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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祐十一月才开始冷,如果在晋国,九月下旬就开始有凉风了。”阮寂说着拎起茶壶往杯里沏了一壶茶,茶叶散开的瞬间一股茶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原千寻抽了抽鼻子,想起来这是那天僖国的云叶。“不知道今年天祐会不会下雪。”她说。
“不知道。”原千寻乖乖地回答。
阮寂还是一身红色的衣裙,她真的很喜欢红色,衬着屋内的一枝梅花显得尤为娇艳。她拉开自己的衣袖,上面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你的手……”原千寻看着那道伤口问。他不是没受过这种伤,只是觉得这一道伤口把原来像艺术品一样美好的阮寂给毁了。
“我没事。”阮寂深吸一口气,那一根布条细细地将伤口缠了起来,“那天尹毅追了出去,大部分人也跟随他出了去,其中一人用箭射伤了我。”她抬头看向原千寻,黑色的瞳孔里映出原千寻的脸:“你没杀掉唐云倏,君侯那边怎么交代?”
原千寻一愣,他静了一下回想着那天的情形。他感觉自己已经记不清唐云倏的样貌了,但他还记得唐云倏说的话。
还有那柄剑。
“风沧。”他说,“他是夜蝠的人。”
“什么?”阮寂几乎是惊呼了起来,“唐云倏是夜蝠的人?”
“他用的一柄软剑,叫‘风沧’。我当时没有想起来,后来才发现……阮姐。”他抬头,“你的那柄长刀叫什么?”
“……风逐……”
“我的刀,叫风锦。”原千寻垂下眼眸看着那把带着锁链的长刀,“他没有跟我交手就知道了‘竹锦十七’的招式……夜蝠的刀都是以风开头的,而且……”他突然收了声,没在说下去。
“而且什么?”阮寂问。
“没什么。”原千寻摇了摇头
“所以唐云倏是夜蝠安插在羽林军里的人。”她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我们杀了尹毅就简单多了。柏子繁不愧是公子归一边的,我们能发现这件事也是多亏了他。”
原千寻点点头,看着那杯云叶出了神。
他想到了那天唐云倏说的话。
带她走……带她走……
“乱花碎青山,残日映雪原,余酒进杯盏,飞红祝君安。”阮寂也没有话了,她低低地哼着歌,旁边是烧着的炉子和新泡的茶。就像很久以前在晋国的云水,窗外大雪飞了一整天。
原千寻想给阮寂添点茶,他伸手想拿茶壶,却有一只手按住了他。
“我来。”阮寂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原千寻一愣,他低下头去,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动了一下。“阮姐……”他轻轻地说。
“嗯?”
“我……我喜欢你……”原千寻轻轻地说,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都被吓到了。
“我从小被君侯养在夜蝠营里,什么都不太懂,但是看见阮姐第一面就觉得阮姐很好……”他鼓起勇气说下去,“……真的很好很好……”
阮寂浑身抖了一下,她轻轻地放下茶壶,抱着膝盖,尖尖的下巴搁在膝上。她歪着头望着原千寻发呆,原千寻不敢动,他怕一动阮寂就跑了。
“想不想听一个故事?”阮寂笑着问,露出一对漂亮的酒窝
在十年前的晋国云水,有个姑娘。姑娘十三岁,跟着村子里的邻居过日子,她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她只有一张琴,偶尔弹几下,声音也枯涩难听得要命。
十二月的云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大雪落满了整个城市。云水太冷了,一整座城市里也没几个人,每次有新客人来云水的时候姑娘总能知道。
那天傍晚,天色灰暗暗的,树上的枯枝都冻掉了下来。从东到西,一片皑皑的颜色,那座遥远的山脉已经隐在了纷纷扬扬的雪里,只露出灰黑的影子,轮廓模模糊糊,却没有消逝。
这时远方有箫声传来。
姑娘抬起头想看着是什么人,却望到了天色的尽头也没能看到一个人影。
她坐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雪停了,傍晚的太阳从山脚斜斜地出来了一个角落,终于照亮了一个人模糊的轮廓。向阳稍暖的地方开了几朵红梅,风一吹花瓣簌簌地往下掉。
“乱花碎青山,残日映雪原……”姑娘看到了这个场景,轻轻地念了出来。
“余酒进杯盏,飞红祝君安。”有个声音接上了句子。
姑娘一惊,抬头看向窗外,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披着披风背对着窗子,看身形似乎是个男子。“在下可否向姑娘讨口水喝?”男人轻轻地说,声音埋进了对面的雪里显得轻不可闻。
“……嗯,进来吧。”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男人转身走了进来,他戴着兜帽,只露出一个下颔,姑娘看不清他的脸。男人坐到炉前,姑娘坐到他的对面,她挽起袖子,用铜勺盛了一勺雪放进茶壶里,盖上盖子放到路上煮着。姑娘一转头,看见兜帽下露出一个好奇的眼神。
“云水常年下雪,煮茶都是用雪煮的。”姑娘这么说着,却一不小心红了脸。她看到了男人的脸,在这个小地方,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好看的男人。姑娘的脑子里乱乱的,想到云水经常有人说的诗词:“向阳红梅开,烹茶雪初沸。”
男人嗯了一声,转头又看向了别处。
姑娘托着腮好奇地看着那男人,男人感觉到了目光的存在,扭头看向姑娘,姑娘又急急地将目光挪开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姑娘在深雪里被夜蝠营的将士捡到。她被带着去见了晋国的君侯,从此被训练成夜蝠营的一名杀手。在她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她被派去长留执行她出师的第一个任务。
她要去长留最大的酒楼里杀一个人,据说是从陪都渭阳来的富商,为陈逢山一派开通了地下的洗钱通道。这些她都不明白,她只知道,握刀,杀人,便结束了。
姑娘埋伏在酒楼里,做了一名琴师。
“今夜好酒好月,便要来点好曲,这才尽兴。”富商在酒楼里哈哈大笑,举起杯子饮尽了杯中酒,眼神飘到了姑娘身上。
姑娘抬手扫弦,抬眼看了富商一眼,在眼神交汇的刹那急急地低下了头。
富商饮酒到微醺时,突然拽着身边一个侍卫的衣袖,悄声地说:“你知道吗……我渭阳商行里的金锭被我偷偷转走了一部分,万一他陈逢山失败了……我也……我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
姑娘看着富商松手,她突然挥开帘子从琴身中抽出一把剑来直至富商咽喉!
就在这一刻,富商身边的侍卫突然动手了,他起身跃起,从腰侧抽出剑来,这一下就与姑娘过手了八九招,姑娘第一次执行任务,难免力不从心,力气渐渐地耗去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极长的箫声,有人在门外曼声长吟:“乱花碎青山,残日映雪原。余酒进杯盏,飞红祝君安。转蓬一甲子,逆旅六十年。茫茫空山尽,寂寂鸟归南。吁嗟梦醒时,悲歌不可叹。回首少年客,负剑向都山。风雪天地间,冷月侵桥寒……”原是一整首诗,没有吟完便断了,随之而来的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那是个戴着兜帽的男人。
男人拔剑,挥剑,招式极快,几乎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仅仅三招对方便败下阵来,对方自己连带着富商的脑袋早就不见了。
“那首诗怎么断了?”姑娘问。
“没写完。”男人这样说。
姑娘抬头望了一眼窗外,长留终于下雪了,只是在天上飘了一点雪花,从蜡烛的火光里映到男人的脸上,光怪陆离。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然后呢?”原千寻听得认真,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一直看着阮寂静静地讲这个故事,她讲故事的技巧不算高超,但原千寻乐意去听。
“然后……姑娘就跟了那个男人,男人娶了她,却只是纳她做一个小妾。再后来……就没有了。”阮寂摇摇脑袋。
原千寻沉默了一下,突然说:“阮姐,我们回晋国吧,天祐几乎是看不到雪的……”他这么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阮寂的脸。
阮寂没说什么,许久她才嗯了一声。
“最后一个任务了,我们要去杀了尹毅。”原千寻说。
“不能让他来了,小梅阁如今是公子归这边的已经被他知晓,我们失去了这个据点。”阮寂微微思忖,“那么,他不过来,我们就过去。”
“阮姐是怎么想的?”
“尹毅的府上不是每天都守卫充足,待他守卫不足的时候我们去他府里,执行任务。这次还是一样,你去刺杀,我做接应。子时行动,到丑时要是你没有回来,我就来接应你。”阮寂看着原千寻的眼睛,“玄衣。”她喊。
“嗯,我明白了。”原千寻应。
阮寂笑了笑:“乖,去准备吧,拿出你的‘竹锦十七’。”
原千寻点点头,起身出了门。他走的时候门没有关严,晚风一阵阵地吹进来,阮寂目送着他离去,叹了一口气。她尖尖的下巴搁在双膝上,出神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两句诗句:“今我遥举樽,故人箫已断。酒入荒雪里,化烟入舟岸。”
“真像。”她轻声感慨着。
5
禛玄帝四年十二月初一,夜,羽林将军府。
“今晚守卫不多,我们先解决掉后院的守卫,然后我在这里接应你。”阮寂一身夜行衣,长刀“风逐”捆在背上,她弯下腰小声地对原千寻说。
“明白。”
原千寻话音一落,立刻纵身跃上屋檐,今晚尹毅府中还亮着灯,侍卫却换了一批,人数变少了,大概是他认为今夜不如睡,不需要那么多侍卫。
原千寻拿出了那柄带着锁链的长刀,他深吸一口气将锁链缓缓地绕在自己的小臂上。就在他的正下方,将军府的一名侍卫松了一口气。
长刀飞出!
侍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喉咙就被快刀割断了,只有一道轻微的落地声在子时的夜晚听不明确。
原千寻沿着将军府后院的围墙走了一圈,手中的长刀就像镰刀一样收割着侍卫的头颅。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也没有人会想到居然有人会在屋檐上下杀手。夜蝠营里出来的刺客,就像是一只只蝙蝠,栖身在黑暗的角落里。
最后一人了。
原千寻盯着那人,不管面对着什么人他都不敢懈怠,他攥住了手中长刀的锁链。就在锁链出手的一瞬间,那名侍卫像是察觉了什么,长剑一挡,“叮——”地一声划破了长夜的寂静,接着长刀擦过长剑的剑身,朝那人的脖子上掠了过去。
原千寻的心沉了下去。
“不知尹兄半夜找我来,是有何事?”唐云倏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一动,“要云倏做什么直说便好,都是羽林军里的,又何必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啊。”
“哎,可别这么说。我只是得了一坛好酒,便急忙邀唐兄前来,不然明天就只能看到酒坛子了。”尹毅呵呵一笑,拎起手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镜北人好酿酒,这一壶镜北‘玉生翠’可是只上供给皇帝的。”
唐云倏低头看着杯子里的酒液,近乎透明的酒液中微微泛着翠色,就像沁着绿的白玉一样。“只上供给皇帝?”唐云倏重复了尹毅刚刚的话,“你这一壶,又是从何处取得?”
“友人赠送。”尹毅笑道。
唐云倏意识到了什么,他皱起了眉头,压低了声音说:“你想取代陈逢山?”他说完,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可能,他的势力,岂是一朝一夕能取代的。”
“现在最大的阻碍就是夜蝠营的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尹毅停了一下,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不过我有关于夜蝠营的消息。”
唐云倏一凛:“你如何得知?”
“我说过,我在小梅阁布下了斥候。”尹毅笑了笑,屈指叩了叩杯盏,“上次谢青山被刺一事中,用‘竹锦十七’的刺客在夜蝠中代号‘玄衣’,还有一人我不知晓。但今晚他们可能会有所行动。”
“你那么肯定?”唐云倏疑惑道。
“几乎,了如指掌。”尹毅笑,“只要铲除夜蝠在天祐的势力根基,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唐云倏放下杯盏,深吸一口气,突然退后两步,整理衣袍俯身长拜:“还望大将军明示!”
“哎,云倏快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计划,兵变之谋。陈逢山架空了皇帝,而他在天祐的兵权基本只掌握在我手中。”尹毅意味深长地看向唐云倏,“明白了吗?”
唐云倏一震,俯身再拜:“云倏明白。”
“暂且不论后来之事,今晚我们静观其变。”尹毅这么说着,话音刚落,后院的位置传来“叮——”的一声,像是武器相抵。
尹毅眉峰一震,起身拿起了身边的“宣岳”:“走。”
唐云倏抿了抿唇看着杯盏中的“玉生翠”,他微皱着眉盯着酒液上泛起的一阵阵涟漪,屋外长风呜咽,他拿起杯盏,一饮而尽。
原千寻手一抖收回了长刀,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暴露了,将军府的灯是亮着的,尹毅一定知道了他的存在。现在该不该撤退……
他握紧刀犹豫了一下。
这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袭红衣,红衣的女孩抱着琵琶浅浅地笑着,脸颊旁浮出两个浅浅地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