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与鲜血一起滚过剑刃的,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滴泪。
1
我生于京城西边闹市角落里的一间打铁铺。
我想,若是告诉后人,最后一位魔教教主手中那把战无不胜的剑,出自那个狭窄又脏乱的小打铁铺,定是没人相信的。
打铁铺虽小,铁匠的手艺却很好,虽然因为选材的原因,铺子里的剑注定没办法成为那种削铁如泥的神剑,但胜在模样都足够精致。
我醒来时,正同其他六七把剑一起,被挂在钉在土胚墙上的钉子上。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日子是陪着铁匠守着往来零星的店铺,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打出新剑上的一条条花纹。
比我更早醒来的剑懂得更多,他们心口相传的把老老剑曾告诉他们的,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故事都讲给了我。而我聆听着,等待着。
当墙上多了四把新剑,少了三把老剑时,他们来到了这里。
那时我刚给新剑讲完我知道的所有知识,回眸便望见了被抱进门的她。
脸圆圆的,个子小小的,很可爱的一团。
我想,如果我有人形的话,现在一定是淌着口水对着这个小姑娘傻笑。毕竟我从来没离开过这个泥泞的店铺,六岁的问酒对我来说,就像是雨天的一丛篝火。温暖,明亮。
六岁的问酒也眨巴着眼盯了我几秒,然后伸出了肉乎乎的小手,扯了扯一旁白衣女子的裙角,奶声奶气的指着我开了口。
“娘亲!要那个!”
怎么说呢,像是心跳停了半拍,为这件情理之中的事——幼童分不清武器繁琐的类别,却分的清美丑。小小的打铁铺里,那时的我定是最绝代无双的一个。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来买剑的散修们夸我的。可惜他们都是男子,啧啧称赞后仍是挑拣了更为霸气的带走。
而我,似乎命中注定随她而走。
陪着她们一起来的男人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问酒,似乎是在估量我是否能为她所用,然后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递给了铁匠。
我被他从冰冷的墙上取下来,被他蹲下身轻轻放进问酒怀里。幼童的手软软的抚过我的剑身,我却是一阵战栗。
因为,男人蹲下身时,我看见了挂在他腰间的,掩藏在上衣衣摆下的玉牌。
“玄明。”
魔教二长老,长虹剑之主,玄明。
2
后来的四年光阴,初尝平淡无味,今忆思之入骨。
刚被交给问酒时,我心中除了茫然无错,更多的是愤怒与不甘。
我虽华而不实,却也不愿沦为被人唾弃的魔剑。
所以,当六岁半的问酒,第一次试图用我舞出一道剑花时,我故意偏转了身体的重心,在她的手腕上划开了一道血花。
问酒的体质是极易留疤的体质,所以很久之后,我看见她手腕上月牙状的疤痕,还是会恨自己当初的少不更事。
玄清抱着问酒去包扎时,玄明随手把我甩在了长虹剑与挽月筝身侧。长虹剑漠然的看了我一眼便翻过身去,而挽月筝则踌躇了良久,扔下一句话后也不见了声响。
“眼见为实。”
眼见为实?
我记得我不屑一顾的冷笑了一声,便再次沉浸在悲伤之中。
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后来也确实是这样了。
问酒后来有大半年都没再放我出过鞘,而我却在这些天看到了些不同于江湖流传的东西。
比如?比如魔教并不像老剑说的那样,扒人皮喝人血吃人肉;比如恶名远扬的魔教双玄——二长老玄明与三长老玄清,其实是会顺手医救乞丐的人;比如魔教新教主不是什么和上一个教主一样糜乱不堪的丑面魔头,而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会捏着一块糖,哄问酒叫他哥哥的俊朗公子……
再比如,问酒并非玄明与玄清的孩子。
我是在问酒七岁生日那天知晓的。那夜玄明把我挂在墙上后,挨着床坐了下来,一边给抱着熟睡的问酒的玄清摇扇,一边笑的温柔。
“已经七岁了啊……当初咱们捡回她,才一岁不到啊…时间真快……”
养女吗?
次日,满七岁的问酒时隔半年再次拔出了我,这次,我陪着她拎着与她差不多高的我,跳了一场漂漂亮亮的剑舞。
那日以后,我再没有捣一次乱。
或许,那之后,我长大了吧。
3
问酒十岁那年,京城下了一场大雪。那场雪,埋葬了故人白骨,掩盖了恶丑阴谋。
那夜,前一夜里玩雪打湿了衣衫的问酒还在发着低烧,喧闹的灯火便零星的亮了满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玄清手足无措的模样。玄明从我身侧拎走了长虹剑,顺带着把坐起身的玄清和她怀里的小姑娘一起塞回了被子里,无声的用口型道了句。
没事,别怕,我在。
门开的时候,冷风丝溜溜的顺着门缝往进钻,好在很快就又被关在了门外。玄清看着门开门合,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眶,片刻后竟是抱着问酒就翻身下床,披了件厚厚的披风便欲开门。
已经扶在了门框上的手终还是收了回来,披风在半空中堪堪转出一朵小花,新做的绣鞋在我面前停下。她提起我塞进了问酒怀里,低头再三确认问酒被裹得足够严实后,推门踏进了雪里。
披风里很温暖,我却是冰凉的。已经低烧了两天的问酒一边啜泣着,一边把脸往我身上蹭着。
披风挡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还有玄清接近崩溃的怒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
那声音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索命鬼,阴森的寒意足以慎入剑骨。
“二位竟还不知么?东缡的太子,昨夜被二位暗杀了啊。”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无所谓,反正我南山派,明日就会为皇上献上二位的头颅!”
“混账!你们这些所谓正派,欺人太甚!”
我听见长虹剑铮然出鞘,我听见挽月筝震出悲鸣。
玄清松开压着披风的手后,狂风很快就把披风掀开了一个边角,迷迷糊糊的问酒一手抱着我,一手压住了掀开衣角,朦胧着眼向外看着。
我不知道问酒看见了什么,我只看见了挽月筝的琴弦上滚下的滴滴热血,颤而发声却更似无助的悲泣;长虹剑在雪与血中孤独的明亮,剑花戛然而止在数百人倒下后,突兀地出现在雪色中的刀剑入骨的声响。
琴音在那一刻凝滞,接踵而来的却是更加疯狂的捻抹。
可是,玄清啊…有什么用呢……
挽月筝终于承受不住,在玄清破碎的指尖下断裂了琴弦。恶鬼收敛了刀刃,拎着锁命锁一步步爬来。
玄清低头抱紧了怀里的问酒,滚烫的泪撞碎在断裂的弦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高傲地她如此卑微的跪在雪地里,俯着身子求别人。
“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放过孩子……”
问酒呜咽个不停,而我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三长老说笑呢,斩草又怎能留根呢?”
大刀高抬,狰狞的笑着向下砍去,我的视线,在飞溅的鲜血中被模糊。
那人擦了擦刀,用刀刃挑开了歪倒在地上的玄清的披风,而我无力地闭上了眼。
那时我以为,我就要失去她了。
阵阵骚乱声突然传来,我猛然睁开眼时,一根长箭已经穿破狂风,直直射入那人的左心房。
有人红着眼踏月而来,手持双剑齐齐地削下了恶鬼的头颅。
那时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讽刺——四年了,头一次见这个传闻里杀人如麻的“恶鬼”杀人,竟还是在这样一个场合。
恶鬼?呵……到底谁才是呢?
我和问酒被他用脱下的外袍裹了个严实。临行前,他背着双剑,抱着我和问酒,在漫天风刀与雪针里跪了下去,对着仅靠一根穿透胸膛的长枪做支撑,在雪地上跪的笔直的玄明和躺在他身后玄清,重重的,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玄明,玄清,抱歉。
4
那人的名字,我至今仍未得知。
我只知道他是七绝剑与七铩剑之主,是最年轻的一届教主。我比世人幸运,有幸得知他姓林,字是子宁。我不知我是否该将这称作不幸,七绝与七铩不肯告诉我他的名,问酒作为唯一知道他名的人却从不向我提起,哪怕是后来无数个伶仃大醉的夜晚,也只是抱着我低声啜泣,喃喃自语着把子宁两字含在在唇间。
是了,对于问酒来说,它是他们两人的秘密,是难以结痂的伤疤。她费尽心思在后来把它们掩藏起来,假装它早已痊愈结痂,又怎会轻易把它亮给旁人,任人把它拖出来肆意碾压。
那天抱走我和问酒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寻了个医馆给低烧不停的问酒看病。那夜,原本只是低烧的问酒,因惊恐与悲伤,病情加重成高烧。医师竭尽全力,花了三天三夜才把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但醒来后的问酒,失去了那夜所有的记忆。
在床边守了她三天三夜,他眼下的乌青已经遮盖了那颗迷人的泪痣。问酒睁开眼时,他激动的差点从床边蹦起来。
床上的少女脸白的吓人,看的挂在床边的我心底一颤。
“子宁哥哥,阿爹阿娘去哪里了?”
手足无措的他花了些功夫才弄清楚问酒是忘了那一切,于是恍然大悟强扯起了一个笑容,把被挂在墙上冷落了三天的我塞进了问酒怀里,声音疲倦又温柔,“小酒儿乖,你阿爹阿娘去执行我们的秘密任务啦,因为任务真的很重要,所以没有时间跟你告别。”
“小酒儿乖,在他们回来前,跟哥哥一起生活好吗?哥哥可以做你师父,代替你阿爹继续教你用剑,好不好?”
不得不承认,他那张脸真的很有杀伤力,哪怕对这个比他小十一岁的孩子也是的。问酒很是信任的看了看他,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抱着我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自此,问酒便由他亲自教养。
那夜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若非要我谈谈,那当年的我肯定是感激,感激上天最后的怜悯,只是兜兜转转至今,我在这放的端正的紫檀木架子上躺了些年份,却突然有些怨恨了起来——要是早些到来早些面对,那么后来她面对的就不是双重打击,就不会郁郁寡欢的度过剩下的那些年岁了。或许,或许呢?
小孩子的天性以及自幼对他的信任让问酒对他的话丝毫没有怀疑,他也真的很负责任,带着问酒离开了那个悲伤的地方,去了诗意绵绵的水乡。
他盘下了一家酒庄,带了几个魔教的亲信陪同着,每日除了处理一些他从不会让我和问酒看到的事物,其他时间全在陪着问酒练剑玩耍。
来到水乡的第一个夜里,他喝了点酒,拿起我问问酒我有没有名字。问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的他有些怔然。
小姑娘的声音是说不出来的娇嫩,道出来的话我却记了好些年,“没有给它取名字,但是我想叫它断离。”
“我想斩断一切世事别离。”
我记得他跟我一样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应了一声,“好。”
内力穿透我的身躯,不疼,我只是静静的感受着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在我身上刻了四个字。两字为阴文,刻的是我的名字;两字为阳文,刻的是问酒二字。
玄明与玄清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夜,小问酒抱着我蹲在屋檐下,看着隔壁家的小孩被父亲抱回院里,低下头轻轻的吻了我一下。
“断离,我好想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