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遥举樽,故人箫已断。酒入荒雪里,化烟入舟岸。
1
禛朝左拾遗周鸿安正坐在他的马车里,夜已经很深了,他刚从大鸿胪卿陈逢山府中议事而归。今天的夜里没有风,周鸿安微微掀开一线的帘子想看看马车行至何处。
突然,路旁的树动了。
周鸿安不是武将,没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但就在他准备放下帘子的一瞬间一道亮色的银光从树冠上一闪。接着,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前方的马突然不受控制地一声长嘶,连带着后面的马车一起翻了。周鸿安着实没有想到,待他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匹通体雪白的良驹早已经被人割了喉放了一地的马血,马车夫的脖子上也有了一条血痕。
银光飞到了周鸿安的脖子下面。
“你……你……”周鸿安此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四十多岁的朝中左拾遗吓得双腿发抖,要尿了裤子。
“左拾遗周鸿安。”拿刀的那人说,他一身夜行装,蒙着面发出模糊的声音。
“不……不不不不是我。”
“不是疑问句。”那人又说,“勾结陈逢山架空当朝天子,得而诛之。”那人话音一落手中银光一闪,周鸿安的人头已经被割下来了。
那人转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三具尸首横陈在禛朝都城天祐的街上。
人人都说,大禛最风雅的茶楼就是小梅阁。若问泠泠弦上声,小梅深处有琴音。小梅阁聚集了大禛朝各色乐器的高手,甚至有人一曲能奏上百两黄金,连在皇宫里的乐师都以在小梅阁里奏上一曲为荣。
但就在这个地方,却来了一个不会弹琴的琴师。
禛玄帝四年,秋,夜。
穿灰衣的男人坐在小梅阁二楼的雅间里,他对面穿黑袍的男人给他斟了一杯茶。“三天前左拾遗周鸿安在夜里当街被杀。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车夫和马,这已经是第五个被杀的高官了,如果再找不到凶手羽林军我可以不用待了,大鸿胪卿会把我们赶出帝京的。”
“不急。”穿灰衣的男人呷了一口茶,“凶手会现身的,只要他继续刺杀,就会露脸,露脸的一瞬间就是决胜的一瞬间。”
“还是尹兄沉着。”黑袍的男人一笑,唇上的小胡子动了动。
这时帷幕里响起了几声琴声,不大成调,想必是在调音。之后帷幕中的琴音渐渐升起,却还是没个调子,感觉像是新学琴的小孩儿信手拨弄的琴弦。可是帷幕里的那人分明弹得认真。
黑袍的男人皱了皱眉:“小梅阁里不都是弹乐的高手吗?怎么有这么一个人?”
“当然是,抛砖引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穿灰袍的人——大禛羽林军将军尹毅回头望去,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她抱着琵琶从门口走来,“若都是顶好的乐师,诸公又从何比较呢?”她说着冲帷幕里的人一笑,琴声霎时间便停了下来。
“小女阮寂,擅琵琶和古琴。”她没有走近演奏的帷幕,甚至没有走到尹毅和唐云倏的身边,而是坐在了窗棂上。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而是低头挑了几声琴弦。
这时连在乐器上稍有研究的斥候武将唐云倏也微微赞叹了,阮寂奏的是前朝璆朝传下来的三大名曲之一的《繁雪曲》,传闻前朝琵琶国手李衣在北陈看见白雪纷然所谱的曲目。这首曲子极考验技巧,也包含了李衣因知音人逝去的感慨。
这阮寂看上去二十上下的年纪,能将《繁雪曲》弹得如此深沉实在不愧小梅阁的名声。
“可恨繁雪曲,再无知音人。”唐云倏不禁感慨。
“云倏,今晚就到这里吧。”尹毅突然起身放下茶杯。
“怎么?好茶好曲,尹兄不多留一会?正事未定,这就要走了?”唐云倏听到尹毅这样说疑惑地看向他。
尹毅却看看帷幕里不再发出声音的琴师,又看了看阮寂,笑:“不,正事已定,我已经有所谋划了。这《繁雪曲》还是留给懂的人听吧。”他语毕又看了阮寂一眼,起身离去。唐云倏看着尹毅离开,摇了摇头,回身朝阮寂一拜,余光扫了一眼那不会弹琴的琴师,也跟着走了出去。
这下雅间里只剩下了阮寂和那不会弹琴的琴师。
“你叫什么名字啊?”阮寂放下的琵琶撩起帷幕想看看里面的人,“来小梅阁弹琴,却不会弹琴?”
帷幕里的人显然是一愣,他正抱着琴打瞌睡。被阮寂一撩帷幕朦朦胧胧地抬起了头。这是一个男人,穿着白衣,头发就这么自然地垂下仅用一根红绳束起,这根红绳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颜色。他生的算不上多么英俊,但眼睛着实好看极了。
“原千寻……”他下意识地回答。
“没听说过。”阮寂认认真真地回答,“哪儿的人?”
“晋国……长留人。”原千寻认认真真地回答。阮寂问一句,他答一句,倒像是块木头一样,整个人都讷讷的,也只有那一双眼睛还算得上是灵动。
阮寂笑了,她一袭红衣笑起来妩媚得要命。“我也是晋国的,云水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那里,在青江以北,靠近雪被的地方。”
原千寻呆呆地摇了摇头。
“真是块木头。”阮寂叹了口气,也摇了摇头,“难怪你弹不好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了这小梅阁,你弹得也太差了。”
原千寻低下了头看着这张琴。然后一双手就将这张琴拿了去,阮寂将琴放低下头随手撩了几下琴弦。“你看,你用琴的指法都不对,这样在这小梅阁里是混不下去的。”她笑笑。
“阮姐,你教教我吧。”这是原千寻第一次认真地说。
阮寂看着他,挑了挑眉:“阮姐?你多大了?”
“二十。”
“我是比你大三岁,但你也不能喊我姐啊,显得我好老啊。”阮寂耸了耸鼻子。原千寻听了尴尬地低下了头,他讷讷地干咳了几声,挠了挠头。阮寂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就被逗笑了:“算了,阮姐就阮姐吧,看你倒确实是个弟弟。”
“尹兄。”尹毅刚一出小梅阁唐云倏就在背后叫住了他,“尹兄所谓的是何计?”
尹毅的脚步没有停,他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直视着前方。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跟大鸿胪卿又关系的人都要做好被杀的准备,尤其是夜晚。“我已在小梅阁布下斥候,届时有关于刺杀的一切情报,只要是从小梅阁传出的都会经由我手。”尹毅压低了声音,刚好可以让唐云倏听到,“云倏,我们需要在帝京加派人手,直接从羽林军调遣。”
“是。”唐云倏微微点头,“羽林军一部二部皆待命,那些都是大鸿胪卿有意豢养的死士,一旦查出刺客的踪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格杀。”
尹毅笑了:“云倏,你不会以为只有那一个刺客吧?大鸿胪卿权倾朝野,朝中分为两派,除了大鸿胪卿还有一派是以公子归为首的勤王党。各个诸侯不满的已经有很多了,更有甚者组织了刺客军队,晋侯安子术麾下的‘夜蝠’尤为出名。清君侧……谁都想在政坛上拔得头筹。”
“那我们……”
“不用多想,”尹毅打断了唐云倏的话,“习武之人,羽林军又无封爵机会,我们听大鸿胪卿的命令,伺机而动即可。”
他说罢抬头望向天祐的夜空。后世所称的禛玄帝四年十月十二的夜晚,是个无星无月之夜,只有黑暗笼罩着都城天祐的上空。
2
穿黑衣的男人隐藏在街中的窄巷里。
他已经埋伏在这儿两个时辰了,天祐的秋夜还是很冷的,他裸露在外的手早就已经冻僵了,可从小受到的训练告诉他杀手是不允许冷的。
他来自一个比天祐要寒冷很多的地方,那里一年有将近五个月都被冰雪覆盖。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在紧身刺杀中短刀明显比长刀要有优势,这也是他所擅长的刀术,“夜蝠”军里走出来的顶尖的刺客都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刀术。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在窄巷中的男人肌肉瞬间紧绷,君侯的情报一直很准,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来了。
突然有风从远方吹来,那是一阵极强的风,吹在树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握刀一跃而起,在空中挥刀横切,目的就是直取羽林校尉谢青山的咽喉!
可惜这一刀走空了。谢青山仿佛是早有预谋,他在杀手拔刀跃起的瞬间就抽出腰刀挡下了这几乎是必杀的一击。
按常理来说,如果杀手一击不中应该迅速撤离现场,可那个人不,他仅仅退后几步稳住了谢青山腰刀格挡的力量之后再一次发起了冲锋。
“夜蝠。”谢青山居然在笑,“好久都没遇到过对手了,今天会是你给我这把刀见见血吗?”他笑得略带一丝残忍。随后谢青山举刀横劈,他的腰刀刀脊极厚,刀术大开大阖,这种程度的膂力断不能让对手小觑。
杀手此时手中只有一把短刃,不过他没有犹豫,面对谢青山几乎没有破绽的劈斩他居然矮身伏下,短刃化成了一团青光目的直取谢青山脚踝!
谢青山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大喝一声撤步上刀。
而杀手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的后腰上还挂着一柄长刀,那柄长刀的刀柄上连着锁链挂在他右手的腕子上。杀手腾空跃起,在跃起的瞬间抽刀挥扫,那一柄连着锁链的长刀被他用作了一根鞭子!同时他信手挥舞短刃,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刀。
在杀手的锁链出手的一瞬间,那根连带着长刀的锁链就准确地击中了谢青山的佩刀,那股力量之强让他的佩刀直接脱手。那个杀手的短刃在他快速挥刀的时候在谢青山的周身制造了至少十几处的创口。
“竹锦十七……”谢青山用力地说出了这个名字。这是晋国刺客军队“夜蝠”中顶尖的刀术,发动时用一把短刃和一把长刀,因为短刃在挥舞过程中蒙上的一层青光像极了渭城最好的纺娘织出的“竹锦”的颜色,而这种刀术又有十七种变换形式,所以被称为“竹锦十七”。
谢青山叹了一口气,他自知自己在战场上可能算得上是一名好手,但若一对一碰上了夜蝠的顶尖刺客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更快何况他引以为傲的腰刀已经在他五尺开外的地方。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杀手给他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高楼上传来三声利剑破风的声音!谢青山睁眼的一瞬间,三支弩箭并排插进了他和杀手之间,箭尾微微颤动。
十几名穿着黑衣佩以长刀的人从巷口鱼贯而出。
杀手心里沉了一下,他刚刚太过于恋战,甚至忘记了去探查周围有没有谢青山布下的暗哨。
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不用探查了,暗哨已经出来了。
杀手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刀。
谢青山丢下了自己的腰刀,起身急速后退。
暗哨们统一拔出了刀,刀刃和刀鞘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杀手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暗哨里有人动了,然后他们一齐奔过去,长刀在夜中挥扫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是一片刀阵!
杀手咬牙掷出右手中的长刀,同时急速后退。他心里还是想完成这次刺杀的,可惜自己情报未能探查完毕,加上过于恋战。他心里懊恼地想着,但只怕这次失败了,在君侯那边难以交代。
杀手的长刀威力极大,在横扫的一瞬间便砍中了两名暗哨的胸口。他们的胸口一瞬间撕裂开,泼出大团浓腥的鲜血。
楼上又是三支弩箭齐射!
这次杀手闪避不及,一支弩箭直直地钉入他的右胸。杀手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拔那箭。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骏马长嘶的声音。暗哨们一齐回头,却就在这一回头的瞬间七八个人都掉了脑袋,他们至死都不知道是为何而死的,但是在旁边的谢青山知道,那是一柄极长的剑,挥剑的人速度极快,那应该是两次挥斩,但速度快得就好似一刀!
“玄衣!”马上的人低声喊道。杀手一震,玄衣,那是他这次行动的代号,“夜蝠”加派人手来援救他了。
他抬头握住了马上人的手,然后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瞥见了角落里的谢青山。杀手忍痛扔出了手中的长刀。长刀飞旋着从早已呆滞的谢青山的脖子下掠过。
杀手松了一口气,失血过多使他的眼皮渐渐变得无力,他没看清接应他的人是谁,只觉得那是一个女人。他在那个女人的怀抱中卸下了警备,晕了过去。
“谢青山被杀了!”唐云倏拿着刚刚收到的线报疾步走进了尹毅位于天祐城东的偏宅。他是尹毅多年的至交好友,当年一起从小卒升到了大将,他也是从心底佩服自己的这个朋友。所以有什么情报,唐云倏总会第一时间送交到尹毅的手上。
“我已知晓,云倏这次的情报倒是慢了一拍。”尹毅轻笑,随即他又敛起了笑容,“那些人真快。”
“这件事距离周鸿安被杀仅仅十天,这些刺客的速度确实很快。”唐云倏感慨。
尹毅接下了唐云倏递来的线报,简单的翻看了一下。
“这次暗杀死的不止谢青山一人……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之后死去的暗线都是我派去的手下,他们几乎没有人回来。”尹毅感慨着,又一转语调,“但根据仵作的调查来看,那刺客倒也不是全身而退。看那些尸体的伤口,很多都是从远处一刀裂顶,也有些是很多短刃造成的伤口。刺客可能不止一人,一人用长刀,一人用短刃。不过……”尹毅顿了一下,“如果是一人所为,他用的刀术很有可能是‘夜蝠’军中有名的‘竹锦十七’。”
“竹锦十七……”唐云倏喃喃。他知道那个闻名于世的、如同鬼魅一般的刀法,传说中“竹锦十七”有十七种变换的方式,是顶尖的刺杀之术。
“云倏,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吗?”尹毅突然回头看向唐云倏,问。
唐云倏愣了一下,随即低头道:“大将军之令,无敢不从。”
“好,我要设一个计。”
“洗耳恭听。”
尹毅饮了一口酒,半眯着眼看向远处帝京的夜色,许久才把目光转回来落到唐云倏身上,“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计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相信云倏兄,到时候看我的布置,伺机而动即可。”
他收回了目光,这时唐云倏身上已经是一身的冷汗。刚刚尹毅的目光,一瞬间像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就在同一时间,原千寻身上也冒满了冷汗。
就在小梅阁里,身边的阮寂在弹古琴。还是之前她用琵琶弹奏的《繁雪曲》,但古琴不同于琵琶,弹出来的曲子更有些古韵,在天祐的夜中平添了几分苍凉。
“阮姐,”原千寻嘶哑着嗓子打破了沉默,“为什么来救我?”他躺在小梅阁的房间里,右胸一道伤口。他不能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你伤未痊愈,不要乱动。”阮寂嗤道,“这几天乖乖地待在小梅阁里看我教你弹琴,哪儿都不许去,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