说说这五年的见闻,南北的习俗与历练途中的趣事,怎样都好,只要他说的,我便听之信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坐着我站着,我还是齐怀章,他却再也不是我的谢家哥哥了。
“谢家可以没有谢折枝,却不可以没有谢九重。”
“谢九重可以残,可以病,唯独不能死。”
谢姨来的时候,我已经疼到说不出话,或许是我根本不知道要问什么,问她为什么活着的是谢折枝?问她为什么顶着谢九重身份的是谢折枝?还是问她为什么宁可让谢折枝装一辈子的瘸子也要做谢九重?
谢折枝说,谢伯伯老了,谢家的门楣是他一手打下来的,谢九重是沙场上的少将军,将军注定是要死在战场厮杀中的,如果当年他没有替谢折枝挡那一剑,而今的少将军定然是战功赫赫。
她的眉眼与谢九重有八分相似,与谢九重不一样的躯壳,也因重伤被断为清瘦单薄的病体,怪不得如此瞒天过海的招数无人怀疑,怪不得她要与我留下那句“折枝寄红妆”,原来是祭了她谢折枝的女儿情,十二岁的姑娘伪装十七岁的少年,师父研制的脱骨丹想必也出了不少力,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只有我不知道,我的少年郎葬在那年初春,以他妹妹的身份入了青冢。
我不曾与谢折枝道别,一个人回了盛京,将当年父亲为我埋下的女儿红启了出来,谢九重的坟茔立在南郊,墓碑上刻着谢折枝的名字,我回京后来过一次,当时悲于儿时玩伴长眠,而今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痛塞满了心口,于是我便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刺喉,苦占十分。
我原以为将来会如父亲与谢伯伯那般,谢九重上阵杀敌,我为他排兵布阵,后来父亲令我研习医道,我想着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承了师父衣钵亦可保他无恙,我始终不曾想明白,一切既定的路为何会偏离这许多,我同他的缘分当真如此浅薄?如是,我又想起儿时他初次饮酒大醉时作的诗。
“醒时沙场尊少将,醉当临崖赋怀章。”
他的诗里嵌着我与他的名,一个是谢家军的少将军,一个是齐家师的小霸王,我曾羡他文武兼具,如今却宁愿他做个庸才,好赖能多活几年。
兴许是酒意实在太浓了些,我恍然见他在我身侧蹲下,如从前一般伸手将我的发髻揉散,我抱着双膝泣不成声,他总仗着自己长我两岁为荣,而今我已赶上来了,他却再不会有年岁增长。
我在谢九重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将这五年来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与他听,最后一口酒浇进了泥土中,我对着他的坟茔拜了三下,我说:
“我的婚约我自己认,即便你死了,只要我还活着,这份婚约便依旧作数,你死也别想从我手里跑掉。”
于是这一年的深秋,我拧着性子嫁进了谢家,谢折枝代兄长与我拜的天地,从此我与谢家的命运便系在了一起,谢折枝,往后也只是谢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