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走的第二年春天,院子里的那两棵桃树终于开了花。
瘦骨嶙峋的枝头开满了粉粉嫩嫩的花儿,空气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香气。
小孙子航航每天都在树底下转悠,推着他的玩具挖掘机,趴在树下刨土。空中时不时地抖落几片花瓣,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肩头,毕竟,老魏生前最宝贝他。
看着面前活泼好动的小人儿,我忽地落了泪。
为何可以有难同当,却不能有福同享?
1
老魏出殡的那天,清河镇下了好大的一场雨。从灵堂到后山坟塚平时也就十来分钟的距离,可出殡队伍却在吹吹打打走了一个多小时。我呆呆地跟在队伍后头,拄着棍儿,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往山上爬。
雨大,地湿,路滑。
就像老魏曲折扭捏的一生。
舍不得他走,却又不得不送他最后一程。
宴席散后,二十多桌宾客陆陆续续地离了席。他们大多受过老魏的恩惠,想要趁最后的机会,还清欠他的人情。
丧事处理完毕,我精神恍惚地回了房。儿子儿媳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也急不可耐地进了我的卧室,借口清点遗物,将老魏所剩无几的物件儿从屋里搬出了屋,打算烧掉。
烧掉也好,免得睹物思人。
可整理遗物是假,分割遗产是真。
“妈,魏叔就这点东西?”宋扬指了指门口的一堆旧衣服,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每一件衣服都被翻了个遍后,随意丢在地上,沾着稀泥。口袋的内衬被翻了出来,昭示着他们的用心。
“就是,就是,怎么可能?”徐丽也在一旁帮腔,“妈,是不是您都收起来了?您就宋扬一个儿子,以后您跟我们住一起,就把钱拿出来嘛,也好帮衬我们。”
直截了当的几句话像是一把刀狠狠地剜着我的心,让我猛地清醒。
“怎么不可能?”我警惕地盯着她,反问道,“你魏叔叔刚走,你们就想着分家是吗?”
一听这话,徐丽的语气立马就强硬了起来:“妈,您这话说得就有点难听了,什么叫我们想着分家。您就宋扬这一个亲生儿子,后半生不指望我们还能指望谁?魏平那傻小子吗?您可别忘了,魏平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自己亲爹死了都没回来,鬼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吼道:“够了!做人能不能有点良心?你们说的是人话吗?我现在是魏家的媳妇儿,不是你宋家的,你魏叔叔养了你十几年,没有过半点怨言,你们今天是什么意思?啊?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滚!”
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火,两口子先是愣了愣,徐丽原本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宋扬喝住了:“闭嘴,她是我妈,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
“……”
两人吵吵嚷嚷,我着实厌倦了他们的表演,一句“滚出去”将他们赶出了门。
走之前,宋扬不解气似的将地上的衣服一脚踢散。
而徐丽还在门外骂骂咧咧地不肯走,嚷嚷了半个小时后这才没了动静。
望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我一面哭,一面拾起老魏沾满泥泞的旧衣。灵堂还没来得及撤下,墙上老魏的遗照正呆呆地盯着他的遗孀。
2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梦见老魏被吸入旋转的车轮中,轧在重型货车下,连骨头都被碾碎了,四肢被车轮截断,散落在地上。
恍惚之间,我听到了他在哭,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呻吟,听见他用微弱的声音唤我的名字。
“暮云,我的妻。”
一声比一声近,一字比一字清晰,血肉模糊的他仿佛就真真切切地站在我的面前,他似乎想伸手拥抱我,奈何每每此刻我都会从梦中惊醒,脸上还挂着一行清泪。
老魏死在了工地上。
为了捡工地门口废弃的两根钢管,他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水泥运输车碾在了车轮下。
那天是腊月初三,正逢他的五十六岁生日。
我还说等他下班回来给他烧糖醋鲤鱼。
我还说让他早点回来和他一起去置办年货。
可鲤鱼还没下锅,就传来了他的死讯。难怪一大早眼皮子跳得厉害,我不该让他出门的!
看着触目惊心的现场,我当场晕厥在地。而当我清醒过来时,他的尸体已经被一点一点地从地上、从车轮中抠出来了。
我不敢相信那一堆肉泥是我的丈夫,死时的他一定很疼。
为了配合调查,老魏的尸体被扣留。为了多要一点儿赔偿金,宋扬拖着我每日在局里,在建筑公司闹腾,拖延着时间,坚决不肯将尸体火化。
可我只想让老魏早点入土为安,一看他这样,我就心疼。
3
老魏的赔偿金下来的那天,宋扬又来了。
他醉醺醺地推门进屋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织着毛衣。自从老魏走后,我便无事可做,恍惚了一段时日后,心血来潮给他收拾起了旧衣。盯着他一堆补了又补的衣服,我才意识到这些年他过得有多苦。老魏操劳了半辈子,到死都没穿件好衣裳,对此,我心中有愧。
他大着舌头靠在一旁扯了好多闲话,做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铺垫之后,他终于表明的来意。
“妈,魏叔的赔偿金是不是下来了?”宋扬一手夹着烟,倚在门前吞云吐雾道,“你知道的,洋洋要上小学了,城里的好学校贵,我和徐丽的工资也就那点儿,我想你也不愿意看见洋洋没学上吧?你看能不能挪些给我,要是没有我鞍前马后的张罗,你还能这么安稳地坐在这里织毛衣吗?”
呵,好一个鞍前马后。
他见我没反应,又继续提醒道:“洋洋可是你亲孙子。”
“那是你魏叔拿命换来的钱!你可要点脸吧!”织了一半的毛衣一摔,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责道,“没钱自己挣去,干嘛盯着你魏叔叔的卖命钱?他上辈子欠你的吗?我可没听说九年义务教育要花个十万八万的,实在不行回清河镇啊!孩子是你自己生的,干嘛要你魏叔叔养?”
“你说,你十岁跟着我进魏家,你魏叔叔供你吃供你喝,他做的哪一件事对不起你?啊?我现在五十几了,我还能出去挣钱养活自己,你年纪轻轻就想着坐享其成?”
“所以你就是想把钱全部留给魏平?”他打断我的话,愤怒地朝我吼道,本就涨红了的脸变得狰狞。
“他现在在哪儿你都不知道!你这是干嘛呢?看看我!我可是你亲儿子!我到底有哪里不如他?啊?凭什么从小到大你们都袒护他?我就要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他红了眼,抽了抽鼻子后,终是没忍住,蹲在地上哭了。
“要撒泼是吗?撒泼出去撒,这儿不欢迎你。”我指了指门口,冷冷地回嘴道,“我从来没有袒护过谁。如果叫了这么多年的妈让你觉得委屈,从此以后,你大可以不叫。如果这么多年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还请你包涵。”
许是这些话太有杀伤力,宋扬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后,才起了身,头也不回了出了门。
他和他父亲真的是越来越像了。
4
1983年,我嫁到宋家的那一年。
父亲为了几袋粮食,连哄带骗地将我送进了宋家的门。
“你看看,这几袋粮食都是宋家送过来的。他们家可是大户人家,你嫁过去可都是好吃好喝的,是去享福的!”
“还有,门上的两条肉干也是他家送过来的。他们家啊,有一堵墙的肉干哩。”
“只要你出嫁了,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十六岁的我懵懵懂懂,温饱于我而言已是致命的诱惑,一堵墙的肉干更是让我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幻想。
何况家中还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几袋粮食正好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这些确实让我动了心。
可我出嫁那天,连一份像样的嫁妆也没有,更别提迎亲的队伍。他们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甚至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让带。如今回想起来,如此草率的婚姻注定不会幸福。
我背着包袱跟着父亲走在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上,他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嘱咐我在宋家要乖乖听话,将我送至院门前,他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转身便走。田里还有一堆农活等着他,让他抽出半天来送我已实属不易。
宋家男人比我大二十岁。身材魁梧的他邋里邋遢,常年吸着红鼻子,一有空就歪在床头喝酒。家中哪有什么一堵墙的肉干,连锅碗瓢盆都生了灰。直到现在我都没整明白,他在穷得叮当响的情况下是如何拿得出几口袋粮食做彩礼。
我踏进他家门槛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喝酒,一旁还有一个摸约两岁的脏兮兮的小孩在爬,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
那个孩子正是宋扬。
见着这阵仗,我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哭着转身,想去撵还未走远父亲,却被他一把揪住,被他好好招呼了几拳。
“想跑?你的死鬼爹收了我的彩礼,你就是我的人了。今天就当给你长个记性,以后再敢这样,可有你好受的。”他大着舌头恶狠狠地警告我。
酗酒家暴,没有女人受得了他的坏脾气。他的前妻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在生下宋扬不久,服毒自杀了。而宋扬正是他急于再娶的原因。
而我却默默忍受了六年。
嫁进宋家的第三年春天,我便有了身孕。可拜他所赐,他醉酒后的一脚踢得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小腹,孩子胎死腹中,而我也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
我越发地厌恶他了,他醉酒后强行与我同房的样子真的是恶心至极。
噩梦结束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他死了,掉进塘里淹死的。醉酒后的他走夜路跌进了塘里,还没来得及呼救,水就盖过了他的头,在咕噜了几个泡泡后,他还是沉入了塘底。
尸体被草草掩埋后,我便真的解脱了。可那个屋子我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呆,一想到他面目可憎的老脸,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战栗。
正当我背着包袱,偷偷摸摸地准备回娘家的时候,宋扬在我的背后喊了一声“妈妈”。
他满脸泪痕地望着我,光着脚站在门槛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没遮住他身上的伤。
“你要去哪儿?”他带着哭腔地问我,微弱的声音从瘦小的身体里发出来,让我忽地泪目。
我心软了。
双亲先后离世,更没有爷爷奶奶帮衬,要是我再一走,他便真的成了孤儿。这些年,我的日子苦,他也并不好过。我那快要被消磨殆尽的温情因为他的一声“妈妈”突然复活。
有时候我真的很懊悔当时自己鬼迷了心窍,该死的同情心让我转身回去,继续给仇人的儿子当后妈。
我不是宋阳的生母这件事连老魏都不知道,我对所有人三缄其口,将这个秘密藏得死死的,却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宋扬变着法儿要钱的砝码。
5
自从宋扬老爹死后,我便带着宋扬在娘家呆了一段时间。可爹妈很懊恼我带回了一个拖油瓶,成天和我找茬置气。
毕竟宋扬不是自家的亲外孙,他们怎么可能会大度到接纳他。再者,正逢小弟新婚,孤儿寡母回家不是给他们触霉头吗?
宋扬从小就皮,带着一群孩子成天捣蛋,一整天都见不着影子,更别提帮着做家务。有次心血来潮帮着煮饭,结果差点将房子烧没,一家人恨透了他,一怒之下就将我们娘俩扫地出门。
那时的我们无地可去,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背着包袱回了宋家。
我和魏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的魏来已丧偶三年,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特有眼缘。他的个子不高,性格温和,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的感觉。
他极会疼人,但凡有好吃的,都会揣在兜里给我送来。见着路边开得红艳艳的野花,他也会摘下一把来,红着脸送给我。只要是农忙的时候,他总会抽出一两天到我家来帮忙。
我嫁给魏来的那一年,宋扬十岁,魏平八岁。
魏平随他爹,白白净净,性子软糯。而宋扬却不一样,性子执拗,凡事都要争个输赢对错。
我和魏来的结合饱受许多人的非议和白眼,其中闹得最凶的还是魏来的父母。要不是担心带着孩子的魏来后半生打光棍,他们是断不会让我带着宋扬进门的。
老两口宠孙子,每天早上都会给魏平煮一颗鸡蛋。
一瞅着宋扬伸手去够放在桌子中间的煮鸡蛋,老头子就黑着脸,“啪”的一筷子打在宋扬手背上,扯着喉咙大声呵斥他道:“短命鬼!这蛋是给平儿的!你吃什么吃?”
“哼,和他的死鬼娘一样没有眼力见儿。”老太婆眼神像刀子一般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在一旁附和着,生怕这事儿不够大。
原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但吃了一筷子的宋扬赌了气,非要去抢躺在桌子中央的那个唯一的鸡蛋,可更重的一筷子就落在他的脑袋上。
“饿死鬼投胎吗?”老头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往他脸上啐了一口痰,直接将鸡蛋塞给了坐在一旁的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