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1
况逢在网吧找到江楼月时,对方正和一群人靠在前台抽烟。
况逢一把拉住江楼月,把她拽出了乌烟瘴气的网吧。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江楼月挣不开他的束缚,没好气地说:“我来找我朋友解闷。
”
况逢气得笑了,“不上学就为了和这群人混在一起?江楼月,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把我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了?”
不知道况逢这句话里的哪个词刺激了她,江楼月大叫起来,“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你对我失望了?那你就别管我啊。”
况逢沉默了一会儿,放柔了语气,“你还在气我昨天打你,是不是?”
江楼月咬唇不语。
况逢叹了口气,“昨天我动手打你,是我不对,但你也不看看自己说的是些什么话。”他顿了顿,接着说,“以后那种话别再说了,会叫别人误会的。”
“我不怕别人误会,而且也没有什么可误会的,事实就是这样。”江楼月抬起头,看着况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了当地说道,“况逢,我说我喜欢你,我没有拿你开玩笑,我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你的。
”
她一双眼清澈见底,没有半分打趣的神色。
况逢心里涌起一抹狂喜,但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开口时语气与平常无异,“小月,我们回家吧。”
江楼月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笑了,“况逢,你心里有我的位置吗?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都好。”
况逢没有回答。
有她的位置吗?当然有,不然为什么这么晚还出来找她?
从江楼月父母的葬礼上把她接过来,到现在,将近十年了,这十年间,况逢尽心尽职地照顾她,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直到那天晚上,江楼月跑进他的房间……
“小月,你是我的家人,我心里自然有你的位置。”
江楼月似乎早已料到况逢会这样回答,她涩然一笑,终究没再说什么。
昨天晚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她跑到况逢房间,强行把昏昏欲睡的况逢拉起来,非要和他聊天。
“况逢,今天我同学问我,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况逢工作了一天,累得只想睡觉,便随口答道:“没有遇到喜欢的啊。”
江楼月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接着问,“是不是因为我?”
听见她的话,况逢的瞌睡顿时跑没影了,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呢你?大晚上的,还不快去睡觉。”
江楼月咬住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不结婚?那等我过了二十岁生日,你能和我结婚吗?”
况逢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小月,别说傻话。
”
“我没有说傻话,我是认真的。”江楼月看进他眼里,“况逢,我喜欢你。”
其实江楼月早就设想过况逢听见这句话后的表情,也许他会欣喜若狂,一把抱住自己,坦白他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自己了,也许,他会骂她不知羞耻,如果是第二种,江楼月就告诉自己,让他骂,反正被骂也不疼,等他骂完了,她还在心里偷偷喜欢他。
可她没有想到,况逢会打她。
江楼月被打懵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况逢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打江楼月,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狼狈地快步走出了房间。关上门,他扬手,用力给了自己一耳光。
江楼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的脸很疼,但最疼的是她的心。
他们日夜朝夕相处,将近十载,她以为况逢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意,可惜,他到底还是不懂。
江楼月开始刻意避开况逢,放学回来便把自己锁在房间,即便是吃晚饭时,她也是低着头,将饭菜端进房间。
况逢并非没有发觉,相反,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自那一晚后,江楼月开始躲着他了。
况逢对着一桌子的菜,有些食不知味。
他想起江楼月刚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时她还很拘谨,却礼貌得出奇,况逢问她吃什么,她立即站起来,说随便什么都好。
况逢并不精通厨艺,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他总是胡乱打发,家里永远充斥着泡面的气味,但是江楼月来了之后,他开始专心钻研菜谱。
小月正在长身体,得给她好好补补。
况逢第一次端出一锅排骨汤,特意给江楼月盛了一大碗,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况逢很欣慰,但是他自己吃的时候,却皱起了眉。
“好咸,你怎么也不说?”
江楼月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没关系,很好喝。
”说着顺势要盛第二碗。
况逢先她一步,端起锅往厨房走去,“等等,我再熬一锅。”
刚才的太咸,这次况逢便只放了一小勺盐,但事实证明,第二锅汤完全没有味道。况逢往里面放盐,结果手一抖,盐又放多了。
况逢有些泄气,不满地嘀咕,“为什么做饭这么麻烦?”
江楼月附和地点点头。“是啊,做饭为什么这么难?”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况逢的厨艺虽仍称不上精通,却也能像模像样地炒出一盘入得了口的菜,再也不会错把糖认成盐。
可是那个本应该和他一起吃饭的人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况逢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叹了口气。
他把纹丝未动的饭菜倒进垃圾桶。然后敲开了江楼月的房门。
江楼月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问他,“什么事?”
况逢舒展开眉头,临时换了词儿,“小月,明天,我们去看看你的父母吧。”
江楼月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原本是一趟蜜月旅行,却不想飞来横祸,江楼月父母的车与一辆货车相撞,二人当场毙命。
况逢和江楼月的父母并没有深交,他只是以同事的身份前去吊唁,在葬礼上见到八岁的江楼月,并一意孤行地把她带了回来。
江楼月似乎有些惊讶。她已不大记得父母的样子,只记得父母生前感情很好,对她却并不热情,得知他们的死讯,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流了几滴眼泪而已。等再长大一些,想起这件事情,她仍然觉得并不十分悲伤。也许像她这样的人,是注定会孤独终老的吧。
见她没吭声,况逢又道:“明天,在你父母的墓前,我有话想和你说。”
“有什么话是需要在我父母坟前说的?”江楼月不解。
况逢没有回答,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笑。
况逢五官硬朗,如同被利器精心打磨过,可是组合在一起,却意外的柔和,他虽已到而立之年,但没有中年男人夸张的啤酒肚,看起来,他好像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
江楼月对况逢的笑容丝毫没有抵抗力,只要他对她笑一笑,她就能高兴一整天。
她心里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2
江楼月的父母合葬在城郊碧山的陵园里。
因为陵园离市中心太远,江楼月很少过来,只有况逢每年清明时节来一次。
江楼月放下花,端详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江楼月的父亲为人和善,热情,对别人总是慷慨相助。她的母亲生就一双含笑的眼,即便是黑白照,仍然能看出那双眼波光流转,水波潋滟。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那么热心肠的人,会生出她这样不近人情的孩子。
江楼月来得有点早。她百无聊赖地陵园附近逛了一圈,况逢还是没有来,她便靠着父母的墓碑坐下来。
深秋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暖和,她惬意地闭上了眼。
江楼月对父母没什么感情,但她始终感谢他们,因为如果不是他们,或许她就遇不到况逢了。
况逢,江楼月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她今年十七岁,却对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男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知道这份感情不容于世,但没关系,她不怕,她不介意流言蜚语,她在意的,从来只有况逢的想法而已。
江楼月靠着石碑,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等她醒来,日头已西沉。
况逢还是没有来。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缓步往山下走去。
在陵园外,江楼月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况逢。
况逢呼吸急促,脸色有些苍白。看见江楼月,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点事耽搁了,让你久等了。”
况逢在江楼月父母的墓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江楼月听见他说,“大哥大嫂,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月,不负你们所托。
”
她有些失望,“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当着我父母的面,你想表明什么?你明知,我想要的,不是这句话。”
昨天晚上看他的样子,她以为他终于愿意试着接受她了,却原来,是她自作多情。
像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江楼月缓缓问道:“况逢,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如果……”
“不喜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况逢就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她,“小月,我一直把你当作家人看待。
”
江楼月笑了,当着她父母的面,他终于承认自己不喜欢她,他回答得这么利落干脆,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她还有什么资格去纠缠他?
她缓缓点了点头,“好的,叔叔,我明白了。”
况逢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她,“你,喊我什么?”
“叔叔。
”江楼月转身离开,声音冰冷无温,“我有点儿累,先回去了。”
江楼月走后很久,况逢才终于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跪得太久,他有些站不稳。
他扶着墓碑缓了好一会儿,离开时,他刚刚扶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3
从陵园回来后,江楼月不再躲着况逢,她每天准时出门,准时回来,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但是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的话变少了,和况逢的交流也少了很多,有时候一天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况逢给她夹菜,她接过,轻声道谢。况逢愣了愣,心里泛酸。
她变回了那个刚来时的江楼月,那个礼貌却疏离的她,那个她把自己锁在一个小小的阴暗的房间,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开门的钥匙,却无情地把它丢弃了。
江楼月每天按时上下学,安分守己,不给况逢添麻烦。
但是她很快发现,况逢回来得越来越晚了,而且有时候还带着一身酒味。
此前况逢从未当着她的面抽过烟,也不会喝多,即便应酬需要喝酒,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喝几口,因为他说,家里有个未成年,怕教坏小孩子。
然而,现在他却喝得烂醉,被别人送回来。
江楼月艰难地接过况逢,把他拖到沙发上,拿了湿毛巾给他擦脸。
况逢察觉到脸上的异样,微微睁眼,看清是江楼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江楼月挣扎,挣不开,便说:“放手。”
谁知况逢非但不放,还抓得更紧了。
江楼月皱眉,“请放开。”
况逢伸出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抱起江楼月,然后翻了个身,把她压在了沙发上。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半分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可他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江楼月被压制得无法动弹,有些生气,语气不自觉冷了下来,“叔叔,你这是干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冷淡的语气惹得况逢不快,他腾出手,近乎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
江楼月没法说话,只能瞪他。
况逢察觉不到江楼月已经生气,他慢慢俯下身,把脸埋进她颈窝,哭了。
江楼月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但颈边的潮湿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况逢真的在哭。
他大概是真的喝得太多,醉得人事不知,才会做出今天这些平时他无论如何不会做的事情。
反正过了今晚,他就什么事情也不记得了。
既然什么都不会记得,那就让她最后妄想一次吧。
江楼月紧紧抱住了他。
可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呢?什么事情使得他难过成这样啊?
“对不起。”一声低叹,消逝在晨光熹微里。
第二天,况逢醒来,果然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但他仍然喝得酩酊大醉,耍酒疯,非要抱着江楼月睡觉。
江楼月假装推他,推不开,于是欢欢喜喜地抱住他。她凑到他耳边,温声吐气,“阿逢。
”
况逢的身体僵硬了片刻,换了个睡姿,把江楼月抱得更紧了。
4
白天他们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晚上却相拥而眠。
即便如此,对江楼月来说,她也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慢慢地,况逢变得越来越忙,每天几乎到凌晨才回来,身上不再是酒味,而是浓烈得刺鼻的香水味。
不用说也知道况逢去了哪里,江楼月冷笑。
可他居然还好意思问她最近有没有去学校。江楼月心里窝火,故意和他唱反调,“上学没意思。
”
“那你说,什么事情才有意思?每天不学无术,和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你很开心?“况逢冷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番话。
江楼月怒极反笑,“你有资格说我吗?你自己不也是每天和不三不四的人待在一起?“
况逢性情温和,几乎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和别人红过脸,再加上江楼月早熟,一向没怎么让他操心,在此之前,况逢从来没有真的动怒,即便那天晚上,江楼月闯进他的房间,近乎偏执地把心意告诉他,他也只是轻轻打了她一下。
但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
况逢掀翻了茶几,烟灰缸在空中转了几圈,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来不及说什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传来的剧痛令他不得不弯下腰去。
江楼月从没有见过况逢这个样子,她吓坏了,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等平复下来,况逢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他疲惫地说:“以后,你的事情我都不管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其实江楼月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况逢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心里憋着一口气,马上就要爆炸了,偏偏况逢还不能明白她的感受,居然说出不管她的话来。
江楼月鼻尖泛酸,但她不想让况逢看见自己哭的样子,只好拼命睁大眼睛,“那你就别管了。”
说完,她跑了出去。
不过没跑多远,况逢轻易追上了她。
况逢抓住江楼月的胳膊,强迫她面向自己,“小月,我们需要谈一谈。”
斟酌了一下用词,他道:“小月,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有什么误会我们解开好吗?”
江楼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况逢,那段时间,你非要抱着我睡,是真的喝醉了吗?”
况逢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其实只要你不说,我就会一直装傻。
”江楼月捂住眼睛,指缝间一大片水渍,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在况逢面前哭了起来。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说你不喜欢我,我就强迫自己把这份感情藏起来,假装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故意装醉,为什么哭,为什么说对不起,为什么,分明喜欢,却佯装不在意?
况逢心头五味杂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抱住眼前这个泪流不止的小姑娘,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小月,小月,他的,小月啊。
5
江楼月以为经过这件事后,况逢多少会有些改变,即便他仍然不愿意接受自己,但至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抗拒了。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况逢不再装醉,自然不会再抱着她入睡,不仅如此,况逢对她的态度比往常冷淡了许多。
这还不算,况逢居然提出要带她去相亲。
江楼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况逢,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况逢不看她,将视线投向窗外,“过一阵子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和你年纪相仿,你们应该有共同话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你和我有代沟,我们聊不来,那你和他聊聊吧。”
说完,他起身要走,不料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江楼月迎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况逢几乎要溺毙在她眼里。
况逢掰开她的手指,缓缓道:“我在给你介绍对象,放心,对方不比你大几岁,而且长得还不错,你跟了他……”
他的话没有说话,江楼月一把推开了他。
“原来如此。”她笑起来。
她总是这样刻薄地笑,况逢想,以前看她这样对别人笑,觉得她可真冷漠啊,现在她也把这一面给他看了。
“终于决定把我这个拖油瓶推开了?好啊,况逢,丢下就丢下吧,和你的情人快活去吧。“
况逢皱了皱眉,“小月,注意言辞。“
江楼月冷笑,说出的话越发刻薄起来,“注意什么言辞,你不是不管我了吗?和你的情人快活去啊,你有什么本事都用到她身上去啊,在这里对着我做什么?”
况逢失望地看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江楼月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因为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可她还在喃喃地说着,“况逢,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我怎么也捂不热它?”
她自嘲一笑,她就这么不堪吗?接受她真的有这么难吗?
这些年来,她对他都是直呼其名。她不叫他叔叔,因为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把他当作家人看待,她知道自己对况逢究竟是什么感情,她喜欢他,是想要成为他妻子的那种喜欢。况逢说只当她是家人,她就强迫自己把他当叔叔看待,可他自己又后悔了。
她看得透彻,一直不明白的那个人,是况逢。
江楼月一生所求不多,只要能够陪在他身边,她愿意把自己的心意藏起来,看着况逢和别人结婚,可他怎么能把她推给别人呢?当初带她来的人不是他吗?为什么现在他要推开她啊?
她越想越觉得难过,忍不住哭起来。到后半夜,她哭累了,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爬到了她床上,随即,她被圈进了一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她似乎听见一声叹息,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她当时还不能理解,等她明白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6
江楼月没有等到况逢带她去相亲,她等来的是况逢生病的消息。
最初她并没有太过在意,当她听见从况逢房间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时,她没有放在心上。
她刚被接过来时,况逢经常躲在阳台抽烟,只是后来渐渐不抽了,江楼月以为现在他又开始抽烟了。
直到半个月后,她亲眼看见况逢咯血。
况逢用手帕捂着嘴,不一会儿,素白棉布染上鲜红,而他竟若无其事地拿去卫生间打算清洗,一抬头,看见江楼月,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江楼月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颤抖得不成样的声音,“你,怎么了?”
况逢急忙把手背到身后,“没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都咯血了。”江楼月瞪大眼睛,眼眶已微微红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江楼月说完这句话,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胡乱将它们擦去,“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朗起来,她好像能够明白况逢为什么明明喜欢她却不承认,为什么他故意疏远她,为什么他非要让她相亲了。
况逢轻叹一声。
他抬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干眼泪,仿佛面对的是一件极其宝贵的珍品。
“别哭,”他的声音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可他的手却那样温柔,他眼里情绪翻滚,江楼月看不懂,“别哭,你知道的,我最怕你哭了。”
说到这里,况逢笑了笑,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妙的回忆,唇角不自觉上扬起来。
小时候的江楼月,也不是没闹过脾气。那是况逢把她接过来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晚上,她死活不肯睡觉,况逢怎么哄她都没有用,连她当时最喜欢的泰迪熊都被丢到了一边。况逢耐着性子问她究竟怎么了,她始终不吭声。
况逢那时不过二十出头,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不耐烦了。他假装要走,江楼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发现她居然哭了。
况逢又新奇又心疼,心想在自己父母葬礼上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小姑娘,此刻竟然哭得稀里哗啦。
当天晚上,况逢一直陪在江楼月床边,因为只要况逢起身,江楼月就会突然醒过来。
况逢猜测江楼月可能是做噩梦了,问她做了什么梦,她却不肯说。
他轻叹一声,“小月,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只要你开心,我这整颗心都愿意掏出来给你,只要你别哭,我见不得你哭。
江楼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你生气了,所以你吓唬我。
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再也不跟你作对了,我会回去上学,我会听话的,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她跌入一个宽广又温暖的怀抱,她紧紧抱住他,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从眼前飞走。
7
江楼月陪况逢去了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得到的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
江楼月握着那张诊断书,躲在卫生间里哭得声嘶力竭,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况逢会得肺癌,他这么年轻,才三十岁,他还没有等到她长大,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
相反,况逢表现得很平静,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此刻竟然还能笑着安慰她,“小月,你别哭,生死有命,不能强求的。”
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
况逢没有再继续化疗,化疗太痛苦了,之前他瞒着江楼月,尚且能够忍受,可是现在江楼月知道了,他又不愿意把痛苦的一面展现在她眼前了。
他希望他的小月看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东西。
江楼月请了长假,待在家里照顾况逢。
起初况逢还能陪她到处走走,可是到了后来,他走不动了,他太痛了,不得不卧床静养。
况逢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江楼月怕他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便趴在他床头,跟他说话,一整夜一整夜地说,实在累了,就趴在他床头睡一会儿。
江楼月说:“况逢,你可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上天还是入地,我们都是要在一块儿的。”
况逢不应她。
江楼月又说:“况逢,你别睡了,冬天快来了,我们一起去看雪吧。
”
江楼月埋首在他颈边,喃喃低语,“况逢,你再撑一阵子好不好,等到三月,等我过完十八岁生日……”
况逢终于有反应了,他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他说:“好。”
况逢果真说到做到,他撑过了江楼月的生日,那天他精神意外的好,还吃了几口蛋糕。
江楼月亲吻他的脸颊,一遍遍对他说:“况逢,我喜欢你。”
况逢笑得温柔,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没能挨过春寒料峭的三月,江楼月的生日刚过,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况逢疼得无法入睡,什么药都无济于事。
从确诊到病危,不过一年的时间。
即便他十分不情愿,可终究还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江楼月的眼睛早已哭肿了,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刻,他时常梦见自己第一次见到江楼月时的情景。
分明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操持起自己父母的葬礼来,却比大人还要成熟。况逢看着有模有样安慰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的江楼月,感到一阵心疼。葬礼结束后,况逢没有立刻走,他在江楼月家待了片刻,然后他看见,缩在角落的江楼月无声哭了起来,她的脸毫无表情,泪水却肆意横流。
他的心忽然柔软得不可思议,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收养她。
江楼月看到他有些戒备,况逢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笑着问她,“我是你父母的朋友,我叫况逢,以后由我来照顾你,你愿意吗?”
女孩儿眨着水汪汪的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她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况逢想着,他会把她当作小公主来疼爱,等到她长大,有了心上人之后,他就郑重地把她交付出去。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他对这个小姑娘的感情逐渐发生了变化,他更没有想到,原来江楼月也是喜欢他的。
他多么高兴啊,他真想把自己这些年来刻意压抑的感情全部告诉她,他想着,在江楼月父母的坟前向他们发誓,以后一定百般宠爱她。
然而,上苍从不会让幸福长久地降临在一个人身上。
肺癌,这个词并不陌生,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被这个恶魔夺走生命的,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它打败,但他想再晚一点儿,他想陪着她长大,至少,让他陪她到十八岁吧。
况逢接受了化疗,在医院待得时间长了,身上难免沾染上了消毒水的气味,为了不让江楼月察觉,况逢进屋前往自己身上喷香水。
江楼月骂他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他有点儿失望,他都要死了,她还这样误会他,可转念一想,自己都快要死了,还在意她的误会吗?
弥留之际,况逢和江楼月说了一会儿话,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年来和江楼月有关的点点滴滴,仿佛是为了在走之前把这些事情深刻地印在脑海里。
他说了很多,但他唯独没有告诉江楼月,自己一直以来对她的真实感情。
何必说呢,他想,反正最后陪她白头的人,永远不可能是他。
况逢伸出手,想最后摸一摸江楼月的脸,只是还没有触碰到,他便合上了眼。
枯瘦的手无力垂下,再也没有抬起。
一句喜欢,小心翼翼地藏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让她知道。
而有些事情,随着况逢的死,永远成为了秘密。
江楼月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况逢接她过来时,其实是有女朋友,他们计划在三个月后结婚。况逢执意要收养江楼月,女方才与他分手。
江楼月也不会知道,况逢原本打算在她父母墓前向她表明心意,但那天,他拿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
他跪在她父母坟前,虔诚地心里祷告,请求上苍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不想这么早离开,他想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看时间渐渐淡化她对他的喜欢,然后他再毫无牵挂地离开。
可惜,上天没能听见的祷告。
他慢慢地等啊等,终于,他的小姑娘长大了,可他这一生却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