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回忆起什么东西,或是我在逃避什么。我觉得应该是不愿意见到苍老的父亲吧,恐惧着对于那对老夫妇无力的承诺发生在父亲身上,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实现可以赡养父亲的承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偶尔才和他联系,言语之间总是害怕他问及到为什么不回家看望他,我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吧。如果真的问起来,我就总是说,最近好忙,真的忙,等忙完后,我就回家看他了。
而父亲也总是轻轻地“哦”一下,像是理解我言不由衷的说辞,然后深明大义地叫我好好学习,“忙点好,忙点就说明你在努力,自己也没什么事,不必挂记。”
然后很久以后,父亲就开始少打电话了,似乎心里想着我很忙,就不来打扰了。而我,也不怎么回他电话,到最后几乎没再联系。
直到高三的时候,我意外听到父亲要结婚的消息,惊觉原来我对父亲的了解已经陌生到这个程度了,看来自己真的很久没有了解过父亲。母亲在旁边酸溜溜地说:“这个年纪了,也该再找个老伴儿了,将来还指望我们养他么。”母亲在对于这件事情上显得不怎么大度。
在随后的几天中父亲给我打电话,她也基本不接,总体上又回到了原来那种“你问下你爸”“你问下你妈”这样的句式,我也就变回了“爸,妈要我问你”“妈,爸刚才说”这样的传递员。
不过这也让我和父亲再次得到可以放心畅谈的机会,我询问那个人怎么样,他在电话里笑了笑,像羞涩的孩子,我想最开始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父亲腼腆的性格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还能怎么样,就这么过呗,我都这个年纪了,找到一个不容易。做人不能太挑三拣四。”我听得出父亲还是很满意的,想到父亲以后也不那么孤单了,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办酒可以等你。”父亲又加上了一句,似乎有些期许。
“你们该办就办,黄道吉日不能轻易改动,我能回来就回来。”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高考而耽误父亲的吉日,所以推辞道。父亲在那头笑呵呵地说我懂事了,也开始明白一些道理了。
我想那几天我和父亲是从未有过的坦诚,像两个朋友,像两个男人,而非父子的姿态。这样的感受让我觉得有了些能力担当着曾经对于父亲的承诺,哪怕只是精神上的。
高考的前两个月,学校进行了封闭式的管理,从手机到网络全方位地断绝。就只是为了可以全方位的复习。
我一天除了复习外,偶尔也会懊恼自己没有时间参加父亲的婚礼,会想象一下那个场面会是什么状况,不知道父亲穿上新郎装是什么样子。我想等我考完后,一定要好好地给父亲表示歉意。
盛夏的高考6月,我终于在封闭两个月后,重新回到了家里。但是没想到一回来就接到了父亲病逝的消息。
那一刻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被谁抡了一耳光,整个人都懵在原地。
从精神到肉体,整个都垮掉了,我完全失去了对那个时候的那份记忆。大脑里也完全忘记了当母亲告诉我这个噩耗时候的琐碎记忆,那是一片空白,像是落寞的世界中只有呼啸的狂风在席卷了一样。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我爸死了……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有肺癌这件事,因为他从来不抽烟,直到母亲告诉我说这是职业病。从此我又明白一个道理,不要轻视任何细节的危害,哪怕是你一直呼吸的空气,也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我埋怨母亲没有及时告诉我,哪怕是见上最后一面,我也不想就这么错过父亲对于我最后的思恋。特别是得知父亲最后是在一家疗养院过世的,我就再也没打算原谅过母亲,那是我最痛恨的地方,是我发过誓不能让家人了结余生的地方。
我甚至害怕想象父亲一个人待在那里等死的画面,他那么爱干净,那么有自尊,那么腼腆,怎么可以待在那种地方。
而父亲要娶的那个女人,听说在得知父亲快死的消息后就人间蒸发了。可笑我还没有见过她,就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
我想父亲刚得知生病就失去了准备过一辈子的人,也许也在自嘲自己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吧。而最爱的儿子呢?又在哪里?我每每想到这些,就抑制不住身体里揪心的痛。
母亲哭得像一个泪人,说这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决定,是父亲不想让我耽误高考才这样做的。自己就知道做了里外不是人的事情,自己变成了一个罪人,曾几何时也害怕想到这样的结果,但是父亲最后的遗愿,谁都不能不听。
我也尝试着理解,但是就是无法原谅她,我甚至不能原谅李叔,为什么连他都不告诉我。
因为父亲的去世,我开始痛恨每个有关系却没有告诉我的人。这样的隔膜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它将我和最至亲至爱的人们分隔开,我独自一个人在这边咆哮哭号,而他们就在另一边伤心欲绝地看着我,中间那条鸿沟叫做“父亲的死”。
直到现在为止,我才明白,我痛恨的不过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
没有能力见上最后一面是真,没有能力尽到自己的诺言是真,没有勇气面对死亡是真,逃避给我带来的屈辱感也是真……
我依然是那个躲避在自己世界里面的小孩子,幻想着无数令我满足的想象。一遇到任何事情就立马包裹起来,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听。很可笑,我就这样一次一次地错过,一次一次地埋怨。直到那些密集的伤疤变成丝线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然后我才懂得什么叫做,作茧自缚。
没过多久,母亲带着自己的歉意回到了老家,李叔也去了。而我,留在了这里,上大学,以及之后的工作。
走的时候,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想她也许也在悔恨当年的那些对父亲的怨恨和纠缠,或是最后想为父亲做点什么却什么都没做成的愧疚吧。
而李叔,一直默默地陪在母亲的身边,手搭在肩膀上。他作为一个我家庭的外来户,一个观看者,一个参与者,一个始终陪伴在母亲身边的人,我想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我还真找不到任何的瑕疵借口来批判他。
他上车前对我说:“你母亲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也没错,你父亲也没错,谁都没错。不过都只是逃不过自己的心结罢了,那个房子就留给你,随你发展了。记住,你已经失去了父亲,你就只剩下你的母亲了。”
我从来不知道李叔说的话这么睿智,甚至到了指点迷津的地步,这是我多年后才意识到的一点。
时至今日,母亲也不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母亲了,皱纹像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脸。而父亲还依然是那个木讷腼腆的父亲,虽然他现在只是睡在了公墓里。
家里面前些年养了一条狗,今年也死了,母亲老是抱怨自己的身体早晚也像那条老狗一样,看不到明年的春天。我知道她也只是抱怨一下而已,母亲的身体还好,很健朗。
这些话也就在电话里说说,回到家就只字不提了,但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莫名地愧疚,这种愧疚是从父亲开始的,现在蔓延到了母亲身上。
又是一个盛夏,五月的一天了。我想起了今天是母亲节,尽管这么多年来和母亲之间的那种隔阂依然都在,但是想到那遥远记忆的某一天,一家人都还在。想起了那年“你问下你爸”“你问下你妈”这样的句式,而我成为了“爸,妈要我问你”“妈,爸刚才说”这样的传递员。
那样的画面让我鼻子一酸,而李叔那句“你只有你母亲了”的话,也让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失去她,虽然对于老夫妇和父亲的承诺我都没有机会实现,但我还有最后一个亲人,我的母亲。还有一个家。
于是我鼓起勇气拿起电话,拨打那个电话号码。
“喂,妈啊,是我。今天我回家了,对,我回来,要回家吃,你别煮太多……还有……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