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第一百封弹劾文侯敢倾的折子递到萧墨手里时,年轻的帝王熟练的将折子往暗格一丢,若无其事的拿起旁边堆积成山的奏折继续批阅。
身边的太监阿三见此,焦躁的来回踱步,几度欲言又止。萧墨被脚步声吵的烦了问:“何事?”
阿三就地一跪:“皇上,您还是看看那折子写的什么吧。”
萧墨被阿三颇为严肃的神色惊到,再次拿出了折子。待看清折子写了什么后,一拍几案怒喝:“去,把敢倾给朕找来。”
阿三颤巍巍奔出大殿,再回来时面如死灰:“皇上,文侯不来。”
萧墨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再去,绑也要给朕绑来!”
阿三跪在地上的膝盖跟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文侯说,请您亲自去。”阿三的话其实不对,敢倾是说:你且叫萧墨在宫里等着,本侯爷玩开心了自然会去。
萧墨气的面色铁青,带着侍卫便往醉花楼赶。他到时,醉花楼里歌舞升平。敢倾正抱着酒坛豪饮,身边围着十几个绝色女子,左拥右抱,好不快意。
萧墨二话不说,自人群中将敢倾扛上肩便走。醉花楼的姑娘尽皆松了口气,皇上和侯爷哪一个她们都得罪不起!
敢倾正喝的兴起,被萧墨这一扛,未下肚的酒,全吐在了萧墨的龙袍上。边吐边骂:“萧墨,你有本事放老子下来,我们比谁更能讨姑娘欢心。”
萧墨置若罔闻,径自将敢倾扛回了皇宫。
回了皇宫,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敢倾虽生的娇小,却十分彪悍。萧墨刚将她放在龙床上,她便一脚踹翻了坐在床沿的萧墨。
萧墨揉揉有些发疼的屁股,怒从心头起,这女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萧墨伸手,眼看一巴掌就要呼在敢倾的脸上了。一旁的阿三将眼睛死死闭上,文侯这胆量,随姓啊,连皇帝都敢踹!
良久,却只见萧墨伸出的巴掌轻覆在敢倾的额头,语调柔和道:“阿倾,你想喝酒来宫里找我就是,怎可去青楼?”
敢倾一巴掌拍掉萧墨的龙爪:“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都后宫佳丽三千了,还不许我寻点乐子啊!”
若非她现在一身酒气熏得千山鸟飞绝,萧墨简直要怀疑她是喝了一个晚上的醋,她那语气酸得掉牙!
再说,萧墨自半年前登基以来,别说后宫佳丽三千了,连个宫女都没怎么见到。成天不是在批奏折,就是在去批奏折的路上,即使得空,也全是在与大臣们争论敢倾是否配得上鹰国唯一女侯的爵位。
而敢倾生来就是来打他脸的,他跟大臣们说完软话放狠话,好不容易大臣们快要接受这件事了,她去青楼喝花酒了。大臣们再次抓着这个把柄,要求撤掉她的爵位。
萧墨暗叹了口气,转念一想,面有喜色:“阿倾,你不会是因为听了大臣们要我立后才去喝酒的吧。”
敢倾斜睨了眼萧墨,醉眼里有些闪躲之意。倏忽抓着萧墨的肩膀大力摇晃,边晃边喊:“兄弟一场,我是在替你抱不平啊,你才登基,根基不稳,怎可耽于美色。”
萧墨正待回些什么,敢倾因着酒喝的多了点,这一摇晃,没把萧墨怎么样,却是把自己晃的胃一阵翻滚。刚喊完,“呕”一声,一晚上的酒菜全吐进了萧墨的怀里。
2
萧墨认识敢倾,是十四岁那年。
因他出生时,天降红雨,是为凶兆,父皇为免他将厄运带给皇室,自幼便将他关在无量寺。十四岁时,方丈圆寂前替他求情,他才得以重回皇宫。
那年,恰逢德高望重的太师玄樵广收弟子,他便去了太师府求学。
玄樵虽已年近花甲,却很有个性,收弟子,不看门第,只看心情。试学一节课,他中意的便留下,不中意的便滚蛋。
彼时,一堆人坐在太师府学堂里,各个捧着书,噤若寒蝉。生怕惹了玄樵不快,当场逐人。
便是在这样严肃的近乎肃杀的气氛里,学堂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外逆光一少年探进一颗脑袋欢快道:“啊,迟到了,抱歉。”
萧墨着实从他眼里看不到丝毫歉意,甚至还看见他冲着玄樵挑衅的挤了挤眼,挑衅完夫子,在众目睽睽下径直坐到了萧墨身边唯一的空位上。萧墨这才看清,少年满身淤泥,一掀衣摆,就将部分淤泥扫在了他身上。
萧墨自幼在无量寺长大,修了颗不计得失的禅心,倒是没甚计较。少年却惊叫一声:“啊,衣服脏了。我真是有失礼仪,夫子,我这就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说着,风风火火又往外冲出去。
玄樵自来上课,就一语不发,此时却不紧不慢道:“把你兄长一起叫来。”
少年往外冲的脚步一顿,狠狠一个踉跄,堪堪将自己的脑袋磕在了门上。
“夫子,你认识我?”少年捂着脑袋,惊愕的回头看玄樵。
玄樵没再言语,少年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又折了回来同萧墨扬了扬眉道:“过去点,你屁股那么大,我都没地方坐了。”
因少年的话,严肃的气氛缓和不少。然,一节课,玄樵除了与少年说的那句话,什么也没讲。
第二天,萧墨再去的时候,昨日近百人的学堂,只剩下九人,还多了个与昨日那少年长得一般无二的少年。两人衣着服饰相同,连表情都很一致,离得八丈远都能感受到他们脸上的绝望!
见到萧墨,两人一致长叹了口气,互看了眼,又怏怏将下巴搁在桌上。
萧墨在那一刻,突然很羡慕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鲜明的近乎耀眼。不似他,因那场红雨,背负了灾星之名,活得如履薄冰。
也是那天,萧墨知道了两个少年的名字,敢青,敢倾,敢将军的双生子。昨日来过的是弟弟,敢倾。
3
玄樵教学很随意,什么都教,却并不求他们什么都精。
但即使这样,敢倾和敢青还是经常因为完不成课业而被玄樵罚抄书。
一日,许是昨晚抄书太晚,敢倾在课堂上睡觉被玄樵抓了个正着。玄樵示意作为同桌的萧墨叫他,萧墨轻推了把敢倾,敢倾却顺势一头栽到了地上。萧墨吓了一跳,忙去扶他。敢倾抬着朦胧睡眼嘟囔:“萧墨,你竟对一个弱女······”意识回笼后,他突然收住口改道:“你竟对一个弱智动手!”
满堂大笑,敢倾这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话,狠狠瞪了眼萧墨。
萧墨虽是敢倾的同桌,但这却是半年来敢倾第一次同他说话。萧墨惊讶,敢倾竟记得他的名字。他还以为敢倾除了敢青谁都不认识,毕竟他们兄弟,每天都是掐着最后一刻才到学堂,下学又是第一时间冲出学堂。
学堂除了他和夫子,没人分得清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说来也怪,即使两人看上去一模一样,萧墨却能一眼便从他们中看出谁是敢倾。
因着敢倾在课堂睡觉,玄樵难得发了一次脾气,当场要求敢倾去外面罚站。
敢倾不乐意,与玄樵无理取闹:“上次萧墨也在课堂上睡觉,夫子你都没罚,你偏心。”
萧墨瞠目结舌,这枪躺得未免有些过于冤枉。两个月前,他确实在课堂上睡着过一次,却是因为他受了风寒,实在精神不济,又不想缺课。
玄樵看了两人几眼,凉凉道:“你问萧墨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罚站。”
萧墨当然是不乐意,他从来就不愿意将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敢倾却在玄樵说完后,一把扣住萧墨的手腕,拖着他就往门外走。敢倾自幼习武,萧墨并不是他对手,书都没来得及拿上,便被敢倾拖到了门外。
两人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倏忽敢倾轻笑出声:“萧墨,你真的太无趣了,像个小老头。”
说完,又拉着他往大门外跑。
萧墨知道,敢倾一直不乐意来上学,想尽法子希望玄樵将他逐出师门。但萧墨还是没料到,敢倾竟真敢拉着他直接出了太师府。萧墨欲挣脱他,奈何两人武力值悬殊太大。
敢倾还讥讽他:“弱鸡。”
那日敢倾拖着他在皇城逛了一天,临黄昏,才回太师府。像是怕玄樵的火气不够旺,敢倾还买了一堆小吃带给玄樵。
可玄樵却什么都没说,甚至还乐呵呵的接过小吃,吃的满嘴是油。
萧墨转头就见敢倾眼里满满的失望,嘟着嘴嚷嚷:“夫子,我带着你最得意的弟子逃学,你不应该逐我出师门吗?”
玄樵边吃边摇头:“道德经抄三遍。”
敢倾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4
萧墨虽是被敢倾强行拉出去的,但不可否认,他与敢倾在皇城逛的时候,心情是激动的。他循规蹈矩惯了,不敢出格半步,生怕别人戳他脊梁骨,陷他于万劫不复。
人生头一次如此刺激,激动过后,便陷入了恐慌。若玄樵在父皇面前参他一本,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便会化为齑粉。
所以,当玄樵说抄书的时候,萧墨挑灯半月,硬是多抄了三遍交给玄樵。
玄樵拿着厚厚的一沓纸,长叹了口气。萧墨不明,只以为是玄樵对他很失望,越发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但即使如此谨慎,半月后,萧墨还是遭遇了羞辱。
那日下学,回宫路上,宰相的儿子拦下他骂道:“你一个灾星,得了太师的青睐还不知道珍惜,竟敢公然逃学。怎么不把你一辈子关在无量寺?”
萧墨知自己虽是皇子,却得罪不起任何人,低着头任由他将自己数落了小半个时辰。
正是他觉得低头低的脖子有些僵时,敢倾忽然从他身后蹿了上来,一脚将还在数落他的宰相之子踢翻在地后讥讽:“嘴这么臭,难怪太师看不上你。”
说完,扑上去又是一顿暴揍。
萧墨相信,那时,若不是他死命拉着敢倾,敢倾能将宰相之子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
宰相之子逃走后,敢倾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骂:“萧墨,你能不能出息点!”
萧墨想说没关系,在此之前,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无数遍,他早已习惯。可在敢倾灼灼目光下,终是没说得出口。末了,敢倾见他不说话,撇撇嘴又道:“叫我哥,我以后就罩着你。”
那时的敢倾明明比他还小半岁,护他的样子,却犹如神祗,萧墨是在那一瞬间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脆生生喊道:“哥。”
敢倾说到做到,自那以后,大清早便在宫门口等他上学,下学后再将他送到宫门口。几年如一日,闲时还教他练剑,带他出席世家子弟的聚会。而作为报酬,他需要承包敢倾所有被罚抄的书。
那时整个皇城都知道,萧墨是敢倾的兄弟。而敢倾虽年纪不大,却已是皇城出了名的恶棍。是以,那几年,即使关于他是灾星的流言从未停过,却无人真敢来欺他。
那时,他以为他们可以兄弟到老。
直到五年后有一天,敢倾叫他抄书,却忘了把书给他,他折回将军府找敢倾。刚到门口便见敢倾一身女装。
萧墨盯着敢倾,怔愣了足有半炷香时间。
敢倾自己也鲜少穿女装,被萧墨这么一瞧,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脸红了个透彻。半晌后,尴尬的摸着后脑勺不确定的问:“······不好看吗?”
萧墨狠掐了把大腿,依旧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直到敢倾愤愤回房,再没出来,他才脚步虚浮的回了宫。
5
萧墨感觉自己被雷劈中了天灵盖,晕晕乎乎中寻来宣纸,一笔一笔勾勒敢倾女装的模样。一袭红衣,倾城绝艳,犹如仙女,不可亵渎。夜里,他却做了一夜的春梦,醒来发现自己——梦遗了。
翌日再见到敢倾,萧墨说不出的尴尬。
敢倾却跟从前一样,在宫门口等到他,习惯的将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吊儿郎当样跟他数落玄樵:“我的书你抄完了吗?夫子真是跟我上辈子有仇,那些书,我抄一万遍也不会理解个中含义的,真不知他叫我抄来做甚!就不能罚我蹲蹲马步,跑跑圈,或者直接揍我一顿都好过抄书啊!”
五年过去,敢倾的抄书已经从道德经变成了治国之策。当然,敢倾自己是没发现的。玄樵把罚抄的书交给她,她斜眼都不扫一眼,转身就把书交给萧墨。萧墨抄到不懂的地方,再托敢倾去问玄樵。
敢倾初初不乐意,后来发现若她问了,玄樵总会对她好几天。即使她在课堂上睡觉,玄樵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后,敢倾便时常眨巴着无辜大眼盯着萧墨,希望他能有更多不懂的地方。
有时候,萧墨都会怀疑,玄樵给敢倾抄治国之书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此时敢倾将手搭在他肩上,数落玄樵时,气息喷洒在他脖颈间,惹得他一阵惊颤。萧墨忆起昨夜春梦,如被火舔般推开敢倾,涨红着脸说了句“男女授受不清”后,落荒而逃。
敢倾在他身后,气得跳脚怒骂:“萧墨,我们兄弟多年,你竟跟我说男女授受不清,你再跑我就打断你狗腿。”话虽如此,敢倾却没追上去,只是看着萧墨渐跑渐远的背影,有些沮丧低下了头。
但那日,萧墨终究没跑成。宫里传来钟声,老皇帝突然驾崩。
此后,朝局陷入一片混乱。鹰国自古立贤不立长,加之老皇帝去的突然,之前又未立太子,他的几个哥哥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宫里每天都在上演刺杀投毒事件。
萧墨虽自幼不得宠,亦难免被波及。
经历了一次投毒事件后,敢倾将他打晕,强制性抓去了将军府。
在此之前,敢倾就无数次邀请他去将军府暂避风头,萧墨没同意。他此时若去了将军府,无意于告诉他的皇兄们,将军府是站在他这边的。他无意皇位,更不能将将军府拖进这场诡谲的争斗之中。
可敢倾却不管不顾,还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敢老将军,敢老将军亲自来跟他说,叫他且安心在将军府住些时日,等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这一等,便是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