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有将桌上比树叶还青的苹果在衣襟上旋转着蹭了蹭,擦去了绒毛的苹果泛着光,他在眼前瞅了瞅,满意地咬了下去,顿时模样揪成了绳子捆扎的麻袋口,酸味像含在嘴里的一块冰瞬间传递到了每一根神经,他不怕酸,最纯正的山西陈醋他能像喝饮料般一大口一大口的喝,同事们开玩笑说他是泡在醋坛子里长大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苹果,竟然让他咕咕噜噜地摔倒了。
许菁的小眼睛乌溜溜地转着,仿佛正在下陡坡的车轮子,她把最痴情最热烈的目光投给了徐大有,她无数次怀疑徐大有要么是烧成了实心的砖头,要么是永远也暖不热的石头,一副冰冷的样子,仿佛珠穆朗玛峰上的雪,柳加权松鼠一般拖着毛茸茸的的尾巴从早到晚跟在自己后面,但她哪只眼睛都看不上柳加权,上学那阵子,全班三十九个男生就数他最邋遢,不论是星期一还是月初一,衣服始终脏兮兮的,仿佛刚在土里打过滚的骡子,初中这样倒也罢了,高中还是那样,所以在许菁的眼里,她连余光也不愿意投给柳加权,除了老实厚道之外,她数了几百遍,也没从加权身上找到一个被大家公认的优点。
一副不离不弃的样子,给人的感觉要么是攻城,要么是拔寨,并不是所有的决心最后都能结出个头硕大、颜色鲜艳的果实,许菁尽可能和柳加权保持着距离,她不愿更不敢让纯洁的同学关系悄然升级,站在镜子前,她端详着自己,除了遗传了父亲的蜜蜂小眼之外,身材匀称高挑,皮肤白皙光滑,一头秀发黑而柔软,嫁给柳加权,她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婚姻讲究投缘,许菁每次看见柳加权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恨不能从杨树上撇下一根枝条,像拉车试图偷懒的牛,已被主人完全识破,树条结结实实落在屁股上,柳加权走路一蔫一蔫的,一米七出点头的身高,背却微微地驮着,年纪轻轻就喜欢背着手,要是穿上防冷御寒的大袄子,怎么看都是一老头,被语文老师训斥过,被体育老师纠正过,被父亲声色俱厉地惩罚过,有人卡过时间,最多也就三分钟,三分钟过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长大了就会有改变,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男人也会变,加权的变要么被自己遗忘了,要么被别人忽略了,至少许菁没看到过,哪怕细如发丝的一丁点也没有,倒是徐大有,个子越长越高,身板越来越壮,超出了汗毛的胡须能让人看出一条黑线,似核桃状的喉结,渐渐变粗的声音,她觉得任何的变化都足以吸引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许菁说不清楚,她就是喜欢关注他、关心他,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木偶戏的绳子被紧紧地牵拉着,站在一起的大有的一声不经意的咳嗽都会让她引发感冒的担心,她想要将这样的关怀定义为爱情,大有会认同么?大有会接受么?大有会心灵相通的共鸣么?她心里没底,就像眼前陌生的水潭,到底有多深,不得而知。
七月底是花红开始成熟的时节,红红的脸蛋,黄黄的衣裳,让人提前进入了秋天的相思,简直就是缩小版的苹果,由于成熟时节较早,人们取名花红,打小就这样一直喊着。
没有苹果的酸味,也不比苹果的甘甜,介于二者之间,每次想认认真真界定的时候,要么没有准备好感情,要么思想被遛弯的人群带走了,夜幕重重压了下来,路灯也闹起了情绪,路上黑漆漆的,引来一片埋怨。
徐大有相对象的消息传开了,许菁哭成了泪人,他绝对是个木头桩,自己对他的好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就差一句说爱你了,许菁觉得自己就是一盘厨师做好的菜,色香味俱全地摆在了大有的面前,放在白蝶上的筷子也是热情满满,但已经到了饭点的大有宁肯听肚子咕咕咕的叫声,也不愿将面前的筷子拿起来,她弄不懂大有是怎么想的,她瞟过一眼大有的相亲对象,个头没自个高,身材没自个好,模样也说不上俊俏,大有到底看上了她什么?她很想当着大有的面问个清楚,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年头还有嫁不出去的女人,许菁如同树上的猴子向上攀爬着,比大有优秀的男人多了去了,找一个给他看看,本姑娘的能力一点也不差,现在的小伙子一个个都如雨后春笋,无论是白天夜晚都能听见拔节生长的声音,一米八的一抓一大把,绝非徐大有一个人。
对于女孩子的婚事,最心急的莫过于母亲,许菁的母亲像撒网的渔人一样,俗话说广泛撒网重点培养,候选对象越多,成功的概率就越大,于是乎,只要是能搭上话的,许菁的母亲就谦虚的告诉人家,帮自家的闺女瞅个对象。
在徐大有之前,有同学像认死理一样的蚂蝗追过许菁,写信、买东西、寄信件,眼睛看天的许菁不曾给对方平视的机会,高中谈恋爱被老师定义为不务正业、荒废学业,白花花浪费父母一镐一锹挣来的血汗钱,老师的话语像把刀,将比春草还嫩的爱情的萌芽一下子就斩断了,如果当时点头同意了,如果不那么的决绝,如果给彼此更宽更广的空间……
那同学最后竟考上了一本,这是许菁最为惊诧的,她留心过该同学的成绩,在整个年级中,属于一般中的一般,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在人生的大考中火山一般的爆发了,把农村人的衣服干净利索地甩掉了。
就算当时自己同意了,考上大学的人还能看上自己么?一想到这儿,她的脑袋犹如混乱了的线圈,分明有两个头,却没有一个能顺顺利利地散开,越拉越紧,越急越乱,是自己不够专一,是自己想法太多,许菁陷入了深思,水在湾里旋转着,让自己头昏脑胀,更让自己晕头转向。
相亲如约而至,不是个头不满意,就是面容难过关,三个小伙子次第见过之后,她才恍然发现,有些想法过于理想,将课本中的公式搬进了生活,要么是生搬硬套、照猫画虎,要么是张冠李戴、破绽百出,根本就没有汉字的笔画那般中规中矩,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即便是走远了,但落下来的影子总能提供个借鉴和参考吧,谁知走惯了平坦坚硬的水泥路,只转了一个弯,就一脚踩进了看似平坦却给人假相的泥坑里,鞋子泥了,袜子泥了,脚不可幸免的泥了。
这是哪里的苹果,徐大有追根溯源地询问着,众人一脸诡笑,无人作答。海岛不产苹果,一定是急功近利之人所为,北方的家里产苹果,模样跟树叶一样,但也没有放在桌上的苹果酸,外表赢得的称赞并不名实相副,咬一口酸倒了牙齿,结果就是谈不上珍惜地扔掉了,有人说如果再吃一口,牙齿连吃豆腐都会成为问题。还没长成就被急匆匆摘了下来,造成了莫大的浪费,要是被人尝过,不要钱送都送不出去,一种不能吃的果实提在手里装在包里都是负担,还不如隔得远远的,至少牙齿不会打颤。
大有的婚事黄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女方咬紧牙关的坚持,徐大有像一根疲倦了的铁丝,被旋转的钳子拧断了,媒人的话对女方而言也成了一纸空文,彼此的耐心耗尽了之后,有可能走在一起的年轻人不欢而散,还怄了一肚子的气,结果是男方说女方过分,女方说男方吝啬,这种情况即使是最出名的大律师也无法厘清。
有人说许菁使了心计,有人说是许菁趁虚而入,也有人说两人属相相克,一时间议论四起、说法颇多。
许菁爽朗的笑声还没有传出院子就戛然而止,高挂的灯笼,大红的喜字,并没有将一对年轻人的喜气延续下去,哭泣声、吵闹声越来越响,一个月后,许菁的哥哥就奉了父命将许菁领了回去,与其在泥潭里跋涉,还不如在土路上行走,大有的好犹如还不到季节的青苹果,既没有诱人的颜色,也没有醉人的味道,真说不上有什么好。
那一年许菁十九岁。父母内疚,父母痛苦,每次看见许菁都觉得欠了她许多许多,常常在背后抹泪,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许菁再往外嫁可就是二婚了,她们毁了孩子的生活,也毁了孩子的幸福,怎能不自责。
许菁离家而去,跟着表姐去了南方,她离开了家,离开了伤心流泪的地方。
苹果的酸味让大有害怕,被人冠以夫妻相的两人为什么不欢而散,大有想不明白,争吵、拌嘴、打架,这是怎么了,他沉寂了下来,总结着、等待着,等待着果子成熟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