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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湘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地牢中,那一高一矮两个牢役一脸讨好地打开牢门,三两下将一间脏乱差整成了干净洁。
李瑾冷冷地看着她,嘴上讥讽道:“恭喜恭喜,出去一趟就跑上了凤撵龙榻。”
“同喜同喜,牢里一蹲便等来了海味山珍。”涵湘瞄了一眼地上动也未动的馊食,将手上的吃食一一摆出来。
“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李瑾眼带讥俏,他最不屑这种为了活命奴颜婢膝出卖色相的作为。
“可是我喜欢来这里。”涵湘在对面摆了一副碗筷,又在自己这边摆了一副。对着他邀请道:“不想当饿死鬼就过来,我可要开动了。”
“怎么,慕容城还会短了你吃食,让你偷偷跑到这边来进食。”
“也许,可能。”涵湘慢条斯理地吃着,指了指地上馊饭,“你要强撑门面维护你的一身傲骨,就好好品尝一下那滋味。”
李瑾脸上一僵,继而面色炸红。想到早上送饭婆子来时捡出对面牢房里那空空如也的破碗,心里郁闷难当:她一个女子,尚且能吃得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就吃不下吗?
他看了一眼涵湘,气愤地端起馊饭,视死如归地往嘴里刨。
“噗!”李瑾一口喷出。
“哈哈哈哈!”涵湘看着李瑾面如土色,躲到角落干呕不止的模样乐不可支,她像恶作剧一样将烤得油光喷香的鸡腿放在他眼前晃一晃,嘴里逗弄道:“要不要,要不要?”
“走开!”李瑾有气无力推了一把。
涵湘笑眯眯地看着这个从小到大金堆玉砌不知人间疾苦的前朝侯府小公子、前朝尚书大人,除了一身臭脾气名满天下,还有可怕的洁癖让人叹为观止。馊饭再难食,为了活命不也得咽下去?
“行了,过来吃饭。就当作一场交易。”涵湘扯着他按到小凳上,李瑾急忙挣扎,可惜那点力气完全不是对手。
李瑾顿时觉得自己一无用处,样样不如女子,以前不如那个傲视群雄的护国女将军也就罢了,现在尚且不如一个闺阁女子。
“大丈夫行于世,当能屈能伸。”涵湘给他舀了一碗饭,“别胡思乱想,我真有事找你。”
“我想问一下,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涵湘开门见山,既然出逃无望,她唯一能问的也就眼前这人了。
“你不是清楚得很吗?”李瑾淡漠地看过来,还未收拾好自己的挫败感。
涵湘斟酌了一下,决定找个借口:“听说魏府上下不存,一时心痛难忍,晕过去之后就忘了很多事情。”
李瑾嗤笑一声:“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也会心痛?魏府灭亡,不是你干的吗?”
涵湘暗暗吃惊,不动声色道:“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怎么做?”
“因为你想方设法要嫁给朕,无所不用极其。”慕容城一身明黄色,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寒霜,暗潮的牢房里瞬间压抑盖顶。
“李尚书,关在这里一夜,可想好你的答案了?”
李瑾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道:“我绝不向侵我国土的贼子低头弯腰!”
“好骨气!”慕容城拍手道:“那就看看侯爷府里的人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你是不是也能像现在一般铁骨铮铮!”
“慕容城,你卑鄙无耻!”李瑾怒喝道:“难道你还想杀尽天下人不成!”
慕容城眸中风起云涌,却看了一眼涵湘:“还有更卑鄙的呢,要不要试试?来人!”
涵湘一听便知道这家伙动了真怒,心中暗暗焦急。李瑾这个驴嘴噘子,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牢役抬进几个物件一一摆好,都是重刑工具。李瑾这个人身板子弱,根本抗不住一两道刑法,这是自寻死路啊。
“慕容陛下!”涵湘赶紧出声:“不如交给在下吧,定叫陛下满意。”
慕容城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知道。”涵湘笑得极为狗腿,“还请陛下示下。”
“司齐的下落,还有宁国的玉玺。”慕容城薄唇牵起一角,“我可以给你面子,天黑之前审不出,朕就不客气了。”
9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李瑾苍白着脸,一瞬间矮了几分。
涵湘挑了挑灯烛,漫不经心道:“为了司齐,你连李老侯爷也不顾了?”
李瑾深深地闭上眼,艰难道:“他们会理解我,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来赎罪。”
知道他固执,却没想到他会如此迂腐。她对魏府向来淡漠,听闻死讯也丝毫不觉得难过,是因为他们对她淡漠刻薄,她对他们毫无情谊。可李瑾不同,侯府对他恩宠备至,他不该为了一个司齐而致血亲于不顾啊。
何况,下辈子能不能投胎托生个人类还说不定呢,或许真的要当牛做马……
“司齐并不是一个好皇帝,而且宁国已亡,他拿着传国玉玺又有什么用?”涵湘劝道:“你不该用亲人的鲜血来成就自己所谓的气节。”
“你懂什么!”李瑾赤红着一双眼瞪向她:“司齐固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慕容城就算是好皇帝了吗?!这些年他兴兵作乱,杀人如麻,一言不合就夺人性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做派难道不是暴君行径吗?”
“司齐目前可有一战之力?”涵湘严肃说道:“他没有,他带着传国玉玺出逃,是想着有朝一日,他或者他的子孙卷土重来夺回江山。那时天下已经大定,他再起兵戈,不是要将这好不容易太平的天下再卷入战火吗?”
“那又怎样?”李瑾不为所动:“你以为慕容城能够让这天下太平吗?别忘了,你魏家可也被他拿来祭刀了。”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挡了他统一天下的皇图霸业,他的做法无可厚非,无外乎残忍了一些。”涵湘叹了一口气,“皇权路总会流血,长痛不如短痛,何必为后人埋下隐患?”
“呵,你倒是宽容。”李瑾不想再废话,冷声道:“不必浪费口舌,你魏家只除了一个魏涵湘没软了骨头,其他人,呲……不提也罢!”
魏涵湘在此种情况下,也会像他一样宁折不弯吗?涵湘歪着头想了想,大家都说她忠君爱国,也不全对,她忠的是这片如画江山,并不是昏庸的司齐小皇帝。她没有参与战争,自然没有李瑾那般愤慨的心情。
李瑾把她想错了,她还擅长审时度势。现在容国已经占领了宁国全境,回天无力,无畏的挣扎只会让天下多乱上一段时间。只要天下安定,她相信慕容城不会暴力执政。
涵湘坚定道:“李瑾,你错了,魏涵湘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四海升平,谁做皇帝并不重要。”
李瑾讽刺道:“你不是魏涵湘,你怎么知道她如何想。再者说,魏涵汐,天下烽火因你而起,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不顾天下安危?!”
魏府灭亡,是因为魏涵汐;天下大乱,也是因为魏涵汐。魏涵汐何德何能,能做红颜祸水?
涵湘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的疑惑,淡淡道:“魏涵汐不过一小小闺阁女子,何德何能成了天下大乱的因由?”
李瑾眼中仇恨愈盛,若不是自身修养极好,怕是要狠狠忒几口唾沫给她,指着涵湘脑门恨声道:“若不是你怂恿兰筝毒杀魏涵湘,妄想顶替她嫁到容国,会引得慕容城发狂?”
“若不是你父魏东,为了巴结慕容城通敌叛国,宁国战事会连连失利,让乱贼直取盛京?!”
“若不是你自甘下贱,呵……我真是佩服你,心够硬够狠,为了当慕容城的枕边人,亲自带兵围绞血亲。”李瑾大笑出声,状似癫狂:“最毒妇人心,这天下怕是再没有像你这般恶毒之人了。”
李瑾接二连三地抛出一个又一个天雷,砸得涵湘有些头昏脑胀,这就是真相?!
10
涵湘走出地牢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慕容城背着手站在小院里,看着天边的火烧彤云,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听到身后动静,他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将她望了又望,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凝成一声叹息:“你是涵湘。”
肯定的语气,不容置疑。
涵湘叹了口气,看来慕容城一直没有离开。为了说服李瑾,她告诉了他真实身份,为了免去太多解释,她还挑了几件当年在两人之间发生的事佐证。
虽然有些怪力乱神,但李瑾很快就相信了。那么一直站在外面偷听本就有所怀疑的慕容城,此刻更是笃定。
涵湘故作轻松道:“怎么,难道要找个高僧来将我收了?”
“是要找高僧。”慕容城邪邪一笑,“朕拼着下十八层地狱的代价跟阎王抢人,多亏了他啊。”
“你说什么?”涵湘疑惑,感觉又是她不知道的事。
慕容城却不再开口了,一双眸子里温柔如水,看得涵湘直哆嗦。想起一事,赶紧问道:“随风是怎么回事?”
“随风?”慕容城顿了顿,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是谁。“哦,半年前魏相带兵偷袭刘老将军,随风力竭而亡。”
想到那个忠心耿耿的护卫,死时双臂尽失,满身箭矢,还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由得有些难过。
地府里他急着出口的话,想来是要她前去救外公的吧?
想到此,涵湘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那我外公……”
“无事。”慕容城拍拍她的手,“对不起,那一次魏相擅自出兵,我也是事后才知。现在刘老将军解甲归田,在凤阳隐居。”
涵湘知道按照外公的脾气肯定是不愿服从慕容城的,退出朝堂也好。
“慕容城,你不要再随便杀人了。”涵湘认真地对他道:“宁国已灭,天下需要休养生息。你要做旷世明君,而不是遗臭万年的暴君。”
“是怕地府人满为患吗?”慕容城哈哈大笑,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可以上不畏天地,下不惧神明。
看涵湘一副快要发怒的样子,慕容城止了笑赶紧说道:“都听你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11
天元四年,帝后大婚。
建元帝慕容城娶一李氏女子,名曰涵湘,与前朝护国大将军同名,乃侯府李瑾之妹。大婚当日,十里红妆,普天同庆。
涵湘一身凤冠霞帔,精致的眉眼略带英气,因为气质不同,越来越像以前的魏涵湘了。
李瑾坐在一旁,挥退伺候的丫鬟,犹自不死心地问道:“你真的要嫁给他?”
涵湘翻了个白眼,这人是来捣乱的吧?
“你可想好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厌你烦你了。”
“这些年他身为帝皇依然孤身一人。”涵湘捡起一根银簪比划了一下,看看要不要撤换头上的那一根。
“那是他把心思都花在了打仗上面!”李瑾不服气道,再接再厉地给慕容城上眼色:“现在天下安定了,他要融合两朝官臣,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要往他后宫里送女儿。”
“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他还当什么皇帝。”涵湘不以为然,对慕容城极为放心。
李瑾嗤笑一声:“你对他倒是相当自信。”
涵湘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清荷初露:“自打我十岁时便与他相识,如今应该有十二个年头了。”眼中多了几分怀念,“我打不过他,他也拧不过我,哪怕是兵戎相见,谁胜谁负也未可知。若是他敢欺我,哼!”
李瑾不屑道:“那是他让着你。”
“那又如何?”涵湘笑得狂妄:“至少我有那个本事让他乱了阵脚。”
“呵,看来我还应该高兴,他娶回了一只母老虎!”李瑾愤愤地跑出去了。
母老虎吗?或许吧……
十岁那年,两人为了互市上一把漂亮的匕首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她赢了。
十一岁那年,两人为了比箭,将秃头山上的秃鹫射了个精光,她略胜一筹。
十二岁那年,两人为了训得马王,追着马群跑了一个月,最后什么好处也没有捞着,反而被草原上的饿狼追了一路。
十三岁那年,两人江中泛舟比赛划船,最后两船相撞,纷纷跌落寒水中,她为了救他精疲力尽,最后反被他识破了女儿身。
十四岁那年,两人战场上兵戎相见,诡计频出,有来有往分不出输赢,打了整整两年。
十七岁那年,他通过国书向司齐求娶宁国魏府嫡女,本意娶她为妃,却被魏东一家摆了一道,企图李代桃僵,以参加魏老太太八十大寿为由,将早已与魏家断绝来往的涵湘骗回家中,下毒鸩杀,让他后悔终生。
十八岁,他满腔仇恨,登上容国帝位,利诱魏东通敌叛国,花了三年时间攻到宁国盛京。凡是挡路者、不从者一概不留,血光冲天,得了个暴戾的名声。
二十一岁,给魏涵汐做套,令她误以为只要杀了魏氏一族她便可以做他的皇后,让魏府终结在她手里。然后,他等到了她,涵湘,一直在他心里住着的那个人。
二十二岁,他和她终于结成了夫妻,受天下万民朝拜,轻赋税,开国门,重农鼓商,广开言路,开启了盛世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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