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驮着满布袋的杂物,边走边骂,“这牲口遭瘟的烂地,逼老子出去讨生活”,然后像叼了鸡一样的黄鼠狼,看似轻快地落荒而逃。
临走之前,他蹲下身子,用他发红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他会回来之类的话,我记不清。
我木然地看着他沿着那条黑色的河流慢慢远去,直到他变成天际之间一颗没有光芒的星。我回过头来,看着发了瘟即将成群死去的牛羊,淡漠地去寻我的小阿嬢。
小阿孃是我的小婶婶,在我记事以来,她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在我看来,小阿孃的各色方巾最惹人艳羡,她围着过时的红色四角方巾去放羊时,我最喜欢跟着她,她也乐得带一个话匣子,我总有那么多话。
阿爸好像逃一样地离开了我们,甚至没有和小阿孃道别,或许也大可不必。
在我来到城市之前,我只觉得我的小阿孃是整个村里最美的女人,即使那些红绿蓝的纯色方巾也不能遮蔽她的光彩。
牛羊成群的死去,曾经不甚喜欢而被迫饮用的鲜奶,成了奢侈品,倒是多了一堆肮脏的毛皮和腥膻的糙肉。
我每天准时去镇上的小学,一张摇摇欲坠的分不清颜色的木板,和三张榆木制的沉重书桌,宽敞的空地,这是我的乐园。
老师是城里来的,五十多岁,经常清嗓子,有着黑色而参差不齐的牙齿,但他好像很喜欢我,经常给我吃绿色的小甜饼,那个时候,满分的试卷只是为了绿色的小甜饼,我渴望那些小甜饼,在得到很多次以后,我留了一块给我的小阿孃。
绿色的大叶子,灰而发白干净的树干,在村里人的砍伐之下,没有多余的树干,却显得亭亭玉立。我在他下面看着蚂蚁搬家,可以低头半个夏日,雨天里,如果雨不甚大,我还是会躲在他的树叶下面,享受着不一样的安全。偶尔有飞机越过,我会透过树叶盯着那些散不开的白色轨道,暗自向往。
小阿孃会给我做各种式样的美丽裙子,像白底蓝红相间的热气球,两根吊带每年都可以放长,只是布匹已经洗得透明,轻松一戳就可以穿洞,我就穿着这条裙子,从十岁到十七岁。
仲夏早秋的北方,正是雨季,我提着家里唯一光亮的红白格子编织袋,望着那条父亲走时黑色的河流,终于离去。
小阿孃来送我,她的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却仍旧挡不住褐色的微斑和爆裂开的皱纹,我没有和她说再见,只是承诺,等我回来,给她买好大一包的绿色甜饼。
遇见安树是后来的事情了,他人并不帅,个头不高,只是谈笑风生的潇洒模样,我至今难忘。
他是我的选修课老师,遇见我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家口。一次他邀我去他的家,使我得见他的妻,黑而瘦,却做得一手好菜,一对咿咿呀呀的儿女环绕膝头。
下课后,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谈我的孤独和他的怪癖,如此往复。有时候他吻我,肆意横行,像发了狂的困兽,我没办法抗拒他的气息,我的白色碎花衬衫被揉地稀烂,快乐的几个小时很容易就会过去,我在心安理得享受完这些时光之后,扣上最后一粒扣子,挽着他一起走出酒店大堂。
第二天,我会收到丝质的柔滑衬衫,我只是贴着脸闻一下那种味道,然后把它们放在我的红白格子编织袋里,然后继续穿棉布的白底碎花衬衣。
这样的第二天太多,直到我的编织袋负累到再也无能为力容纳更多。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说他爱我,你知道么,他说他爱我,我躺在他怀里,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我假装睡着,不做回答。
我没能读完大学,依旧拿着那只编织袋,匆匆逃离了这座城市。
听说后来他真的离婚了,孩子房子车子,一股脑留给了黑瘦的女人,以一幅画着黑色河流的油画而享誉美术圈,有人说那幅画属于印象画派的典型作品云云,我无力鉴别,只是画的主人,有着去掉灰色树皮光洁的皮肤。
我成了一名摄影记者,喜欢拍摄一切,良好的美术基因让我很快可以真正穿得上那些纯白色的丝质衬衣,只是我依然保留着那红白相间的编织袋,一如往常。
我回到黑水河边的牛羊群里,换上了那件白底碎花衬衣,手里的编织袋,容纳了数不清的绿色小甜饼。
小阿孃吃得高兴,朴素而妩媚的样子,依旧动人。故时最喜爱我的老师,从大门外回来,背上一捆草让人不容易认出,原来那些小甜饼,从来不是我满分试卷的奖励,而是他爱着小阿孃的证据。
我回望着那条死一样黑的河流,哭得不能自已,一位耄耋老人递给我几张纸巾,透过泪花,我认出他是阿爸,他穿的考究,和驮着半布袋杂物的阿爸,我始终无法联系在一起,我就这样下了火车,没有回头。
安树,我很想你,如果你能看到这些文字,可以给我打电话吗?
停笔之后,我拿起相机,拍下了卧室里半闭着眼的男人,按下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