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以为他们把无良心者关进了精神病院监狱这样的实体墙壁,却不知整个社会都是无良心者用阴谋的无形桎梏操纵的。
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心底质问自己。这不是疯子的疯话吗。为什么从一开始大惑不解、感到匪夷所思到一知半解再到现在——现在他居然已经完全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意思。
“嗯。”白崇无意再进行深谈,转回头去,冲着白茫茫的天花板。
“不好意思,我想吃八宝粥。”他突然说。
“吃什么八宝粥,我去楼下饭店买点现熬的吧。”
“我就是想吃八宝粥啊,现熬的粥不够甜。”他阖上眼睛,睫毛在微妙地颤抖,口气好像要糖吃的小孩子。无良心者也不过如此……陆橙禁不住朝白崇蹙起了眉:
“八宝粥肯定也有阴谋,你别吃啊?”
“什么啊,”白崇睁开眼,“噗嗤”一声笑了:“你现在简直像说着’美国也腐败,全世界都腐败,你别活了’的大妈。”
陆橙往下一咬嘴唇,“啧”地一声,反正我就说不过你呗。
“白崇,”他在门口回过头来,双手插兜,一只脚踩在门框上:“像你这样的强者,怎么没成为首相,也没成为政治家?”
“嗯……”
“想要成为政治家,以我的立场,先当上教授是最近的路吧。”
“是还没成为。”白崇望着天花板,一本正经地回答,仿佛没听出陆橙的讽刺之意。
8
白崇下半身的知觉恢复,已经可以下床了。尽管脑中的运动神经受损身体协调性受到牵连,他却坚持不懈地拄着双拐,一天八小时不间断地在加蓝一年四季都如业火般的酷日下行走。
有次陆橙刚好在医院附近进行采访,买了点心赶过来一看,白崇正用膝盖拄着地面,对赶过来帮他的护工摇头,单靠自己的臂力支撑起身体;青筋延伸到他的颈窝,透明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渗入脚边的土地……陆橙虽然知道他努力的出发点不对,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将他划为毅力卓群的一类人。
眼见着白崇的身体恢复得如阳春三月的花草生长一般迅速,陆橙不能不问自己:觉得担忧吗?需要限制他吗?自己这算放虎归山吗?
这几个月里,除了上次的古怪理论,白崇的确一次也没有展现过伦理混乱。他还是冷静冷淡,主动逻辑;时不时会绽放出如孩童般清纯可爱的笑容,让人产生这个人“有情有爱,有血有泪”的错觉。
因为只有陆橙帮忙修剪,他的头发留长了不少,眼神也跟着变柔和,金栗错落间带有一丝颓废之气,使人忍不住伸手去撩拨。
陆橙曾听说日本有个知名的木雕艺术家,他雕刻的鲤鱼连路过展台的猫仔都会上前闻嗅——白崇就好像这样一尊出自天才匠人之手巧夺天工的作品,普通人会为他身上的“良善”之气吸引,疑为同类,对他百般温存。
谁也看不到那皮囊之下的猛虎。
从心底,陆橙不认为白崇经历了这次劫难就获取了“良心”,但他相信白崇心中有个古怪的回报机制;从白崇的表现看,他似乎觉得只要压抑心中欲望乖乖做人,就算对陆橙这段时间对他照料的报答。
总之,陆橙继续和白崇一起生活,照料(监视)他的起居;一边继续写那篇有关无良心者的文章。
他越了解白崇,就越看不懂没有良心的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
在有些事上,陆橙仿佛可以嗅出一丝端倪:比如为白崇从不看影视作品也不看小说,这可能是因为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偏爱新闻社论等能够表达作者主观意向的文章,有时一边看还一边下压着嘴角露出不屑笑容;
另外,他的性欲也异乎寻常的寡淡。当初被对方软禁的时候陆橙没兴趣去关心这档子事,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白崇似乎很少出门,自己每晚回“家”也肯定在客厅等待;
只在出院后的这段时间白崇那方面的欲望似乎才稍稍有点抬头,有时也会在周六的酒吧里和男孩女孩相见。性对他来说似乎只是控制对方的方式——而且是退而求其次的一种方式;如果能有更“刺激”的方式,他可以做到将“性”这颗骰子一直雪藏。
但在大多数事情上,比如对待倒追过来的女孩子或者拒绝锲而不舍登门造访的保健品推销员……白崇的处理方式除了更加得体外,和正常人别二无差。后来甚至发生了这样两件小事,说起来微不足道,却着实让陆橙感到惊讶、撼动着他二十年来堆砌起来的道德根基。
没有良心真的=恶吗?他不禁从心底发出诘问。
第一件事,猫。
在陆橙看过所有描摹无良心者的作品里都提到把猫关进微波炉、或把狗丢进洗衣机——这似乎已经成了精神变态的指征,然而事情在白崇身上却有点微妙。
陆橙注意到白崇有不关窗的习惯是在几周之前——那时候白崇回到家,立刻就大敞开玻璃、纱窗和窗帘,仿佛在邀请贼来光顾;
由于陆橙白天经常不在家,他就特意在一篇稿子大功告成的空隙申请了几天休息想解开这个谜;结果却看到出乎意料的景象:
拐杖支在一边,白崇背靠着橱柜,亲密地挠弄小小猫咪的两颊。
猫咪十分细小,虎斑花纹,尖耳猴腮长得也不好看;它吃完白崇在案板上为它切好的肉干,就在流理台上就地一躺前仰后翻着索挠,看起来与白崇十分熟悉。
听到房门的响动,白崇双眼一眯,脸上瞬间结上冰霜,仿佛被什么人打搅了重要的时间……他手底的猫咪也已悄然窜出窗去。
陆橙有些惶惶然——明明之前为了保证和他约会的女孩安全,陆橙一直跟到旅馆房间外他也毫不在意,此时却仿佛被窃取了什么重要的隐私。
“对不起……”他说。白崇当时虽未回答,过后却一瘸一拐地走到和他一个房间坐下,还把猫咪吃剩的肉干分给陆橙,显然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
“与人类的泛泛之交比起来,我觉得流浪猫无差别的信赖更值得信任。”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陆橙不知道白崇是否真正与别人交过心。和自己比起来,对方才是“人心大师”——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不知为何,陆橙听到一个精神病态者说这样的话,心中只感到惭愧。
第二件事又触发了他们之间的一场大讨论,但其实却只涉及一家餐馆以及一位老人。
由于白崇近来表现得很“乖”,陆橙也经常允许他(不带项圈)就出门。然而近来加蓝逐渐步入雨季,天空经常毫无前兆地布满乌云,几声擂鼓般隐忍沉闷的雷鸣过后,悠长而阴凉的雨水洒下来……
铅灰色的天空上布满了海鸟。双手都需要拄拐的白崇因为雨水而阻断通路,站在门廊踌躇;陆橙坐在客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只得叹一口气,一手拿起能遮住双人身体的大伞,为男人打开了前廊的门。
从那之后,每当碰到下雨的日子两人就不得不同行;好在,白崇虽然对独处的时间颇有好感,对陆橙的陪伴好像也并不讨厌。
几天之前,两人在路上走到一半,已经停了很久的雨又不期而至。陆橙看看快到晚饭的时间,对周围的街道又不熟,于是指指路边一家食阁,示意自己去买水喝,让白崇先去排队。
食阁是加蓝的一种地方特色,说餐馆又不是餐馆,当地人美名其曰“foodcourt”;当地政府以防治油烟为名不鼓励居民自家烹煮,将这种节能的大众食堂开进各个街区;数种小食窗口呈一字或者L形排列,外面放上统一型号的桌椅,四面通透,风雨来时周遭可以降下简易帘幕……从外形上来说和中国的大排档颇为相似。
陆橙和白崇说自己要吃白斩鸡饭,让他先去排队;白崇朝人头拥簇的店内望一眼,不愠不火回答:“好。”
走了好久都没见个超市,陆橙心中别扭,总觉得白崇刚才的态度有哪里古怪。是看不惯这种庶民饭店吗?可是几个月来,只要陆橙在旁边他们就一直在这种地方吃饭,他也没有过什么怨言;那是……?
陆橙想起一次自己拉白崇挤地铁白崇不乐意,结果拐杖果然被人群挤脱;捡起拐杖的人愈是道歉,白崇眼中就好像愈发冰冷……除了陆橙不经意间说出“比起看你死、我更希望看到你变弱”那次,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白崇露出如此表情。
陆橙恍然大悟,想到自己一个人让白崇挤进充满了人的店,匆忙往回赶。
结果等路痴的青年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又绕回食阁,却意外看到古怪又自然的景象。
雨下得很大,一位衣冠不太整齐的老人刚好走进店内,帽檐滴下雨水……老人走向店家说要用一块钱买碗米饭,店家摇摇手:“这没有,你去别家买吧”,他移步别的窗口,里面的人却如传染般纷纷给出相同答案。
陆橙看到白崇已经买好了饭菜安然无事坐在座位上,正想叫他,却看见白崇站了起来。
白崇走到老人身旁,低下头,似乎和他说了什么。陆橙连忙躲到一侧的阴影里探头观察,完全不顾雨水灌进了他的后领。他看到白崇和老人说了几句话就走开,走近一家窗口;老人则来到角落的座位默默坐下。
过了一会儿,白崇让店家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至老人的桌面,朝老人不热情也不冷淡地点头。
那时白崇的言行举止十分平常,大概无意让刚拒绝过老人的店家不爽,他默默完成了以上的流程,回到自己座位就着肉骨茶慢慢下饭。然而就陆橙躲在那儿的一会儿,就听到四周传来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人说老人一开始就是来要钱的、有人说白崇目的不纯、当然也有人赞赏白崇的行为,但无论何种,人们只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嘁喳,无人提高一点嗓音,更无人上前表示。
这事让陆橙心中的天秤瞬间失衡。他感到自然的是这并非什么大事,平时人们口里提到都会自然而然做出正义的选择;古怪的是真正临事人心却犹豫踌躇,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分歧;陆橙扪心自问,在看到老人被多次拒绝准备踏出店门的那一刻,他有没有产生立刻上前拦住的想法?
没有,当时他只觉得世界就是如此。结果反而是“没有良心”的白崇挺身而出。
(此时此刻,难道白崇比陆橙他们更有良心?)
事后陆橙又问过白崇当时的想法,白崇显得有点不耐烦,回答他只是看老人颇为不便,行了一点力所能及之事;但当他发现陆橙用“良心”二字称量他这次的行为,顿时露出轻慢笑容:
“原来你口中的良心如此廉价。”
这句话字字入耳,如石如金,陆橙不禁想起最近一条引起轰动的新闻:一个男人家中起火逃至窗口,却因窗上封着铁栏而无法出去。在已经报警并且无力救援的情况下,行人亦可选择走开,但他却手举手机对准浑身在炙烤中冒出浓烟、在熊熊烈焰中辗转呻yin的男人长达四十二秒。
这个人没有良心吗?还是仅仅是普通的冷血、普通的心理承受能力强?
“良心”到底是什么?
冷血、没有良心、恶——这三者的界线在哪里?社会又到底该以何者作为划分“正常”和“异类”的标尺?
……然而还没等陆橙稍许得出结论,白崇就笑着打断他:
“都什么时代了,你竟然还在这里纠结’良心’的定义,真让我惊讶。”
陆橙以“别捣乱”的目光望向他,但白崇仿佛没看到,微微一并嘴角,用善恶分明、十分具有辨析力的口吻讲起话来:“人类拥有良善之心,就算不牵扯自己的利益,也会不忍对方受苦、伸出援助之手——你是这样想的吧?”
陆橙默认了。没想到下一秒白崇就赞同地点头:“你是对的。”他说,“人类是有良心的。”
“不过,良心可不是人类的私有物。海豚有时候会毫无缘由地帮助溺水的人,旱季的时候有的大象会从窖井中抽出水,分给周围的生物。换句话说,良心不是’人性’中的一部分、进化的产物,而是本来就存在在人身上的’动物性’中的。”
“嗯,那又怎样呢,这依然无法说明’良心’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吗。”陆橙在白崇对面坐下来。平心而论,对方观点不偏颇时他很喜欢听白崇讲话;那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语调给人条分缕析、最后一块七巧板完美地嵌入盒子的感觉,让陆橙心底十分舒畅。
“对于这种动物性,生物学家已经有答案了:”白崇微微抬起手,让陆橙别着急:“动物展现良心并不需要主观意识的存在,更谈不上友谊,它的目的是提高本种基因的适合度。”面对陆橙的一脸懵懂,他微微一笑:“说白了,海豚在救人的时候暗地里期待着人类的回报。对自然无私的奉献,其实是为了满足个体自私的发展需求。”
“你是想说帮助他人的行为都是为了索求回报,’无私’的人是不存在的,”陆橙立刻就发觉话题的走向不对,反射般做出反驳:“那你那天给老人买面是因为在’暗中期待’他的回报咯?”
“怎么可能。”白崇发出轻轻的一声“啧”,好像刚刚废了半天口舌都是在对牛弹琴,“你完全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把不同的主体混为一谈。听好了,”他注视着陆橙:
“’无私的人’是存在的。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会选择牺牲自己、保全他人或集体利益的人切实存在。就算不那么极端,正常人在平日里也多多少少会进行一些利他行为——这是基因决定的。”
“就算今天付出的个体没有收到’回报’,只要建立’无私奉献’的生存机制,如春雨般的回报最终一定会在降落在这个种群身上——基因是这样’考虑’的。”
“你明白吗?”白崇笑着,极具诱惑力,仿佛在阐释天底下最浅显、最明白的道理——
“人和动物一样,都以为自己在进行无私的行为、是有良心的——实际上那只是基因为了提高种群的适应度,在操纵生物个体的行为。这种操纵又有很多种细分。比如在沉船的时候保证妇幼先离开是为了留下更为活跃的精卵子载体;比如平常那种浅尝辄止的’互助行为’,是为了个体或所属群体的兴旺;而那种极端无私的疯子,恐怕是因为’良心基因’在他身上的作用太强,失去了自我吧。”
说到这里,白崇压低嗓音、向前倾过身体,仿佛被别人听到就不灵了一般,在陆橙耳畔轻轻地说:“良心就是基因的阴谋。”
说完,他站起身,以拇指抚平领子上的褶皱、将浅色的草编爵士帽轻轻拈起戴在头上。
“啊对了,”在打开房门之前,白崇仿佛刚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我的行为和你说的’帮助他人’完全是两码事。我只是在凭自己的意愿行事,因为,什么来着……”
“我’没有良心’嘛。”他笑道。
9
陆橙在黑暗中醒来了。
他一瞬间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自己之前在做什么。
用手撑着身体想站起身来,但“砰”地一声。他的鼻子撞到黑暗中的硬物,口里泛出腥咸……大概是血从鼻孔流了出来,又顺着唇缝流了进去。
这下陆橙学乖了,他将手脚尽量伸展,试探着四周。
墙壁。能触到的只有墙壁。他被关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甚至不像电影《活埋》里那样可以展开四肢平躺;只有降低肩膀缩着脖子,蜷缩起膝盖,连动一下手臂都会蹭到墙壁。
“喂。有人吗。”陆橙说,然后渐渐提高声音。
“听得见吗,来人啊!”“喂,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他的抱怨突然停止了。
沙沙。
陆橙凝神屏气。
沙沙沙。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已经来不及了。
水涌了进来,迅速浸湿了陆橙只穿着短袜的脚。
与此同时,若有若无地,一股气息开始在空中弥漫;又或许很久之前那气味就已经在那儿了,只是他没有注意。
无比熟悉、却又每次都略不相同的味道。
陆橙条件反射般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做什么,以及和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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