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将军(上)
冗长的黑夜中,你是我唯一的光。
一、
当夜色再次笼罩住布达拉宫的金顶时,何向如往常一样,带着吉他走上青唐酒吧的舞台。
他在这个酒吧驻场已经有一个月了,收获了不少粉丝。
今天的何向与往常不太一样,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头发是新理的,看起来干干净净。他把吉他放好后,抬起眼睛的一刻,主唱姑娘卓玛甚至察觉出一丝令人惊艳的清澈感。
“喂,”卓玛忍不住挑了眉毛,“终于舍得剪掉你那把朋克草了?”
灯光暗了下来,何向嘴角勾起一道浅笑:“啰嗦。”
他拨动琴弦,如流水般的民谣萦绕在酒吧里。
今天的粉丝格外动情,一曲过后满场掌声,在众人的呼声中,何向朝左侧身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开始第二曲的表演。
他抬起头,在灯光暗下来的瞬间,忽然感受到一个忧郁的视线。
此时,主唱的声音已经响起,容不得何向细想,他只能随着主唱的节奏弹下去,眼神却一直在搜寻着整个昏暗的现场。
一曲过后,主唱拉上他一起谢幕,在满场高举鼓掌的手中,何向看到那个熟悉的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卓玛忽然感觉身边一空,看到何向已经跑下台老远了。
“这个家伙,见鬼了吧?”她一脸懵逼。
二、
何向大约是从一个多月前来到拉萨的。
辞掉忙碌又紧张的工作,老板暗示他前途未卜,并表示了鄙夷。何向没有理会,他仍然买好了前往拉萨的火车票,带上自己的吉他,这一待就是一个月。
如果还让何向选择的话,他一定不会愿意留上一个月这么久,起初的激动随着时间慢慢消磨,最后,他开始感到孤独。
这天,何向起床的时候已是正午,前晚在青唐酒吧喝多了些,回到客栈就不省人事了。拉萨的日光如往常一样热烈,他如往常一样来到客栈隔壁的甜茶馆,点了一壶甜茶,再要了一碗藏面,打算悠然地度过一整个悠闲的下午。
陈旧的吉祥结门帘被打了上来,坐在正堂的何向眼睛被阳光刺得一眯,不由自主地伸手挡在了眼前。透过指缝,他看到一个瘦小姑娘的轮廓。
过去那么久了,何向还能想起当初看到这个逆光的身影时,心中骤然升起的那份神圣的感觉。
藏民已经坐满了整个甜茶馆,这名汉族女孩先是一愣,继而往室内走去,搜寻空余的位置。很快,何向旁边的桌子空出一个位置,女孩便坐了下来。
何向专心盯着姑娘看了一会儿,高兴地发现她长得还挺有味道的,反正很无聊,于是他饶有兴致地开始打量她。
她穿着一件紫灰色的防风衣,头发紧紧地扎在脑后,几缕毛绒一般的发丝柔顺地搭在额头两侧。她的包还鼓鼓囊囊的,上面还有些许灰尘,小小的脸露出疲态,看样子,她刚到拉萨来。她是刚从阿里、墨脱或林芝回来吗?她似乎在等人,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机,与谁在联络呢?她有男朋友吗?
就在何向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时,女孩在钱包里翻找了很久,却皱起了眉头。
拉萨的甜茶馆,凝聚了藏民们随性的生活态度,通常食客只需自己拿走一个小小的杯子,落座后在杯子底下压一张一元的纸币,提着大铜壶的藏族姑娘便会将杯子灌满甜茶,随后取走零钱。
而这个女孩,显然是没有零钱了。
她局促地放下钱包,左右看了看,小嘴微张,似乎想要与谁兑换零钱,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她叫住路过的提着大铜壶的姑娘,但似乎语言不通,藏族姑娘摆摆手就走了。
身边的藏民胡子拉渣,穿着满是灰尘的民族服饰,握着甜茶杯的手是古铜色的,戴着好几个蜜蜡或珊瑚的戒指。坐在这群人之中的女孩,显得格外孤独。
何向忽然就有些心疼,他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一元钱纸币,提着自己的甜茶壶挤了过去,把纸币自然而然地压在了女孩的杯底。
“不用谢我。”何向在看到女孩防备的眼神后,耸了耸肩,“大家都是汉族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
女孩的手不自觉捏住了背包的带子,何向看她一副紧张的样子,颇有些失望——还是个情商有些低的姑娘。这时候不应该表现得更大方吗?
路过的藏族姑娘看到了甜茶杯下的钱,她抽走了一元,然后为女孩的杯子灌满了甜茶。何向冲藏族姑娘笑了一下,把甜茶杯往女孩面前推了推:“喝吧,我不是坏人。
”
女孩问:“你是谁?”
“何向。”何向伸出手。
女孩犹豫了一下,也握了握何向的手,“李星纱。”
何向看她有些紧张,眼珠子转了转,便道:“你别误会,我是穷人,我还心疼那几块钱呢,看你可怜才借给你的。不过……”
何向假装露出鄙视的神态:“来甜茶馆,像你这种人算是食物链的底端。
”
“甜茶馆还有食物链?”李星纱眨了眨眼睛,来了兴致,“藏族的文化真有意思啊,那要怎么才能爬到食物链顶端?”
“呐,你看着。”何向拿着钱包出去了一趟,几分钟后回来,大喇喇往李星纱身边一坐,掏出一大摞纸币,全是一元的,把李星纱眼睛都看直了。
何向得意地摇晃着纸币,“看见没,有了这个,才是甜茶馆今夜的帝王!”
话音刚落,李星纱已经笑得趴在桌上浑身颤抖了,何向都看愣了——她笑起来可好看多了。
这是何向第一次与李星纱见面,而他却对这个姑娘有了一种异样的、熟悉的感觉。
两人在甜茶馆聊到傍晚,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何向知道了李星纱是第一次来西藏,她计划过几天去阿里走一圈。于是何向加了李星纱的微信,约好过几天两人一起出发。
“我租辆巡洋舰,我们俩一起去玩儿,你想在哪儿停,我们就在哪儿停,”何向构想着一同旅行的愉快,“在卡若拉冰川下露营,或是在羊卓雍措骑牦牛,或者把扎达古城爬个一百来回,只要你想,都行!”
李星纱眼睛发亮,但只是微笑着点头。
“要不要我这几天陪你逛拉萨?我对这儿已经挺熟的了。”何向问。
李星纱面色一顿,她眼神有些漂移:“不用了,我还有朋友在拉萨,我得去她那儿,应该来不及和你一起玩。”
“这样啊……”何向有些遗憾,这时,他接到青唐老板的电话,才想起自己还要去酒吧表演。于是,他和李星纱交换了微信,便匆匆回客栈去拿吉他了。
三、
随后的几天里,何向翻阅手机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这是卓玛发现的。她偶尔会看到何向背对甜茶馆的窗户,低着头在看手机,阳光把他的后脖颈都晒红了。她也偶尔会在路过化妆间的时候,听到何向一阵阵的傻笑。
但更经常会注意到的,是何向在表演的时候,吉他声里带着的情绪越来越温柔。
恋爱中的男人真恶心。卓玛咧开嘴角抖了一下。
何向自己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他只要有空就会刷新朋友圈,看看李星纱更新的状态。
她去爬了布达拉宫,拍了很多蓝天白云,和布达拉宫牛奶般的墙,墙上投映着她的影子。
她去看了文成公主歌舞剧,位置还挺不错的,文成公主穿着金色的裙子,双手合十的模样被她拍了下来。
她去了雪域餐厅吃生牛肉酱和糌粑,还加了一份酸奶蛋糕。
她还去了大昭寺,拍了一张照片,左下角伸出一只手,握着一把松枝,显然是自己用右手拍的。
她似乎没有和朋友在一起,还是一个人。
为什么要隐瞒他?
何向渐渐的有些焦虑,终于有一天,他提着吉他来到酒吧门口,偶然刷新了一下朋友圈,看到李星纱在一分钟前更新了九张照片——照片里是八廓街的玛吉阿米。
刚巧老板走过,何向把吉他往身上一背,扯住老板恶狠狠地请了个假,然后骑个摩拜快速往八廓街方向奔去。
在路上,他给李星纱发了个信息:“我来找你。”
虽然来了一个月,但在青藏高原运动量稍大一点,一般人还是会喘不过气来。何向来到玛吉阿米的时候,却顾不得心肺爆炸的感觉,一层层、一桌桌找了过去,却没有发现李星纱的踪迹。
正是晚饭时刻,玛吉阿米食客如织,服务生喊着“麻烦让让”,将何向撞了一个趔趄。
食客和服务生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背着吉他的男孩身上,他在四处张望,看起来很迷茫。终于,有个服务生上前来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何向回过神来:“刚刚有没有一个这样的女孩来过?”他打开朋友圈,翻出李星纱的照片来。
服务生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李星纱:“这个姑娘刚刚离开。我记得她,她像你一样,背着一把琴,啊,不过,比你这把要小很多。”
尤克里里?何向想起了李星纱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夜幕降临,何向回到酒吧,此时酒吧已经满满都是人,卓玛刚刚结束演唱,她看到何向,把头往后台一偏,示意后面有事等着他。
何向来到后台,在化妆间遇见了老板。
青唐的老板看他一脸茫然,气得把烟头一掐,挥起满是刺青的大手就开始一下下按他的头:“你小子,还晓得要回来?你知道今晚多少人等着你演出吗?发财了,不想干了?”
“别别别,哥……”何向躲开老板的大手,青唐的老板是骑行进藏的老手,那体能可不是吹的,何向现在还感觉脑瓜子被按得生疼。
老板按爽了,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怎么,听卓玛说,你小子谈恋爱了?你们年轻人就是疯狂,工作都不干了。
那妹子呢?也不给哥介绍介绍。”
何向一个劲的沮丧,青唐老板反而来了兴致,闹着要看姑娘的照片。何向便翻出李星纱的朋友圈给他看。
哪知老板看了一眼就嚷嚷起来:“这妹子我认得。
”
“得了吧,”何向翻了个白眼,“学《红楼梦》呢,宝哥哥?”
老板急了,抢过何向的手机仔细看了,十分肯定地说:“绝对没错,这姑娘,最近每天晚上都来酒吧,一个人。”
要不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呢?何向立马紧握老板粗壮的双手,一脸诚恳的表情差点没把老板恶心死。
“老板!从明天开始,我保证场场登台!”
四、
所以,何向在台下看到李星纱的时候,就想当场跪天跪地跪老板。
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眼神一直在追逐李星纱的影子。拉萨的天黑得早,往往太阳刚偏西,街上的店铺就纷纷关门了,李星纱偏偏从大街拐到了旁道上,所以何向还真难在光线不够的时候发现李星纱。
直到何向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忽然就看到一个上车的身影,他大喊一声:“星纱!”
李星纱顿了一下,迅速上车。
何向一咬牙,加速踩踏追了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毅力,就这么死死地咬着这辆车,但自行车的速度还是慢了些,何向在通往拉萨桥的路口遇上了红灯,而这辆车已经抓住绿灯的尾巴迅速冲了过去。
又失败了。何向颓唐地低下头。
四周归于平静,何向抬起头,准备掉头回客栈。
但他的动作一滞——他看到那辆车缓缓地停靠在拉萨河上桥的路边,那个瘦小的姑娘走下车,看了何向一眼,然后拿出手机。
何向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打开微信。
李星纱:你跟够了么?
何向:你为什么躲我?
李星纱:我来拉萨,是想一个人静静,不想被打扰。
何向:那你可以跟我说。
李星纱:我不想说。
何向抬起头,他能清楚地看到李星纱穿着一条灰粉色的纱裙,披着一件宽大的牛仔外套,她左手扶住另一只细瘦的手臂,似是在拒绝什么。
绿灯再次亮起,何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拼了命地朝她奔去。他只是觉得,如果再不把这个姑娘紧紧地拥进怀里,自己会要发疯。
他停在李星纱身边,那辆载着李星纱的车早已离开。
夜已深了,来往车辆极少,显得整条街道十分宁静。
何向高出李星纱一个头,他就那样静静地注视了李星纱好一会儿,她的眼睛像星星那样好看。
他忽然就有些贪婪了,试图伸手拉住李星纱,但女孩后退了一步,高原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让何向忽然有些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他突然就下定了决心,拉起了女孩的手。
李星纱一愣,却被何向扶上自行车的后座,听得这个在酒吧驻唱的男生,用他那爽朗的嗓子喊道:“跟我来!”
车身一抖,李星纱下意识地扶上了何向的腰,随着男生越骑越快,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焦急地喊道:“何向!你干什么!”
风中传来好听的声音:“来拉萨怎么能没有向导呢?跟我走吧!”
高原反应让两个人都涨红了脸,男生忍不住发出兴奋的尖叫,车后的李星纱抓得更紧了,身侧的柳枝飞快地擦过她的衣服,五彩的经幡从眼前拂过,空气中好闻的藏香味让她闭上了眼睛,这好似在空中飞行的感觉,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自行车停了下来,李星纱睁开眼。“这里是……”
“柳梧大桥。”何向把车靠在栏杆边,抬头看漫天星空,忍不住发出深深的呼吸声。
李星纱也为这灿烂星空惊叹不已,她与何向一样靠在栏杆边,却不防手中的琴被何向抢走。
“这么好的景,怎能不来点音乐呢?”何向冲她挤挤眼,手中流淌出轻柔灵动的旋律。
“是《RiversFlowsinYou》。”
“聪明。”何向的指弹功力十分了得,李星纱听得无比陶醉,她望着星空和拉萨河出神,这首曲子何向演绎得如微风版轻盈,李星纱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躺在了拉萨河上,随着来自冰川的水流,缓缓淌入雅鲁藏布江。
何向沉浸在这来自意识深处的自由中,一曲终了,李星纱取回琴。她看了何向一眼,何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眼神有多么妩媚。
李星纱手指微动,《RiversFlowsinYou》飘然而出,何向不禁心中暗暗佩服。而李星纱似乎完全沉浸在这首曲子中,月光沐浴在她身上,何向竟有种注视着女神的感觉。
这时,何向注意到李星纱的尤克里里的音孔,是一只猫咪脑袋的轮廓,这可爱的小细节,让何向的嘴角浮现一道柔和的弧度。
最后一个音结束,何向在李星纱的眼中,看到了盈盈的泪光,却很快被她擦去。
二人展开了十分欢快的聊天,何向惊讶地发现,褪去防备的李星纱,比初见时要更加可爱,她是那样的古灵精怪,笑起来的样子令人无比心动。
但下一秒,李星纱开怀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何向的一句玩笑话:“你知道吗,前几天有个喝醉酒的男人,差点儿就从这儿跳下去了。
”说着,何向还比划了一下当时的场面,”还好有几个藏胞力气大,把他救了下来。不过依我看,这种人让他跳下去就好啦,连自己都不珍惜的人,没必要关心了。我敢说,下次他还会继续寻死的,又何必浪费精力呢?”
“我恨他。”
何向兴高采烈的情绪被这句阴冷的话打断,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姑娘,已不复那般美好。
李星纱看着满江的暗涌:“他在我穿着喜服,与家人及闺蜜一起,高高兴兴地等他来接我的时候,离开了我。那天,他只让伴郎带给我一张纸条,而我的一生,都因此而结束了。”
乍听李星纱吐露心声,何向还有些始料未及,他张口想要安慰她,李星纱却把视线落在他的眼睛上,仿佛要穿透他。
“亲友的眼神,宾客的议论,都让我一度生不如死,李星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婚礼撤了,婚纱挂在阳台上落满灰尘,我有一天看到它,就想着‘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逃走’。”
李星纱见何向眼神变了,犹自笑道:“放心,我胆子小,没敢翻过去。
但我觉得,我应该来一次长途旅行。所以,我就遇见了你。”
长久的静默后,何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脑子里有点乱。
然后,他不用再说了。
李星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一句话:
“阿里北线,你一个人去吧。恕不奉陪。”
五、
回到青唐酒吧后,何向不管不顾地非要约老板喝酒,那一脸受伤的表情让老板笑到抽搐。他用肥厚的大手把何向拍得差点呕血:“这可难办啊,难办啊!”
“别老说这两个字,烦!”何向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老板笑得更开心了。他给何向满上一杯青稞酒,自己一边小酌一边眼神迷离起来。
“哎,你知道什么叫抑郁症么?”
“我哪儿知道……”何向憋闷。
老板说起了故事:“有个人去看医生,说:‘医生,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能给我看看吗?’医生说:‘没事儿,我们这儿有全市最搞笑的小丑,应该能治好你的病。
’”
何向问:“然后呢?”
老板一笑:“那人说:‘医生,我就是那个小丑。’”
说完,他看了一眼何向,对他愣怔的表情十分满意,仰头把酒喝完,拍拍何向的肩膀:“酒帐你来结,哥哥我言尽于此。”
何向回过神来时,青唐老板已经消失在摇曳的霓虹深处。
他忽然就有一些明白过来,连忙掏出手机给李星纱发了一句“对不起”。
但久久的沉默,让何向的心沉入谷底。
到了约定的那天清晨,何向还是拖着行李,来到和李星纱约定的地方等待。他暗地里祈祷着,李星纱看到他的道歉,能选择原谅他。
为了那个约定,何向依然租下一辆巡洋舰,给车加满了油,并准备了两箱纯净水和一大包牛肉干。他坐在打开的后备箱上,略带焦虑地翻阅手机——如果,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李星纱能够原谅他那晚的莽撞和无知就好了。
从鱼肚白的天,到太阳爬上树梢,回民面馆的烟囱冒出屡屡蒸汽,八廓街的阿訇开始诵经,老人们摇着转经筒从寺庙回来了,整个拉萨城开始苏醒,何向身边驶过一辆辆出城的越野车,他的心逐渐开始凌乱。
手机发出“叮”的一声,何向急忙翻出来,看见李星纱的留言:
“我经过江苏路,看到你和你的车了。”
何向突地站起来,四处张望。而手机再次发出信息声。
“别等我了,我还是想一个人去北线,我需要一个人调整下状态。另外……那晚的事,我想清楚了,不怪你,是我太脆弱了,一个差点自杀的人,是没有资格幻想与你的邂逅的。”
何向的手颓然垂了下来,他突然反应过来,用语音大喊:“星纱!你在哪儿?快告诉我位置!”
那边沉寂了几秒,发来一句话:“再见。
何向。”
何向的心有些冰冷,他嘴唇发抖,下意识地把手机举到嘴边,他听到自己的心和喉咙同时发出一声呐喊:“我喜欢你——”
信息发送了出去,而后,便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彻底扎入何向的心脏。
何向的眼前如走马灯一样闪过李星纱相关的画面。
她掀开藏式帘子,逆着光的身影。
她为他拙劣的笑话,在无数藏民古铜色的朴实的笑脸种,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在高原夜风的吹拂里,站在马路尽头的瘦弱模样。
她荡起的裙摆。
她眼中倒映出来纯白的月光。
“何向,恕不奉陪。”
何向握紧了手机,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转身关上后备箱,拉开门坐进驾驶室,拿出一张西藏地图,眼睛落在阿里北线上。
李星纱,这事儿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阿里之美,美于壮美广阔的地形,亦美于绵延不断的山峰,更美于贫瘠地貌上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魅力。身在阿里的人,会忘却来西藏前所有的身后事,他们会为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倾倒,感受自己于天地间仅仅一粟的渺小。
何向却无心观赏沿途的美景,他驱车行驶在公路上。但阿里的公路是限速的,他无法开得太快,加之路边偶尔窜过来一群山羊或是牦牛,便更是心急如焚。
每每着急起来,何向便想愤懑地吐槽李星纱:这姑娘完全不走寻常路,在羊卓雍措和卡若拉冰川,他都没有看到她的踪影,即便是入住日喀则,遍寻客栈也找不到她。按理两人出发的时间相差不大,看样子,李星纱是绕过了这些路线,亦不知她是躲着他,还是有更加心向往之的地方。
日夜兼程,两天后,何向终于绕上了盘山公路,这意味着,他即将抵达珠峰大本营。青唐老板早已给大本营的扎西打了电话,他可以在这里添加一些补给,以便接下来的路程能进展得更快。
驱车开入珠峰大本营,何向裹紧冲锋衣走下车,彼时夕阳西下,温度骤然下降,他透过山峰的间距,看到了身披金光的珠穆朗玛峰。这里被山峰围绕,十分寂静,唯有冰川水在身边缓缓流淌。
扎西从帐篷里走出来,向何向行礼,“拉萨的先生已经与我联络过了,已经为你备下煮过的溪水,以及一些青稞面和酥油。床位也留好了,请好好休息一晚。”
何向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他进入帐篷,在牛粪燃烧的空气中,听着同帐篷游客的絮语,感受着沿路来难得温暖氛围。
忽然,他的眼神被角落里的一把琴吸引。他连忙冲过去,拿起琴仔细端详——这是一把尤克里里,琴的音孔,是一只猫咪脑袋的轮廓。
扎西刚好端着酥油茶走进来,何向急忙抓住他,滚烫的酥油茶撒到他的手背上,竟也毫无知觉。
“这把琴是谁的?”何向急匆匆地问。
扎西稳住手中的杯子,看了一眼琴,疑惑地道:“昨天有一位女客人,将这把琴遗忘在了这里。怕是无法再回来拿走了吧。”
说着,扎西把酥油茶放在桌上,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说起来,那可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那晚她独自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弹了很久的琴,我怕过路的野狗伤害她,便为她燃起一个火堆,后来,路过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听到她弹琴,便在火堆边陪她坐了一夜。我们聊了很多,我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要感谢她为珠峰带来的温馨一刻。”
扎西陷入了回忆,何向却坐下来弹奏了一曲《RiversFlowsinYou》。扎西惊讶道:“对,那夜她弹的就是这首曲子。
”
何向急忙问:“请问,你知道她去了哪边吗?”
扎西却摇了摇头。
希望再次落空,何向放开扎西的袖子。他毫无知觉地吃完扎西递给他的青稞饼,早早地把自己裹进了被子。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量起早赶路,希望在下一个站点能遇见李星纱。
大本营的帐篷逐渐安静下来,耳边只有牛粪在火堆中滋滋燃烧的声音。何向睡得昏昏沉沉,迷糊中,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以为是梦境,又再度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何向便起来了。此时扎西和其他游客还在熟睡,他简单洗漱后,来到车边扫掉窗户上的冰层,打开后备箱检查了扎西为他准备的物资,便准备上路。
他坐进驾驶室,刚准备发动越野车,却看见窗户左下角贴着一张纸条。
何向把纸条取下来,上面的汉字歪歪扭扭的,应该是藏民所写:
“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那位客人在等的人。
为了她的安全,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她的行踪,但仔细想想,在燃起火堆的那晚,她的神色是很忧郁的,她提及的所爱之人,应该就是你。我把尤克里里和物资一起放进了你的后备箱,希望你能物归原主。我祈求神灵,赐予你们幸福和安康。”
后面附上了李星纱的下一个目的地——拉萨贡嘎机场。
何向打开后备箱,从物资堆的角落里,翻出那把尤克里里。他弹起了《RiversFlowsinYou》,如冰川流水一般的旋律帮助他平复下心情。
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没有了追逐的信念。
六、
驱车回到拉萨,何向专程向青唐老板辞职,顺便和卓玛告别。卓玛听说了他的故事,看那把尤克里里的眼神瞬间充满了羡慕。
“你们汉族人,竟比我们藏族人还要多情!”
“少来了,爱情不是个好东西,哥哥劝你一句,别沾。”何向把琴收起来,给了卓玛一个拥抱,“下回来长沙玩儿,带你体验汉族人不那么多情的夜生活。
”
卓玛哈哈大笑,松开何向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先别那么急,我总觉得,你不久后还要回来的。”
何向嗤之以鼻。他接过老板结的薪水,给了老板一个拥抱,挥手道别,离开青唐酒吧的时候,他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个地方。
如果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那就找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吧。
回到自己所在的城市,何向又重新聘上了一份工作,他又开始了经常加班的生活。
他总是在每个天蒙蒙亮的早晨起床,然后吃上一份简单的早餐,然后在城市密集的马路上堵上一会儿车。他每天有开不完的会,打不完的电话,偶然有机会喘口气时,老板又会将新的任务交代下来。
他在日头初升的时候开始埋头工作,再次抬头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常忘记吃午饭、晚饭,夜里睡不踏实,一个浅浅的震动,就能让他从梦里惊醒,并再也睡不着。
起初何向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何不妥,直到有一天早晨,他如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坐下,喝了一口水。
他的手脚开始抽搐,在急促的呼吸声中,他瘫倒在椅子上,耳边只能听见同事关怀又着急的呼唤。他的眼睛开始冒出大片金星。
何向却想,真是像极了阿里荒原中的那片星空。
同事把何向送进了医院,但医生却无法检查出他的身体出了哪种毛病。所以何向茫然地走进诊疗室时,医生也只能无奈地建议他,去心理健康科咨询一下。
心理科医生给何向简单检查了一下身体,又拿出一个小本子,询问了何向几个问题,便下了诊断结果:
“何先生,你身体上的反应,是一种植物性神经紊乱,而引起这些反应的原因……我很抱歉,你应该患上了中度抑郁症,并且时间恐怕有很久了。”
何向有些不敢置信,“我?怎么可能……我有生活自理能力,我会运动,会唱歌,前段时间我还去旅行了。
”
医生摇摇头:“恐怕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坐在我面前,却永远保持着一副紧张的状态,你的肩膀一直是紧缩的,面部肌肉在微微抽搐。根据你的诊断报告,基本确定是工作压力引起的,我建议你申请休假,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何向从医院走出来时,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强迫那跳动的肌肉安分下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诊断书,以及医生开的安神促睡眠的药,心里有些慌乱。他忽然就想起了李星纱。
这时,何向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老板的电话,心里产生了厌恶,但不得不按下接听键。
老板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质问:“小何,你跑哪里去了?你不知道那份文件客户等着要吗?”
何向压抑住冲动,说:“我刚才身体不舒服,同事送我到医院来检查身体。
”
“哦,那你检查完没有?”
“检查完了,老板,”何向说,“我需要请一周的假。医生说,我工作压力太大,已经诊断出抑郁症了,我需要调理。”
“呵呵。
”
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笑声,何向停住了脚步,周身开始发凉。
“什么抑郁症……都是你们年轻人太矫情。回来工作,把心理素质锻炼上来,就能治愈了。”
说罢,老板挂断了电话。
那一刻,何向忽然就懂了,懂得了李星纱的脆弱。此时此刻,他多想有个人出现,紧紧地拥抱他一下,告诉他:“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是最棒的。”
每个人在各自粉饰的外表下,都有千疮百孔的人生和一个暗黑的深渊,但这个社会,总是给与我们一道道重锤,“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给我们制造惶恐,我们只能不断地改造自己,充实自己,直到像一个气球那样,“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车水马龙中,何向把自己蜷缩在花坛边,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手机忽然传来信息的声音。
星星的沙子已经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
他慌忙打开朋友圈,看到“星星的沙子”朋友圈的定位,一股力量马上涌遍了全身。
他笑了起来,拨通老板的电话:“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辞职。”
七、
藏族的信仰认为,人活在世上,修的不是今生,而是来世。
于是,他们可以一路磕头至神山和圣湖,他们可以爬上数百米高的陡峭山峰,只为竖起一道经幡。
信徒们之所以如此虔诚,是因为他们相信人要承受六道轮回之苦,唯有围绕神山转上一圈,才会洗清一世的罪孽;转上十圈,就可以免受轮回之苦;转上百圈,今生可以成佛。
两天后,神山冈仁波齐。
她穿着粗气停下来,看自己身上的冲锋衣,已经布满灰尘,手背也有着被石头划破的伤痕。天马上就要黑了,她心里有些没底。
从珠峰大本营离开后,她的目标直抵冈仁波齐。接到扎西的电话,知道他追了过来,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但她仍然让扎西隐瞒了她的去向。她害怕被喜欢的人质疑。
这一路来,她独自走过许多困难,心情已经逐渐得到自愈。转完神山,她有信心重新找回面对生活的勇气,
到那个时候,她便有信心再次面对他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捻着佛珠,低声哼起佛号。年轻的妈妈背着孩子攀爬卓玛拉山口。那全身匍匐在砂石地上的信徒,眼神无比清澈。
她翻过垭口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脚有些崴,路过的老人给了她一根拐杖,她感激地回复“扎西德勒”,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
这一路,没有绚烂的风景,没有拥挤的人群,有的只是行走,叩拜,平静地面对一路的死生与成长。
她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抵达了山脚的救济站。她长出了一口气,在藏民惊讶的眼神中卸下行李——她知道他们为何惊讶,她一个人转完了神山。
巨大的成就感让她身心忽然疲惫起来,原想推门进屋暖和一下,却听到屋内传来轻柔如水的音乐声,那是一首《RiversFlowsinYou》
她不敢置信地推开门,在昏暗的灯光中,正在弹奏的人抬起头,他手中的尤克里里的音孔,是一只猫咪脑袋的轮廓。
他微笑着放下琴,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把准备了许久的话告诉了她:
“我等你很久了。
你无须证明自己,在我心里,你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人。”
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在我终于懂得你的时候,你却离我而去。
但那又如何?
星纱,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