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在科尔马小镇北部一个低矮的房间中,靠着门框,坐在个木凳子上,正用烟草与烟纸卷着烟。
黑沉沉的乌云蠕虫般缓缓滑过天际。空气中充斥着暴雨冲刷泥土散发出的水汽,冰冷潮湿,腿部的骨头又在隐隐作痛。于是阿诺将手中卷好的烟塞入口中,起身从墙边捡了些木柴扔进了壁炉中。火焰一下子就大了不少,阿诺因为疼痛而阴沉沉的面目微微舒缓了些。
阿诺正要走到床边睡上个四五小时,忽然门口传来了咚咚咚的敲击声。他皱起眉头,伸手拉开抽屉一阵摸索。
最近这片地方可不太平。
收回手时,手中已经握着一把老旧的瓦尔特。他打开开关,转身去了门边,拉开门闩。
狂风带着暴雨吹的猛烈,压得浑身湿透的男人缩着身子,他背上有个人。两个人都穿着戴兜帽的雨衣。背后那人露着个手掌,青白色的。
“你是掘墓人?”
“我是。”
“有人需要一个墓穴,还有一块石碑。”
“什么人?”
“一个我从路边捡来的死人。”
阿诺缓缓摇摇头:
“不要糊弄我,这日子谁都不好过。没有人会去管路边的尸体。”
男人沉默了一下,开了口:
“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他死在了战场上。我想把他埋起来。愿上帝保佑他。"
男人的面目藏在雨衣的兜帽下面的阴影中。阿诺没法从他的面目看出他有没有说谎。
附近的区域好像确实有着战场,白天偶尔能看见腾起的黑色硝烟,有时候还能听见爆炸声。况且,这个糟糕的世道里,真假有这么重要么?
阿诺将抽到一半的烟吐到了门外。闪着红光的烟头在水坑中熄灭了:
“我讨厌在下雨的时候出门,这让我腿曾经中弹的地方疼的要命。
“我知道,很多老兵都有这种毛病。”男人应和着,他伸出左手递来一圈手表,“喏。给你,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阿诺接过来望了眼。特质明显的表盘让他很是眼熟,不由得多摸了几次:
“哦,浪琴。我也有这么一块表。好吧,如果我收下这块表,需要做什么?”
“你同意了?”
“是的。”
阿诺走到阴暗的墙角边上伸手打开了一个半人高木制的箱子。他在里面翻找了阵,翻出了一条拉链式的雨衣。他将雨衣穿在身上,材质有些厚重,还带着发霉的臭味,穿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又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个防雨的提灯,晃了晃,里面好像还有些油。用火柴点燃后,晕晕的光亮便穿过圆形的玻璃罩子,逼迫着黑暗去了角落中。
“石碑没有了,木牌可以么?”
“行吧。”
阿诺拿出了块一手臂长,手掌宽的,两指头厚的木牌夹在胳膊下面。又在箱子里翻了翻,摸出根写道一半的粉笔塞在了口袋中。
锁门后,阿诺和男人走进了冰冷的暴雨中。雨水打湿地面,地面变得泥泞不堪,十分难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墓园中,在一处无人使用的空地前面停下。
“就这儿吧。”
“行。”
阿诺将提灯摆在了地上,伸手给了男人把铁锹。男人将身后背着的尸体小心的放在地上,这具尸体落在地上,就压得周围的泥土向下沉去,可以看出相当的沉重。
“他怎么死的?”
“怎么了?“
“我方便写碑文。”
男人埋头挥舞着铁锹。铁锹将粘稠带水的泥土抛飞。
“他为了掩护我死的。我们经历了一场非常凶险的战斗。那群口中说着英格兰腔调的家伙用上了新的武器,看上去就像是带着履带的大盒子。一排排的人上去,一排排的人倒在地上。他们都死了。上帝啊,那是地狱。”
“那是坦克。而且这已经不是那些英格兰腔调的家伙第一次使用坦克了。我们那时候,他们就已经用过了。远远的从战场的那一头碾压过来,看上去就像是钢铁做的潮水,无情的碾压过所有拦路的东西。”
“好吧。那么就是你口中这些叫做坦克的东西喷出了爆裂的炮弹。他扑在我的身上,为我挡下了炮弹的碎片。我活了下来,他却死了。对了,你知道哪里有神父么?”
“怎么了?”
“我有一桩罪行要对着上帝忏悔。”
阿诺摇摇头,他用脚狠狠的将铁锹踩入泥中,挖出了一大块沉重的泥土。
“我们镇上的神父死了有几个月了。年轻的时候我还相信上帝。可是经历了那么多,我想那个带来爱,温柔和安慰的上帝已经死了吧。不过,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对着我述说。自从镇上的神父死后,给尸体进行祈祷这件事情都是我做的。”
男人沉默许久,开了口: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我会告诉你我从没有给别人说过的事情。一件罪恶的事情。”
“你说吧。这个世道,世上剩下的大多都是邪恶的东西了。”
“其实,这个男人不是为了帮我挡弹片死的,是我谋杀了他。”
阿诺瞪着男人。
男人继续向下说着:
“我所在的小队被上边下令要在夜晚突袭一道防守严密的防线,那是必死的突袭,同时我被那里的坦克吓破了胆。一纸强制征兵文书拉我去了战场,我不想死在战场上,所以我准备逃。但是就在我就快离开的时候,我的意图被他发现了。对待逃兵的方式是枪决。我不想死,所以我杀了他。”
“我第一次杀人,我很害怕,我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子弹,只剩下最后一颗。或许是恐惧还是愧疚,我背着他跑了出来,一路跑到了这里。“
阿诺瞠目结舌。
男人和阿诺都不再说话。暴雨敲打在地上躺着的那人的雨衣上,水坑中晕染开淡淡的红色。阿诺和男人挥舞着铁锹,沉默的抛起一捧又一捧的泥土。
墓穴成型了。阿诺随手将铁锹扔在一片,将地上木碑提起,从口袋中摸出粉笔。
“名字。”
“什么?”男人大声的反问道,“雨声太大了。”
“这个该死的死人的名字。”
“查理。查理·伯恩斯。”
“谁?”
“查理·伯恩斯!”
阿诺手中的粉笔折断了。他愕然的抬起头来,而后自嘲的摇了摇头。
我太过敏感了,可能只是重名罢了。叫这个名字的公民应该有很多人吧。
阿诺用着断的只剩下最后一截的粉笔在木牌上写好了死去男人的名字,而后将木碑插在了墓穴前。
他走到地上的死人前,伸手抓住了死人的雨衣领子,向上提动。可是这死人可能是因为灌满了雨水,重的就像是一坨铁。
阿诺扭头望着在墓穴边上低头站着的男人:
“过来搭把手。”
男人沉默的站立不语。
雨这时候更大了。冰冷的水汽从地面向上飘散,凝聚在靠近大腿的位置,成了一片又一片白色的浓雾。忽而聚拢,忽而扩散。
冰冷的狂风骤然吹过,掀起了雨衣的兜帽,像是有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插进了阿诺的脖子。阿诺骂了一声,伸手将兜帽拉好,脚踝的位置却猛地一痛。
低头望去,脚踝处一只青白色的手掌。顺着手臂望去,一直连接到死人的肩膀位置。
阿诺狠狠的踢着拿着抓住脚踝的手。手被踢开了,连着那死尸也在地上翻了两圈。
“怎么了?”男人意识到动静快步走来。
“估计是什么尸体的条件反射之类的吧。就像是敲打膝盖就会踢腿一样的东西吧。没什么事。”
阿诺揉了揉被握的生疼的脚踝,走到了尸体边上。尸体被踢得翻滚了几圈,兜帽下的面貌露了出来。淡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方正的下巴。
这面孔是如此的熟悉。经常在梦中出现。
阿诺像是触电一般惊慌的大叫起来。即使是刚才被尸体握住了脚踝也没有让他如此慌张。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男人重新将兜帽给死尸戴好,抱着他走到了墓穴边上,扔进了黑沉沉的墓穴中,“如果上帝死了,那么被你亲手埋下的尸体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不可能有人知道那年发生的事情!”
“怎么不知道那年发生的事情?莫城战役,你将要逃跑的时候被查理·伯恩斯发现,开枪要了他的命。“
阿诺伸手拔出了腰后的瓦尔特对着男人的胸口就是一枪。炸响的枪声之后,男人却并没有如同预想之中倒下,而是站着。
他拉开了雨衣,露出了胸膛。那心脏处有着一个笔直的弹孔,可以望见弹孔后面的东西。明明是致死的伤势,男人却没有任何将要死去的迹象。
“你是谁?”阿诺疑惑的望着男人,“恶魔?死灵?还是上帝派来惩罚我的天使?”
男人摇摇头:
“我就是你啊。过往的囚徒。”
“每个人都有着埋起来不想被别人发现的历史与秘密。”男人拉下了兜帽。地面的水坑倒映着男人的面容,这面容阿诺曾经在镜子前面,在湖面,玻璃表面见过千千万万遍。
“我是你最想掩埋起来的东西。你痛恨我,痛恨我所代表的那份过去。”
男人的胸口开始流出猩红色的鲜血。
“现在的我杀死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埋葬过去的我。现在的你杀死过去的我。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并不会因为埋葬而消失不见。他会缠着你,在每一个冰冷的夜晚。”
男人对着阿诺露出个苍白而冷淡的笑容,就像是冰冷的嘲弄:
“可惜你本来还有机会的。但是你刚刚用掉了最后一发子弹。所以你只能活下去,带着黑暗,苦痛,过去,苟延残喘。”
男人摔进了墓穴中。
阿诺冷冷的望着男人的方向,捡起了一旁的铁锹,铲起了边上的泥土。
一铲又一铲。就像是他曾经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