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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风景由缓和的平原、丘陵慢慢过渡到熟悉的大山。在大学四年里,这段近7个小时的车程,已经来来回回了好多遍。早上七点钟从学校出发,辗转几次公交车来到省城里唯一一个有直发车到围县的车站——东门车站。每天一趟,九点发车,中途在休息区休息一次。
每当要踏上这个行程的头一夜,我都睡不好,因为第二天早晨的例便时间会受到影响,有一次因为头一天晚上吃多了东西,不得已考验了我菊花的极限,直到中途的休息区,我才不顾一切地冲向厕所,泛滥的洪水冲破堤坝的那一瞬间,不得不感叹,我的家乡怎么离省城那么远呢?
大学的第一年,从省城到围县的路途是快乐的,后来,对于回家这件事,慢慢感觉乏味了。县城的单调让我更加想念省城的繁华,特别是大二跟吴浩博谈恋爱之后就更不想回家了,总想尽一切办法缩短假期待在家里的时间。
吴浩博比我高一届,去年考上了研究生,为了跟上他的步伐,我也决定报考。我妈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坏了,又多了一个能让她在亲朋好友面前炫耀的话题,对我可谓是有求必应。我以宿舍人太多影响复习为理由从爸妈那里拿了一笔钱,跟很多校园情侣一样,和吴浩博在校门口租了一间屋子,过上了准夫妻的生活。
最初为了房租的事,吴浩博还别扭,说他是男的,这钱应该他出,我不肯,我可是受了高等教育的独立女性,哪能什么都让男的出钱,我们的爱情是独立,我坚持要AA制,一人一半。
吴浩博勉强同意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我一部手机,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来自于同龄人的贵重礼物,连我妈也舍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比起其他那些只会送玩偶、破石头的男生,吴浩博不知道要高出几个档次,心里默默感谢上苍赐给我这样一个优秀的男生。
日夜的相守,让我沉浸在爱情里,考研落榜的事实却打破了一切的美好。我妈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勒令我回家复习考公务员,吴浩博也支持我回家,说他研究生第一年玩得太狠了,很多课业要赶起来,我们都应该在自己的领域里努力一回。
我问他,要告诉爸妈我有男朋友的事吗?他说先不要了,等我考上公务员再说。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冰冷,我还记得把第一次给他的时候,他说一定不辜负我,年龄一到我们就去登记,还说他毕业了就带我回家见他爸妈,然而到了今天,哪一点他都没有做到。
窗外的高山告诉我,围县就快到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变得平静,能怎样呢?要是我考上研究生,对两边家长都有了交代,我俩不就能不分开了么?
一下车便看到我爸那张和颜悦色的脸,接过我的行李,告诉我家里都准备哪些我爱吃的,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果然,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是你老爸。
当然,家里也还有一个总会和你过不去的女人,那就是我妈。她单位有好几个同事的孩子都跟我同一届,一个考上了研究生,另外的都找到了工作,包括那个大专毕业的,只有我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在家好好复习,没什么要紧事就别出门儿了。”我妈吃着鱼,熟练细致地从嘴里捋出鱼刺,那声音好像从牙齿的缝隙里漫不经心飘出来的。
“干嘛不出门!我又不是犯人!”我往嘴里塞一大口白米饭使劲嚼,仿佛它是我最大的仇人。
我的回答点燃了我妈压抑已久的怒火:“你一省城大学毕业的,没有正经出路,回家了算是怎么回事?别人看到了,你不害臊我还嫌丢人呢!”
我把筷子一扔,冲进房间,躺在床上大哭,就因为我没考上研究生,全世界都抛弃我了,我男朋友嫌我拖后腿,我妈嫌我丢人,一个哄我睡觉的时候,说我是全世界他最在意的人,一个看到我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说我争气懂事!我从一汪希望的清泉被他们糟践成了一滩绝望的死水,门外的争吵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声。
“孩子刚回来,你说她干嘛!”
“我养这么大还不能说了,张嘴闭嘴就知道要钱,四年书白读了,都是你惯的!”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不怪你怪谁!”
……
2
真不理解公务员考试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数学题和逻辑题,我要是数学好学文科干嘛?我要是不学文科就算考不上研究生又何至于找不到工作,又何必要考公务员呢?公务员又要考数学,这是个死循环吗?这些数字在我的脑袋里形成一团乱码,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
回家这一周,我赌气发誓绝对不跟吴浩博主动联系,然而他发给我的微信也越来越少,每天总忍不住翻几次朋友圈,却找不到他的动态,他不会把我屏蔽了吧?他是不是在学校遇到新的女生了?这些问题比那些乱码更让人心烦,一股气憋在身体里让人不能呼吸,顾不了我妈的禁足令,想要逃离这悲惨的冷宫,出去透口气。
在我的中学时代,最流行的饮品是用粉末勾兑的奶茶,而这几年咖啡流行了起来,咖啡馆是从都市里吹来的时尚风里带来的沙,汇集在了围县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人们的口味开始变得挑剔,那些香精味重的沟兑饮料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味蕾了,取而代之的是鲜榨的果汁,现熬的奶茶和现磨的咖啡。从我家步行到县里比较有名的咖啡馆也就十分钟,我准备去买一杯咖啡。
“摩卡、美式、拿铁还是卡布奇诺?美式倒是便宜四块钱,就是太苦了,拿回去冲点奶吗?傻X,那你直接到便利店买速溶好了,拿铁比卡布奇诺便宜两块,要不就……”
“迪妹!你啥时候回来的?”
打乱我思路的尖嗓出自我表哥的老婆,那个在亲戚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她出生在我们县郊区的一个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在高中的时候就搞定了我那不争气的表哥——县里XX局局长的儿子。我们属于一年到头能见几次的亲戚,表哥比我大四岁,读书的时候就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混混,从小我妈背地里常告诫我不要跟表哥多玩。
表嫂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陈春霞”,到了县里学校读书后,想改名字,他爸死活不让,说是她爷爷去世前给取的,没有办法,陈春霞只有自己在对外介绍的时候给自己改名叫“陈雨娴”。陈春霞上学那会儿最害怕老师点名,“陈春霞”三个字必定会引起全班的注目与哄笑,她总是臊得满脸通红,回答的声音跟蚊子一样,老师听不清还总重复问“陈春霞到了没有,声音大一点!”便又引来一阵哄笑。这些段子成为她爱慕虚荣的证据,我当然是从大舅妈、二姨妈和我妈那里听来的,这些比陈春霞大几十岁的人仿佛是与她同班的女同学,绘声绘色地讲出她当时的窘状。
对于陈春霞的热情,我一向是回避的,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受了她的邀请,坐到了她那桌去,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和陈春霞差不多大的女人。那女人的装扮和这个小县城极为不搭,特别是她放在咖啡桌上C字打头的皮包,精瘦,在她黑色的韩版西装的衬托下,显出了精瘦女人特有的力量感。她对我浅浅一笑,说了声“Hello!”仿佛接下来就该说“阿迪,你做的project我已经看了,idea很不错,但是有几个detail还需要注意一下……”
“迪妹,这个是我好朋友,琪琪,人家现在是外企的高级白领!”
“哎呀,”琪琪轻拍了陈春霞一下“不要跟小朋友乱说!”这时琪琪的电话响起了,“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hello,我是maggie,不好意思我出去接……”
咚咚咚,高跟鞋频率很快地奔向门口。
陈春霞将话题转到我这里:“迪妹,你咋回来了?上次三姑妈说你在考研,考完了?”
“没,没考上。”真想大嘴巴抽自己,我就应该听我妈的在家好好待着哪也别去。
陈春霞突然抓住我的手,笑着说:“没多大事,不就是考试嘛,读那么些书也没什么用,你看人家琪琪也就一个三本学校毕业的,照样在外企混得风生水起,对了,干脆我让她给你介绍个工作得了。”
“不,不,不用……”
“雨娴啊!”咚咚咚高跟鞋声又向我们靠近了“我得先走了,项目上有点事儿,我得回去给他们开个视频会议。”
“你这忙的,休假还……”陈春霞站了起来。
琪琪抓起桌上C字打头的包,“没办法,改天再约吧,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女人要独立才有魅力,”又转向我“妹妹,今天不好意思,以后我们再约!”
咚咚咚走远了。
琪琪走之后,我便也找借口离开了。陈春霞的热情与安慰让我更加不舒服,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特别愿意和大舅妈她们一起吐槽她,一村姑到县里来上学,不好好读书勾搭我表哥,怀着孩子死皮赖脸嫁进来,就一高中文凭,传达室的工作还是大舅给找的呢?还给我介绍起工作来了,她以为自己谁啊?跟我显摆认识阔气朋友啊!一辈子就知道攀高枝!
3
接下来的好几周,如我妈所愿,除了到楼下杂货铺买点东西,其余的时间都躲在房间里,心烦意乱地看书,做不了几道题,心就跟猫挠似的盯着手机看。是不是手机调成振动了才不响啊?赶紧打开微信,还是上周那条“我最近事儿特别多,你复习应该也挺忙的,早点休息,晚安!”怎么现在就只剩下“早点休息,晚安”了呢?要是以前,他一定会加上“爱你”或者是“宝贝早点休息”之类的甜言蜜语。他不爱我了吗?也许是同居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太多了,网上说男人是贪图新鲜感的动物。哎!是我太笨,不应该让他吃太饱!他喜欢上别人了吗?他现在可是研究生了,觉得我配不上他了吗……
“咚咚咚!”这敲门声像是要债的上门。
“高迪,你去开下门!”我妈在厨房里吼。
“哦!”
门外是大舅妈气到扭曲的脸,她看到我先是一愣。
“你还真回来了,我还以为是陈春霞胡说的呢!”
大舅妈一直直呼她媳妇“陈春霞”的本名,好的时候叫一声“春霞”,但无论是那个姓去不去掉,都不是陈春霞自己愿意听见的,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控制婆婆叫她这个名字。
“嫂子来了,快坐,”我妈从厨房里出来“高迪,给大舅妈弄点水果来?”
“不用不用,”大舅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下“高迪咋回来了呢?”
我想,这是我妈目前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为了躲避她刀子一般的眼神,我赶紧进厨房洗水果。
“还能为啥,没考上研究生,让她回来专心复习考公务员!唉,不让人省心!”
听到我妈的抱怨,大舅妈心情瞬间好了一点。“高迪算是省心的啦,比起我那倒霉儿子高翔,再摊上陈春霞那么个媳妇,我跟他爸一辈子算是白折腾了!”
“哎呀,我说你都这么多年还没释怀了,孙子都那么大了!”
“我给你说,我要不是心疼我那孙子,我真是死也不让那村姑进门,你知道的,结婚前两年跟个小绵羊一样,这几年,真的要上房揭瓦了,开始嫌我儿子挣得少。最近胃口更大了,今天居然跟我们两口子要钱到省城买房子,说为了以后孩子读小学,她真是不洒泡尿照照自己,她也配,现在省城房价多贵啊,你哥已经退居二线了,没几年就光荣退休了,我没让他俩养老就算好的了,还有脸跟我要钱……”
大舅妈唾沫飞扬地抱怨了一个下午,我妈也义愤填膺地回应着,大舅妈走了以后,我妈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笑嘻嘻地问我晚上想吃点什么,我慈祥的母亲又回来了,对于这一点,我应该要感谢我表哥高翔和他老婆陈春霞。只是大人们不知道,他们眼里不争气的两个人当年在学校里也是有过一段风光岁月的传奇人物。
4
我表哥高翔作为长孙一直深受外爷和外婆的喜欢,早年大舅一心扑在仕途上不怎么管家,大舅妈对这个儿子又十分溺爱,慢慢的,这家伙成了学校远近闻名的混混。我读初中的时候,他读高中,我们县中学初高中在一个校区,时不时就能听到高翔的英雄事迹:带领我们学校的人跟矿中的混混打起来了,他们班踢球拿了全校第一,砸了学校旁边的商店,抢了谁的女朋友!
因为我妈不断警告我好好学习,远离学渣,所以在学校我总是躲着高翔,但心里却为有这样的表哥暗暗感到自豪。比如总有被偶像剧毁了三观的无知少女找机会跟我搭讪,说想成为高翔的妹妹或者女朋友,还会有小混混让我代以求情的:“高迪,拜托跟你哥说一声,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那小子是跟他的!”顶着高翔妹妹的名号,加上我爱搭不理的态度,让我成为了学校里“高冷”的代名词,感觉自己酷到炸。
其实高翔的江湖地位靠的不仅是他爹的名声、他家的财力、他的蛮劲儿,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一个有着那么点英雄主义情结的人:他不欺负女生,为兄弟两肋插刀,重义疏财,当然这一点是最让大舅妈闹心的。他自己不学习但很少在班上影响其他人学习,上课时间就安静地看漫画或者武侠小说,还会帮助老师喝止课堂上随意讲话的同学,一度被他们班主任选为纪律委员。
我们学校的初中基本上是本县的学生,但到了高中就有乡镇或村里考上来的学生,陈春霞就是其中一个。这些学生仿佛跟县城里的学生有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很容易辨认,走读的一般都是县城里的,住校的是村里的;下课去校食堂买零食的是县城里的,还在课桌前死劲儿学习的是村里的,再比如一听“陈春霞”这个名字就知道她是村里的。
陈春霞被高翔看上,是在一次学校的艺术节上,一般艺术节的文艺活动都是县城里的学生来完成的,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一次陈春霞也跟着他们班县城里的同学一起表演了一支蔡依林的舞蹈。化了妆,换上洋气演出服的陈春霞虽然不是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但看起来却特别扎眼,演出完了之后,高翔殷勤地给她递上一瓶矿泉水。
从那以后,陈春霞开始给自己改名字叫“陈雨娴”,陈雨娴不再和班上跟她一样从村里考上来的同学一块玩,她试图融入县城女孩圈,但她们不接受她,陈春霞越是努力,她们就越讨厌她,甚至开始捉弄她:在黑板上写“村姑陈春霞”,在她的抽屉里放蟑螂,嘲笑她的口音,甚至有女生将红墨水泼到她的裤子上,大声喊:“来事儿啦!春霞,快去医务室!”陈春霞就像一只被人围攻的老鼠,但她不仅没被打死,还以最迅猛的速度蜕变、繁衍,她变得越发洋气,打扮越发成熟。县城里的女孩子由于父母看管得严,衣着往往不能太大胆,而陈春霞父母在村里,山高皇帝远,管不着她,也没精力管她,比起县里的女孩却多了一份自由。
陈春霞穿起了紧身装,高高凸起的胸部,走到哪里都吸引着青春期男孩子的瞩目。陈春霞的张扬很快激怒了几个县城派的女混混,她们实在无法容忍一个村里来的女生如此放肆地想变成她们,甚至比她们更为出众。冲突很快在学校一个荒芜的厕所前面那块空地上上演,几个女生围着陈春霞拳打脚踢,而此时的高翔正躲在草丛里抽烟,打架斗殴这种事情最容易燃起高翔的热血,就这样,高翔从一群女生手里救出了满脸是血的陈春霞。
英雄感爆棚的高翔宣布陈春霞也就是“陈雨娴”是他的人,这段跨越“阶级”的爱情震惊了整个学校。陈春霞他们班没有人再敢碰她,每当看着高翔在门口等陈春霞,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恨得直咬后槽牙,中途也有不少女生想要破坏他们的关系,但对于高翔而言,没有人比陈春霞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高翔走哪都带着她,踢球、翘课、打架,陈春霞成了风光的“大嫂”,在圈里也有了名声,爽朗的性格和成熟的打扮让其他男生对她也垂涎三尺。“陈雨娴”的名声甚至超过了大哥高翔,渐渐的,一些城里的女混混也以和陈春霞交上朋友为荣。
几年的风光让陈春霞赔上了高考失败的代价,他爸找到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在乡镇拉客运,车也不是自家的,每个月给车主交完租金和一些其他费用后所剩无几,陈春霞的妈在家务农,肚子也不争气就这么个独女,所有的心血都在她身上,连个大专都考不上,求老师能让她再复习一年。老师却根据陈春霞的成绩和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建议还是不要再复习了,找个技校,学门技术早点减轻家里的负担,陈春霞的爸一听,脱了鞋就狠狠地打陈春霞。这一段便是陈春霞留在我们学校里的最后一段传说。
至于高翔,大舅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了让他性格更收敛一点,便托关系把他送去当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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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霞正式进入我们家里人的视野,是我以天之骄女的姿态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那一年,高翔从部队回家,他爸托关系把他安在一个闲职上。那天晚上,我爸妈张罗亲戚吃饭庆祝我考上大学,高翔带着陈春霞出席了。
高翔拉着陈春霞站在包房门口的时候,大家都愣住了,还是我爸笑嘻嘻地问:“哟,高翔,一回来就交上女朋友啦?”大舅妈本来还在笑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站起来狠狠地盯了陈春霞一眼,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在亲戚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了大概的情况:
大舅妈其实早就知道高翔高中的时候跟陈春霞在一块,只是他儿子也不是第一次早恋了没太在意。后来高翔去当兵,陈春霞一面打工一面坚持给高翔写信、寄东西,部队有节假日的时候,陈春霞一定会想尽办法去看高翔。在部队纪律严明的教育下,高翔的性格也越发踏实,艰苦的部队生活也让他想念家乡,陈春霞的温情更让他深受感动。一来二去,陈春霞怀了高翔的孩子,高翔最后决定等自己的工作落实下来就跟家里人摊牌。
大舅妈对这门亲事是极力反对的,说打死也不跟农村人做亲家,高翔一下子没了主意,陈春霞就捂着肚子没日没夜地哭,最后倒是陈春霞的爸妈跑到大舅家大闹,说反正肚子里是高家的骨肉,不信城里没个说理的地方,还扬言要去大舅单位上闹,要去县里告,又说大舅是贪官……
眼看着越说越离谱,大舅大手一挥便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眼看事情落了定,准亲家公亲家母一下从狼变成了猫,连忙解释都是为了孩子,自己平日也没那么不讲道理,又拉着陈春霞的手嘱咐说,嫁了人要好好侍奉公婆,要孝顺……
这场战争以大舅一家完败而告终,因为担心陈春霞的肚子大了不好看,婚礼也着急忙慌地筹备起来。有时候大人讲话,不爱避着小孩,总觉得小孩听不懂或者没有在听,殊不知,我的耳朵可尖着了,心里也装着对家长里短的好奇心。
比如,我就听到二姨跟我妈咬耳朵:“我说还真是报应呢?那谁当年还不是死皮赖脸非得嫁给大哥,大哥也就当时下放农村的时候管不住自己,你说妈当年多喜欢县医院李医生,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她!”真不明白,既然大舅妈自己也是从农村嫁出来的,怎么就那么容不下陈春霞呢?
婚礼是一个特别不容易计算人数的场合,因为你不知道别人是来一个人还是一家人或者是“情”到人不到,所以来晚就容易没座儿,比如我,当时就因为会同学去晚了。我爸妈作为亲戚在场子里忙来忙去,只跟我说自己找个地儿吃完赶紧回家,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好不容易在一个犄角旮旯的一桌里找到了空位,这桌人的穿着、神态明显跟别桌不太一样,心想这该不会是陈春霞的亲戚吧?我的这一点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站在台上的大舅先代表全家感谢了一众领导,之后便是新郎新娘敬酒,通常这个环节都是新郎新娘父母坐在台上,两位新人分别敬酒的,然而此时的台上却只有大舅和大舅妈,我还疑惑怎么这陈春霞的爸妈也不来,就看见坐在旁边的一个老头把手攥得死死的,他旁边坐着看样子像他老婆摸样的人,拍了拍他的手,小声地说:“行了,生什么气,不就是敬酒吗?等春霞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家还不都春霞说了算!”
吃了一阵,感觉肩膀被猛地一拍,是我妈:“你怎么在这,你快去里面把高翔和他老婆喊出来给宾客们敬酒了!”带着任务,我火急火燎地赶到新郎新娘更衣室门外,听到里面的争吵。
“高翔,什么意思啊?连台都不让我爸妈上,司仪说什么身体不适是吧,怎么不干脆直接说父母双亡呢?”
“行了行了,你说今天这么些领导都在,你爸妈又应付不来,这不添麻烦嘛,坐那儿就吃,啥都不用管有什么不好!”
……
推门不推门我正犹豫,大舅妈冲过来,一把推开了门:“你们快出来,等着你们敬酒了!”
高翔拉着陈春霞冲冲地从我身边走过。
6
婚后的陈春霞的确像一只小猫,两口子搬进了大舅好几年前就买好的小二居,陈春霞挺着肚子照顾高翔的生活起居,特别是高翔最爱拉拢些哥们上家吃饭喝酒,也都是陈春霞忙里忙外地张罗。大舅妈时不时地过去“视察工作”,陈春霞像极了一个侍女,妈前妈后地伺候着,大舅妈看着她张谄媚的脸,也会暖心地说上几句贴心话:“春霞,你歇着吧,别把我孙子给伤着了!”高翔就像一个讨赏的太监,跟他妈说:“看吧,妈,找农村媳妇好着呢,真给你弄一个姑奶奶你还不得变成个老妈子。”
那段时间,大舅妈心情大好,像一个拥有实权的西宫娘娘,打牌的时候不断地跟二姨和我妈炫耀着她农村媳妇儿有多好用。陈春霞快临盆的时候,娘家妈过来伺候了一阵子,孩子渐渐长大能脱手了,也眼看着大舅快退休了,就给她在某单位的传达室谋了一个职。
也不知道是她娘家妈来那段时间的教唆,还是自己上班有一份微薄的独立收入,又或是交了些朋友的缘故,陈春霞的狼性开始显现了出来。
首先体现在她的妆扮上,不得不说陈春霞有着极好的时尚品味,她不仅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妆扮,而且能让自己适当地从县城里特有的乡村时尚感里脱离出来,多了些大都市的风味,这便成为了大舅妈嘴里的“妖里妖气”,这“妖精”的进化史非常励志,先是以孩子牵制住了大舅妈,再用女性特有的魅力与影响力控制了表哥,最后她对所有人都渐渐失去了耐性,直接进化成了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以陈春霞为主导共发生了这么几件在亲戚里传开的事儿:
撺掇我哥把放在大舅妈那里的工资卡拿回来,掌握了我哥的财政权。
未经与家里人商量私自给孩子报了县里刚刚兴起的早教班。
私自挪用存款给她爸妈买了养老保险。
撺掇我哥离职做生意,生意失败后,大舅只有不顾老脸再次为我哥的工作东奔西跑。
然后就是这次,提出要去省城买房,以后送孩子去那里读小学了。我在家复习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为这件事抗争,而我每天都能从我妈的嘴里听到事情的最新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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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桌前看书,我妈笑嘻嘻地走进来,我想应该又要实况转播大舅家的事情了。
“你这周六晚上跟我去吃个饭。”
“你不是让我没事儿别出门吗?”
“你记得以前我们单位那个孙处长吗?你以前叫别人孙胖叔叔,前几年调到市里去了,他儿子大学毕业也回市里上班了,跟你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