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冉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在孤烟城中给他留置的一件房间内,此刻门口站着的几个丫头都屏息静气,齐齐垂手侍立在廊下。陈贵妃和沐思铭方踏上台阶,已听到屋内似是舒冉的声音,极是恼怒:“母妃,你为何留儿臣一个人在这里,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事儿帮不上忙的。”
陈贵妃看了看思铭,然后先行一步走了进去,对着那正在发怒的舒冉说:“冉儿,莫要动怒,母妃这样作,也是为你好。”
思铭听了这句话,摇了摇头,似有觉得母妃这样说法不对劲,但觉得此刻似乎又没说别的理由开头。
“你一味回护着他,我倒要看看,你要将他护到什么地步去?”听得帐营里一声比一声高的声浪,思铭觉得自己此刻不宜进去,微一踌躇,只见舒冉最得力的随身小厮思远向他直使眼色。他于是退下来,悄声问:“舒冉弟弟怎么又在生气?”
思远道:“回禀沐亲王,我家主子今天,脸色就不甚好,如今在屋子里待了一天,怕是正在气头上。”
思铭本欲说些什么,却听得里头母妃传唤,心中亦自忐忑,本来一向,母妃教导弟弟,他从来不在身旁,今天为什么母妃要叫他进去,他犹自在猜疑。
思远见了他此刻不说话,不多想,就打起帘子来。
舒冉硬着头皮进去,只见陈贵妃坐在炕首,面有温怒之色,而舒冉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见着了他却是欲语又止。
“今次那连翘在火易王爷议论军政。她是戏子出身,这样身份的女子说出的法子,就是使的妖蛾子了,可此时是在战场上,大家都要有定数。”
舒冉平日里是极度尊敬母妃的,今次她离开自己的帐篷之后,就派人告知自己,莫要离开,他心里着急,母妃带着连翘出去,去的就是那连翘弟弟林之涵所在的监牢,这一夜未回,后来又听到帐外众人救火的声音,他被母妃安排在屋子里,私自不能出去,只能着急,一夜没睡,第二天,全军营上下又是大张旗鼓地聚集起来,还有孤烟城中的侍女都去采摘铁离花,这样的阵仗着实太大了。
他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众事到了最后才知道。如今听得陈贵妃的这句话,他是半点回话的心思都没有。
思铭走到陈贵妃的身边,贵妃却将手中佛珠往炕几上一撂,腾一声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舒冉就在他们的对面。
“我把连翘那戏子带在身边,就是为了不让她与舒冉再见面,可是本宫这样说,你这弟弟可就是不答应。思铭,你快来帮母妃劝劝你弟弟。”陈贵妃在兄弟两个面前说话,说话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客气礼数,此刻的她不自觉地充当起俗常家庭里的平常母亲的角色。
“思铭哥哥,那连翘可不是与一般的戏子一样的女子,她可是一个很知书达理的女子。”舒冉觉得此刻说出,连翘碰触天火不会被燃烧而亡的讯息,不方便此刻告知母妃,不然以连翘此刻低微的身份,势必担当不起引发这一事情被告知之后引来的祸端。
毕竟当年火易身上有了这天火,就遭到天逻国皇室的排挤,经过他多年的努力,才能得到掌兵的地位。如今的连翘不能如此。
“你应该多听听母妃的话才是。”思铭此刻觉得不应该支持自己的弟弟,毕竟他对连翘没有足够的了解。
陈贵妃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对着舒冉说:“这可是皇上让本宫带来的,给你这几年在这国境边上镇守的奖励,如今你这样本宫该如何给你?”
舒冉从十五岁开始就出了京城,随着火易镇守在这孤烟城外,三年以来,未曾得到什么封赏,皇上估计也是气急了,毕竟当初是舒冉自己选择留在火易的身边。而如今这三年过去,皇上才听得进陈贵妃的话,给了舒冉镇守天逻国国境——孤烟城的奖赏。
“儿臣也知道这三年,母妃在皇上说了很多儿臣的好话,不然的话,三年后,皇上怕是都忘了镇守在孤烟城的舒冉了。”
“冉儿你知道就好,那么你就不能为了连翘那样一个戏子毁了你自己的前程。”母妃的手捉紧那黄色的折子,始终没有打开。
“母妃,可是连翘是个好女子,若是儿臣只要让连翘有了品级,能让她过上无忧的日子,这一奖赏。可不可以。”舒冉跪在母妃的面前。
陈贵妃冷笑一声:“你以为圣命是儿戏么?皇上的奖赏哪有临到已颁旨下来的时候,还有更换的道理,你这孩子这么大了,难道还不知事吗?
你长到十五岁,各种奖赏皇上都给你了,如今你才不过三年在外,难道礼数都忘了,今天这皇上的奖赏你就得生生受了才是,皇上的封赏,若是好,本宫在皇宫里就一直帮着你说些好话,如若是今天是赐死,咱们也只能向上磕头谢恩。本宫还得在皇宫里给你烧上头三柱香。”
思铭从不曾在母妃的口里听到如此生狠的话,看来她今日真是气急了。
舒冉也是第一次听到母妃这样说,他看着母妃的眼里有了淡淡的忧愁,“皇上这是多少怜惜本宫这几年侍候的份子上,不和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计较,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若是让人知道你想让皇上更换赐予你的宝物,参你一本,说你目无君父,问你一个大不敬,连你的母妃也跟着你吃有教子无方之罪!”
舒冉道:“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儿子一人承担,决不敢连累母妃。”
陈贵妃听了这句话说:“你倒是看重本宫了,你这孩子若是出了事,皇上对本宫的那点宠爱,在这新人换旧人的后宫里,怕是不能长存了把。”
思铭听到这里:“母妃这也是舒冉弟弟好,但是冉儿他还小,教训他是小,外头还有客人在,老爷多少替他留颜面。且母妃自己更要保重,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舒冉,母妃让你在帐篷跪上一夜:“瞧着你这不成材的东西就叫我生气。今儿不许吃晚饭,到祠堂里跪着去明日再来问你,你到底还这样忤逆不可。”
陈贵妃说完走近思铭说:“你作哥哥的,就留在这里,多多劝一下你这弟弟,吃饭的时辰再出来,告诉你弟弟回了你什么话。”
“儿臣遵命。”思铭行礼之后目送母妃出门,才来到舒冉的身边。
“你我兄弟一场,这三年来,你不在京城,并不知道出了大事情,你走的第二年,京城里就出现了就查出一件往事。当年与火易王爷在一起的那个云思盈,犯了皇上的忌讳,伤了妃子之间的和气,依皇上的说法,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只怕连下辈子,也只得祈望天恩。
到后来失踪了,倒让大家都痛快了。如若你在乎的连翘姑娘也变成这样的女人,你该如何?”舒冉说起了一件往事。
火易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如今听见哥哥提起,那个女子竟然消失了啊,那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子啊,可是就因为出家里并不富贵,没有相当的权势,就被那些女人给断了去路。记得她被人从火易赶出来的时候,自己还收留过她一阵。
那一双瞳仁直如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里,清澈得如能让他看见自己……
有好一阵子,他总无意撞见她默默垂泪。那是想家,想那云逻国与奇韵国边境的云家庄。却不敢对人说,连忙地拭去,重又笑颜对人。
那样的女子他最不忍见其受伤害,可是如今换一个人,还是……
思铭拍了拍舒冉的肩膀:“想当年那个叫云思盈的女子,在众人的诋毁中,来到我们家这么些年,咱们也没亏待过她,吃的、用的,都和咱们家的姑娘一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母妃最疼的人是你,按着份例给的东西,都是挑顶尖儿的给你,可是这连翘还没有品级,出身也未见得好,你若将来要娶她,母妃也不是不准,如若哪一天她的品级升了,身份换了,有了配得上你的身份,那万事皆可。”
连翘此刻的身份仅仅是个戏子,她什么时候品级能换了,这慢慢长远之日,什么时候能够成功,并不得而知。
当年那位姐姐没有办法提升自己的品级,连火易大哥都对她若即若离的,到最后才让那位姐姐被人伤害。
“我是你唯一的哥哥,这些话对旁人我都不会去讲,今天说这些,可都是为了你好,到了如今,你就算不看在母妃生你养你一场,你忍心叫母妃再为你着急伤心?就算你连母妃和我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你也要替连翘想想。
万一叫旁人知道你的糊涂心思,你们自己确是清清白白,可旁人哪里会这样想。她到时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还能有活命的地方么?听哥哥一句劝,当年的云思盈的诸般遭遇,种种都是命,可如今换了那连翘姑娘,凭你再怎么强求,如何争得过天命去?”
舒冉本来是孤注一掷,禁不住哥哥如此劝导,想起昔日种种,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光阴,一路走来,竟都成了枉然,自己帮助不了那位姐姐,难道今日此刻自己也帮不了连翘吗?
思铭挨近舒冉说:“今儿个,母妃不让你出帐篷也是为了你好,那连翘姑娘是个戏子不错,但是今日提出很多法子,让火易都按着她的法子去辨明这军营里的奸细,你如若是个明理的人,任那个女子自己去折腾就好,你何故忤逆母妃,母妃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她这样让你与那连翘姑娘有所距离也是为了你好。”
他停了停,继续说:“谁知道那样有想法的女子,会出什么样的幺蛾子,到时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不仅毁了她的名节,也会让你在将来娶正妻的侍候折了面子,到时皇上错待你,可不是母妃能够说得了话的。”
思铭说完这么多话,才走出祠堂。让弟弟一个人冷静一下。
这长夜漫漫,地上的青砖潮湿阴凉,不过片刻,舒冉的膝头处便隐隐生痛。
孤烟城中的祠堂光线晦暗,这堂上摆着在这孤烟城中镇守过的将领灵位,此刻安详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他们,到底有没什么神灵体悟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舒冉跪得久了,双膝已经发麻,可是那多的麻和痛都比不上心口那微微的疼,仿佛有极细的丝线牵扯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触感。
这么多年,他没办法帮助那位姐姐,已经死了心,断了念,可如今换了别的女子,他以为这几年自己长进了,却没想到还是没有办法。
连翘……连翘……
这名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遍万遍,如何可以忘……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小厮思远悄悄道:“火易王爷来了。”舒冉听到大哥来,他愣了愣,身子还是一动不动跪在那里,
火易走了进来说:“我平时教导你,这军营里的事务繁杂,前几个月,这军营里多了几日管家子弟,说要学沐王爷,在军营里待满三年,这样说出口去,就会在京城里很是威风,可是那些管家子弟,最多的没待满两年,可都是走的。只有你,舒冉一直都在这里。不过今日你在此忤逆你的母妃,倒是糊涂了。”
一面说,一面叫身后跟着的丫鬟给舒冉端来吃的。
火易看着舒冉慢慢吃下几口,才又送怀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慢慢说道:“这西洋伤药,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用后不留疤痕的。你快点拿去涂一涂。你母妃嘴里虽不说,其实疼你的心,和我,都是一般的。”
舒冉跪在那里,沉默片刻方道:“我明白。你们的教导都是那种严厉中带着关心的,你以前和我说起过的。”
火易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三年,皇上根本不管你,你要体谅他的心,他有他的难处,往年间皇上待你亲厚,旁人想都想不来,这几年你是不乖,可他终究还是想起你来,让陈贵妃给你送来了奖赏,你莫要犯了糊涂。你想想当年皇上是如何对我的,就知道今日有皇上给你奖赏,陈贵妃疼爱你,你哥哥来看你,是多大的福气。”
舒冉并不做声,火易不由红了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这几年都怪我心太狠,可是我是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弟弟看待的,我记得当年在皇宫,每个皇子、王爷都排挤我,只有你给我说好话,陪我一起打架,虽然你是皇上最疼的皇子,可还是挨了不少训,关了不少的禁闭,可是你出来之后,还是跟我好。外面的人都说我,火易冷血,可是不有点血性,我怎么能在这军营里立足,在我心里,你和我的母妃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一定要保护你们。”
“可是,你对那叫连翘的戏子太好了,可是,你不得不死了这份心啊。连翘那孩子纵有千般好,万般好。她与你我的身份有别,你的前途若是因此受阻,我可是担忧得很,可是我火易,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如果明天真因了她的提起的法子,把那奸细找出来了,舒冉弟弟,我答应你,我帮你保护她。”
舒冉听了这几句话,心里愤恨难平,但是又知道火易是对自己好,只好紧紧抓着袍襟,手背上泛起青筋,那手亦在微微发抖。
火易的这几句话便是重新剖开他心里的伤,他不想听,还是得听进去。
“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可你终究要为将来想一想。你是那样乖,万不可因为连翘伤了自己,如果这次你忤逆陈贵妃,可能今次她回皇宫的时候,就会把你带回去,那么你这几年在军营里的时光可都是毁了的。”
舒冉知道母妃疼爱自己,小的时候,他很不乖,很多次都看见母妃在私底,暗暗地流泪,拳拳慈爱之心,哪忍再去伤她半分,但是连翘……连翘…
一念及这个名字,似乎连呼吸都痛彻心扉,自己如何能够累及她?……
可自己下决心去不要她,他就会想起那云思盈失踪前,看的自己最后一眼睛,是那样的悲哀和痛苦。
火易出了帐篷,来到偏帐,留舒冉一个人在祠堂里神伤。
偏帐中,连翘正在这里一直等候。
她看见火易到此,行了礼,然后问:“明王爷,可是见过舒冉王爷了?”
“是,今日舒冉为了你,可是受了十足的苦。你可知。”
“舒冉王爷,他现在怎么样了?”连翘着急地问。
“你这戏子还有良心问,真是不错。舒冉今夜可是要罚跪一个晚上的。”火易说。
“明王爷,我想去看看他。”连翘哀声诉说着。
“不成,他今日受了责难,你若是再去再去找他,他受得的责难会更多。”
连翘犹自不答话。
“若是今日按着你的提醒,没有找到分明天逻与奇韵国民众的法子,找不到那些奸细,你明天就得死。”火易狠狠地留了一句话给连翘,然后就此离开。
连翘看了看火易离开的方向,默然出神。
火易走的时候,留一个叫月荷的侍女侍候着连翘,两个人在一起,连翘也不便逃脱。
“奴婢现打些水来伺候小姐梳洗可好?”月荷开口说。
“你与我在这军营里位份本就相同。不要如此客气,你若是跟着我随侍,以后就姐妹相称把。”连翘笑着说。
月荷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连翘是戏子,不过她今日跟着陈贵妃,在火易王爷面前说着一个建议,然后孤烟城中的全部侍女都出去采花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营,虽然主帅大人说的是让大家庆祝铁离花节,但是前一段时间,全营上下都在搜寻奸细,今日全营上下的士兵,又站到校场上闻铁离花,大家猜想定跟这奸细一事多少有所关联,不过既然主帅和明王爷都说让全营士兵去闻铁离花是为了庆祝铁离花节,也只得听着。
而这自己是被明王爷派到连翘姑娘身边随侍的,但是之前火易的贴身侍从就转达明王爷的意思,在侍候连翘姑娘的同事也负责监视她,大家都是女人。
月荷对这连翘是有同情之心的,这连翘姑娘要是倚靠陈贵妃,或者舒冉王爷得到了位份,自己一直侍候她,她也是会挂念自己的,至于火易王爷那里,他本与舒冉小主子亲厚,自己如果一直跟随着连翘身边,她的一举一动,自己是看在眼里,以后挑一些不打紧的,告诉明王爷的随从,也算交了差了,自己也好些不过些不是!
因此,月荷对着连翘对着自己以姐妹相称的主意并不排斥。
“当初夜柔在的时候,妹妹,我也和她相处过一阵子,夜柔是很美,但是她的性子太强,她把在火易面前献媚的机会,表现得很失败,如今身陷大牢。”
“是的,姐姐。”月荷不知道连翘为什么提起夜柔,但是乖乖听着连翘的话点点表示自己听到了。但是想了想,似乎自己还有重要的话没连翘说。
连翘住的地方倒有些打扮的东西,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也渐渐学会了这这天逻女儿家哪种打扮是最美的。此刻的她无心顾及自己此刻的面貌,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却听得月荷又说了一句话。
“姐姐,你这次的提议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你竟然敢在火易王爷面前作出那样的提议,一般女子可是不敢的。姐姐,你可真厉害。”
连翘听了这句话,并没有说什么,军营里本应纪律森严,如今在主帅帐里发生的事情都可以传到帐外的孤烟城中,这军营里消息传得如此之快。看来这个消息,是有些人故意放出来的把。
“月荷,姐姐今日累了,想休息了,你先下去吧。”连翘希望今日早点过去,明日怕是能知道那用铁离花的花香查出来的奸细了吧。
月荷看见连翘此刻不愿意多谈,心中忽悠一沉,但还是退了下去。
帐中灯火通明,连翘看着那红色的、被风吹起的晃荡烟火,心里知道,明天一天会是自己最关键的一天,火易说过只给自己一天的机会,她会好好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