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余安
1.更深月色照人来
夜色深沉,月华皎洁,星光璀璨,萧瑟的秋风将山林间的枯叶吹得飒飒作响,那投在地面的斑驳树影颇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我也不想在这样的夜晚赶路,可是没办法。天下战乱、民不聊生的荒年灾月,哪里都不太平。
五年前朝廷征兵,因着从军的名额未满,且那县太爷与我夫家有过几分恩怨,便不分青红皂白,抓了我夫君入军籍充数。
夫君一走便是五年了,五年间公婆相继离世。
我本就是孤女,如今又是一个人,可一想到还有个夫君在边关,便又觉得这人生还有那么几分牵挂。
听过路的商队说,边关每到岁末是允许家人探亲的,之前因着要侍奉公婆,我不好独留他二老在家,现在他们都已入土,我便想去边关看一看我的夫君。
虽说我不过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乡野妇人,可也并非不谙世事。一路打听询问着,从夏到秋,竟也顺顺利利地走了大半的路程。只是近日行至这小青山,山下村民说山上有匪人,我一个姑娘家不好一个人去的。
在外风餐露宿月余,我应该也算闯荡江湖小有经验了。白日里那些个山匪自然会巡山什么的,可秋深夜凉,人性惫懒,夜间守备定不会那么严,若是脚乘快些,应该可以从小路翻过这座山头。
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这群山匪,毕竟天天在刀口上讨生活,人家也是有职业素质的。
因着是偷溜上山,我连火折子也不敢点,就着清冷朦胧的月色探路。远远地便看见那两个大汉提着灯笼走来,如今正是敌明我暗。
此时此刻,我灵机一动,想起村口说书的张瞎子说过,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名作声东击西。于是我便自作聪明,在一棵大树后隐了身形,又随手捡了块大小适中的碎石,向着远处扔去。
估摸着我今日出门未翻黄历,恰逢命犯太岁,竟再次失策。那两个壮汉并不好骗,我这样一来非但没有支开他们,反倒是打草惊蛇,暴露了藏身之地。眼看着他二人就要走过来了,不过倒也无妨,因为我还有一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都说绝境往往可以爆发人的无限潜力,这倒是不假,看我此刻脚下生风,那些树影飞快地向后奔去。且我还能腾出闲心,感慨一下自己并非是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若是裹着三寸金莲还如何逃命?
正得意着,却不曾想脚下一空,呜呼哀哉!这是天要忘我?怕是踩中了什么陷阱,江湖险恶,张瞎子诚不欺我。
罢了罢了,我本想放弃挣扎,掉进这陷阱里被扎成刺猬算了。或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我今日如此之衰,总之我还未掉下去,便被拉了上来,与此同时另一道黑影代替我落入了陷阱中,而后是一声凄厉的嚎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好险掉下去的不是我。
两个山匪追了上来,见陷阱上覆盖的枯枝落叶都已掉入坑中,灯笼上前一照,发现竹刺上插着的是一头毛色棕黑的野猪,顿时喜不自禁,寨子里可以加餐了啊。二人相协将野猪从坑里拽了上来,欢欢喜喜地抬回寨子里去了。
待他们走远后,藏身于树上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捂在我脸上冰冰凉凉的手,嗯这手背并不光洁,还有一道疤呀。好在那人也识趣,立刻松开了,又带着我一个飞身下了树。
真是好险呐,刚刚那两个山匪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陷阱中,若是他们稍一抬头,便不难发现树上的二人。
劫后余生,我的那个小心肝禁不住地扑通扑通,既觉得惊险但更多的是刺激和兴奋。这一趟旅程,或许是我这二十年来,乃至往后余生所做的最为惊天动地的壮举了吧。若是等我老了,回忆起年轻时也曾在这乱世万里寻夫,将来坐在老橘树下,把这一路故事说与稚子听,想一想便觉得心潮澎湃。
“夫人?”月色下,眼前的男子高高大大的,面色有些灰败的青,五官却是端正英挺,且他的身后身后还背了一杆长戟和一个斗笠,也不知这么多东西,刚刚在树上是如何藏住的。他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方才回神。
一不小心想出神了,当下我便觉得有些懊悔,在恩公面前丢了人,而且这恩公还算得上是个俊的。都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对着他盈盈一拜,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奴家孟染,不知壮士尊姓大名,奴家日后定当衔环结草相报。”
不错不错,我正要在自己心里感叹一下,这番言辞颇有江湖儿女的豪气,抬头间却看到他怔愣了一下,心中顿时敲鼓似的咚了一下,莫不是有说错话了?还是赶紧道歉吧:“壮士,奴家不过是个乡野妇人,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
“夫人不必惊慌,在下只是想起了家里的娘子,她也叫孟染的,不知夫人是哪里人士?”
原来是这样,我顿时放下了心,等等,他夫人也叫孟染?!莫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助我也!
此刻我的眼睛应当比那天狼星还要明亮吧,夫妻团聚就在此刻了吗?但本着姑娘家的矜娇,我还是强忍着,按耐住心中的狂喜,仔仔细细地回答他,道:“奴家家住祈安镇玉泽乡芙台村,夫家姓范,家门外有棵合抱粗的橘子树。奴家的夫君五年前从军,走时正是大婚当日,连盖头都未掀。这五年相继送走了公公婆婆后,奴家便想去边关看一看他。”
说着说着,我便忍不住红了眼,有些难过,有些委屈。
那年,他说此去虽是无奈之举,可戍边卫国是男儿该担当的责任,只是家中二老就要劳烦我照顾了;他说待狼烟熄尽、待关山长青、待乱世太平,他定会回来,再补我一场盛世婚礼,庄庄重重地为我掀起红盖头。
可他这一走便是五年了啊,我对他的仅有的记忆不过是透过红盖头下看过他手背上的一颗如红豆般的血痣,就连他的声音都一起风化在了这五年的光阴里。
我期待着眼前他能对我说些什么,安慰安慰我,可谁知这竟然又是一场乌龙。
他恐是见我要哭的样子,赶忙递了帕子,道:“夫人莫要误会,我是临安人士,只是家妻与你同名同姓,故有此一问。”
呸!又出丑了,也罢也罢,就当做是见到我夫君前的演习了,白瞎了我这一番深情流露,不过下一次定不能再这样丢人了。
2.西风作伴赴边关
鉴于越往北走世道越乱,我终归是一个女人家,于是不得不厚着脸皮,期待着恩公能动一点恻隐之心,送奴家这个弱女子去边关寻夫。本想着毕竟这是个麻烦事,许要磨他许久,可他却一口答应了。
我一时间欢喜得就好似昨夜那两个捡到了野猪的山匪,当然了恩公不是野猪,他说他叫顾辞,我直接喊他名讳就好。
虽说我生性粗鄙、胸无点墨,却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好,辞是有离别分别之意。我本是只在心里念叨,可不知怎么的就念出了声。
顾辞好脾气,他只笑了笑说,这个辞指的是“万死不辞”,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困顿于生死之间?
男儿有志向是好事,可作为女人,我也是有私心的,若是可以,我宁愿将我夫君绑在身边一生一世。
折腾了一夜,我们终于翻过了小青山,初升地朝阳将枯草上的白霜照得银光闪闪。真好,又是一个晴日。
顾辞带上了他的斗笠,我也扎上了我的头巾,一条路两个人走起来,比一个人要好走得多。
有了顾辞,一日三餐我便再也不用愁了,他手中那一杆戟使得出神入化,荒岭里的动物可算遭了央。再者,这一路上我一直心惊胆战,如今有人守着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夜间篝火冉冉,烧裂的柴火呲呲作响,若是夫君不曾参军,白日里他在外劳作,夜里归家守着我入眠,那该多好啊。
都说人累到极致以后反而会精神抖擞,此时此刻如此安逸,我反倒是睡不着了。
看到坐在篝火旁发呆的顾辞,我便想寻着他说话解闷:“顾辞,你一个临安人为何要离家这么远?”
“我之前参军,如今功绩赞满了,特赦可以返乡。”说话间,火焰有些小了,顾辞又往里添了两根柴火。
听了他的话,我兴奋的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真的吗?只要功绩攒满了就可以回乡了?那……那我的夫君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不定我这次去他可以和我一起回家了。”
顾辞好似也被我的欢快感染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我觉得他应该是在想家里的娘子吧。可又有那么一瞬,我好似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悲悯哀伤,只是不知那些情绪到底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的。
“对了,你娘子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我禁不住想,顾辞的娘子应该很幸福吧,他这样会照顾人。
说到娘子时,顾辞不自觉地温柔地笑着。本该是条铁血汉子,在战场上歼敌无数,可却也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我看着他低眸浅笑,好似喃喃自语:“她很好,我离家多年,多亏了她在家里替我侍奉父母。我刚得知与她定亲时,偷偷跑去看她。她在磨坊里磨豆腐,那时天刚蒙蒙亮,只一个背影,我便觉得这个女子值得我去呵护一生。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去照顾她,反倒是亏欠她良多。”
不知怎么,听了顾辞地话我止不住地想要落泪,鼻头酸酸的,却又落不下泪来。真讨厌,我明明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啊。
夜深了,我又躺下,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假寐。
越往北边走,天便越来越冷了,好在顾辞猎得了很多好物件,骨肉可以果腹,皮毛可御寒。再有多出来吃不掉、用不完的,还可以带到有人烟的集市去买了换钱。本姑娘也是手巧,那些个鹿皮狐裘,到了我手中都可裁得一件好衣裳,价格自然又是翻上一翻。
乱世里,苦的不过是平民百姓,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足之家,奢靡依旧,他们哪里会真的了解人间疾苦。
越靠近边关,流离失所的百姓也越多,他们不是不想离开此地,只是没有办法,富足之乡最忌惮流民。而此地官府也是严令死守,不准城中百姓外迁。
我和顾辞从富人那里赚了不少钱,寻思着换些棉被与吃食去救济救济穷人。所谓劫富济贫,正是这个道理。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个女侠似的,被人当做活菩萨一样来拜,但此刻满目疮痍,我并没有觉得多开心。
在这城中最贫困的一隅,净是些老弱病残,或许他们家中的壮年都被拉去从军了吧,他们的儿子兄弟父亲或许正在阵前杀敌,可他们却想不到,自己的亲人因失去了他们的庇护,依旧活在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水深火热之中。
一路走来,这样的画面已经看得太多了,我也曾挨饿过,也曾像一只流浪的猫儿,露宿街头荒野。但好在我心中的方向不曾迷失,我要去边关,去见我的夫君。
为了赶路方便,我和顾辞用剩下的钱盘下了一辆驴车,又买了两箩筐的干粮并几床棉被。毕竟已经入冬了,后面的路会越来越荒凉。
因着我和顾辞不是城中百姓,守城的兵士并未扣留我们,直接放行。
可直到出了城六七里,我们才发现竟有一条小尾巴跟着混出了城。
原来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有些瘦弱,一看便知是缺衣少食,可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精神。许是在棉被里闷的久了,他满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他的胆子还有些小,时不时地瞟一眼顾辞,但更多时候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真是没办法,这孩子是瞅准了我心软是吧!
其实我到觉得顾辞的心更软,不然他怎么会应我一个陌生女子的要求,一路相伴送我北上?若不是我,他此刻应该已经与娇妻团聚了吧。
3.雨雪霏霏行道迟
秋叶已经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愁云惨淡泛着微黄的天。
我记得这孩子,是个孤儿,当初送馒头的时候,我听他的伙伴唤他余小六。
再问他大名时,他说自己没有名字,他爹在他还未出生时便被抓去做壮丁此后再无音讯,而他娘生下他不久就去了。
他说他想去边关找他爹,想要留在边关从军,只因听说军中将士只要抗战杀敌便住命,便不愁没有吃的。前些日子军官来征过一次兵,可人家说他年少体弱,上了战场也是吃白饭的,不肯要他。
天空零落起细碎的雪花,恐有大雪将至,这样的天已经不适合再赶路了。顾辞牵了缰绳,带着我和小六子寻了一处被风的山洞避雪。
柔和的火光将黑漆漆的洞穴照亮,驴子在一旁打着响鼻,嚼着草穗。
我有些好奇顾辞会如何对这个小家伙,这一路上他虽然话少,可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我还知道,小六子应当是极为崇拜顾辞这样的人的,就凭他身后那一杆戟,刀锋锐利、身干锃亮,若非积年累月用下来,是不会如此的。
沉寂了许久过后,久到我要在温暖的火光中睡去,顾辞好似经过了深思熟虑方才开口:“你当真想好了要去从军?”
小六子听了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顾辞,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我一定要去的!”
“你要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若是抱着拼命的想法去那,我劝你还不如趁早回去。”
小六子眼里烟火好似一下子熄灭了,他耷拉着脑袋,有些颓惫,好似一直无家可归再次被抛弃的狗仔儿。
“在战场上除了武力,还要有智谋,你什么都不懂,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可以去学的。”小六子还是不甘心,反驳他道。
或许就像对我心软一样,顾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你可愿拜我为师?我教你兵法武艺。”
看着怔愣住的小六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叫师父!”
小六子回过神,赶忙行了大礼跪拜,此刻少年的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抖:“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我笑嘻嘻地看着这对师徒,真好呐。
小六子刚行完拜师礼,继而又转向我甜腻腻地喊了一声“师娘”。
我是夸这孩子机灵还是别的?偷偷地瞄向一旁的顾辞,还好他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头。
“傻孩子,我可不是你师娘,我的夫君在边关。这次去那,我就是为了找他的。”其实,如果我真是你师娘,好像也不错。
听了我的解释,小六子一时间闹了个脸红,低了头再也不敢搭话。
还好,这场大雪来得急去的也快,第二日晨光撒下的时候,便已雪霁放晴了。而我们的队伍也从两日相伴,变成了三人同行。
顾辞说,约摸再有半个月便可到边关了,现在已是十一月底,如此一算若是顺利的话,可以赶在岁末前半月到那。
从夏到秋,经秋入冬,原来我已经离家这么久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就让夫君可以早早随我回家吧。
冬季昼短夜长,且越往北天气越发的冷了,因而我们只在晴朗的白日赶路。顾辞坐在车头赶驴子,我和小六子坐在后面的板车上,这时候顾夫子便会教小六子军法;到了天黑后,我们便安营扎寨,顾教头再教小六子武艺,我则在一旁准备饭食。
我想以后我和夫君定会有很多孩儿,若是男孩便和夫君学文韬武略,若是女孩便跟着我学刺绣厨艺,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抬头间,我看到顾辞此刻也正看着我,好似心有灵犀一般,我两又都在下一刻转头看向他处。
他有妻,我有夫,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只是这一路相送的恩情,至于别的情愫,在它刚刚萌芽的时候,我就得将它闷死在土里。
然而我知道,在我的心底,还有另一个歇斯底里的“我”。她疯狂地想要背弃道义,她想不管不顾,弃了夫君和顾辞在一起吧!为什么不可以?
她说:“你已经为范家做得够多了,一个女子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最好的年华,全部都奉献给了范家,如今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去边关找他,你欠范家的债也算是偿尽了。若是你和顾辞一起远走高飞,也不会有人发现的,顾辞他那么好,你当真舍得?”
不!还不完的,夫君当年从军全都是因为我啊!若不是我,他怎会背井离乡?
当年我夫家与县太爷的恩怨皆因我而起。我自小便是孤女,好在还有个姑母挂心,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原先两家定好了待我满了十六岁再过门。
可十五岁那年,不知县太爷如何找上了门,欺我是孤女,强留下聘礼要抬我做妾。我自小便立志,宁做平民妻,不做富家妾。经那县太爷一闹,我的名声已经坏了,本已经做好了被范家退亲的打算,而后我便是落发为尼,也不会嫁给那个县太爷。
可范家却请了媒婆来问我的意见,若是我不愿嫁给那县太爷,他们就尽早为我和范家公子完婚。如此,我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