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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戏“一梦知秋”迟早要黄这件事上，越梓诚和方寸早就达成了共识。
甚至他们在相遇的前一秒，就是各自在世界频道发表完字数堪比毕业论文的吐槽，而后关掉界面一抬头，两个分别头顶着“越梓诚”和“方寸”ID的人撞到了一起。
方寸冷笑一声，指指越梓诚背后那一把名为长魂的琴，道：“365天在线成就奖励啊！哥们儿，你骂游戏主办方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死忠吧。”
越梓诚无言，懒得和眼前这人计较——虽然方寸右脸颊那开过光一样的印花他无缘拥有，但他曾翻过成就预览界面，依稀记得这是1000天在线的奖励之一。
呵，彼此彼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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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全息游戏俯拾即是，琳琅满目的各类网游竞逐不休，任君挑选。在全息游戏里，你会感觉到水的流动是真的，源源涌入身体的力量是真的，咬上一口鹌鹑肉的鲜美也是真的。同时你又可以打破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去一睹古代的华美厚重，或外太空的新奇浩渺。而一梦知秋，则算得上所有游戏中真实度最高的一个。
当然，每次越梓诚骂这游戏，也是基于这真实二字。
说起一梦知秋可吐槽的点，越梓诚能即刻列出极长一份清单。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这是个古风游戏，却没传送点。也就是说，你如果住在中原盆地，想开一个海上的副本，就真得带上足够的银钱干粮，一路跋山涉水，弃完马车换扁舟，轻功神形齐上阵，累了再四处找落脚地，保证在你到达目的地之前，把你满满的斗志消灭得一干二净。
再有，虽说游戏参考了梦境与现实时间比为2:1的理论，游戏里的20秒仅对应现实生活中的1秒，一梦知秋依旧慢热得要命，说的一月就是一月，说的一年就是一年，说的千年……也是千年。
想象一下，你需要十朵千年雪莲打造一件冰魄琉璃衣，然后不辞辛苦来到雪山，发现山上一共就五朵雪莲。
怎么办，摘完等它再长出来，还是换一座雪山？
无论怎么选，都挺让人崩溃的。
诸如此类，弊端实在太多。因此没有几个人能忍受这种慢热，眼看着好友在其他游戏里三天练就一代宗师的本领，自己忙活了半年还只是个成天扫地的外门弟子，游戏体验感未免太差了些。
可就是在这么一个人员严重流失，见npc比见活人次数多，连例行维护都变得怠惰起来的游戏里，越梓诚坚持了整整一年。他可能大骂一通后放弃冰魄琉璃衣，却不曾真正放弃一梦知秋。
他沉溺于这种真实，或许，自己也是和开创游戏之人一样的怪胎。
3
按照常理来考虑，他与方寸不该遇见的，毕竟对方是个在线1000天以上的大佬，哦不，是个神经病，理应解锁了更多高级的场景。像越梓诚自己，他给自己打出的身份就是隐居桃源的琴师，流连于美景，抚琴与飞鸟走兽、高山流水。突然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回到最低级的乡村山野转转，结果遇上了方寸。
这家伙在一个武侠游戏里，种了三年的地。
越梓诚跟着方寸来到他游戏里的家，普普通通的茅草房，里屋正飘出甜美细腻的菜香。他继而去见了方寸的“父母”，遂被这两个npc吓得脊背一寒。
太像真人了，每一个细节都像，不同于那种只会说固定台词的npc，他“母亲”出来见到儿子，一面用手揉着被烟熏出眼泪的左眼，一面咧开嘴角，努力睁开右眼想看清儿子带来的朋友，基本就和真人无二。
方寸没试过给自己打一件拿得出手的装备，却把家里两个npc的拟人程度刷得惊人地高。
越梓诚拿胳臂肘顶顶方寸：“我说，你不会是缺爱吧。”
方寸没说话，随手把锄头扔到草垛边。
“现实生活里父母对你不好，所以你就来游戏里找寻点温暖？”
“我不知道我现实生活里父母是什么样。”方寸回头打断他，“说不定他们死了呢。”
方寸是真的不知道，在他的记忆里，每次他离开游戏仓，就会回到他沉闷湿冷的房间，窗帘永远掩得严严实实，窗台上的绿植也因常年见不到阳光而枯萎颓靡。桌子上永远摆着新做的饭菜，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最让方寸感到莫名的，是他只要一回到现实世界，就会心跳加速，双耳翁鸣，突如其来的抑郁感欺压着他，让他想哭想吼，想要逃离。他只有狼吞虎咽地吃完餐食，再猛灌几口水，维持生命所需，也顾不上被刺痛的胃，便求救一般钻回床上，重新戴好游戏仓。
渐渐地，现实的记忆在他脑中模糊，一梦知秋里的世界却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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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梓诚坚定地要带方寸去见见世面，方寸人倔，他更倔，誓要带着这人逃离偏僻的小村庄。
“你在武侠世界里种地，你脑子被门挤了吗？”
方寸抱着充当院墙的栅栏：“不去，我走了我爸妈怎么办？”
越梓诚气得直翻白眼：“你真把他们当父母啊！”
“我知道，你是想劝我，怕我沉迷过度。”方寸突然安静下来，随手拔掉一根插在指头上的木刺，“是，他们就是一段数据，不可能把我当儿子。但是对于我来讲，我除了他们，已经谁也没有了，我甚至还单身……”
“其实，我在现实世界里是个妹子。”越梓诚突然低下头，叉开的双腿并回到一起，羞怯地捏着衣料一角，“扮小哥哥过过瘾罢了。我叫乔柠，22岁，身高164，长发，职业是护士，做饭还挺好吃的。重点是，我也单身。”
方寸：“你挑个门派，咱去哪拜师？”
乔柠一巴掌拍在他头顶：“这游戏里才几个人，开得了门派任务吗？不过，你要是真答应我离开那两个npc，我就陪你闯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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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花了一周时间和虚拟的父母告别。人是多情且脆弱的生物，即使有着种族之间的隔阂，或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差别，无处倾诉的人们依旧会把真情实感说给小猫阿豆，小狗阿黄，甚至是小熊抱枕。
用久了的日记本很少有人扔，朝夕相处三年的数据也没那么容易割舍。
两人找到一位名叫残阳的大师，各自选了武器。乔柠先前走的就是闲云野鹤的路子，搜刮秘籍修炼琴功，便想着继续练琴。至于方寸，他听着乔柠为他一一介绍武器，却思来想去也下不了决定。
这时他突然发现，就在他们交谈这段时间里，残阳大师始终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慈祥地看着他们。
呵呵，慈祥个毛线，这有点瘆人吧。
残阳大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其拟人程度甚至没有方寸以砸锅卖铁之架势刷给爸妈的高，玩家不回答，他就一直等着，哪怕等到地老天荒，也没什么不可以。
方寸肩膀狠狠抖了一下——他在茅草屋里停留得太久，太注重和所谓父母的互动。如今走了出来，他才猛然发现，这里不是现实，没有半分真实。
除了乔柠，没有谁是真实的。
6
方寸的兴致瞬间丧失掉大半，随便选了个最常见的剑，便等着大师去取武器，单手抠着外套上的花纹。
“对了，我告诉了你名字，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真名呢。”乔柠擦拭着长魂，问道。
名字？方寸闻言手指一杵，不小心抠到了皮肉，他想起睡在现实世界，说得上凄惨的自己，缓缓道：“我忘了。”
“什么嘛，不想告诉我直说。”乔柠不屑地撇撇嘴，抱着她的琴走远了。
其实这种低级训练乔柠早就通过了，她有着足以出师的功夫，却不厌其烦地陪方寸在这个小山庄里耗时间。方寸练剑，她就坐在墙头给他使绊子，等到开饭时方寸没完成功课，她再抱着碗筷，蹲在一旁馋方寸。但方寸丝毫不对此介意，先不说乔柠恶作剧的样子也十分可爱，只要她喊上一句“师弟练着功，我把饭给他送去”，他就不必和那个永远只会咪咪笑的师父同桌进餐了。
哦对，如果乔柠此时的形象是个女孩子就更好了。
时间久了，乔柠微微有些腻了，她无意识地抛着两颗榛子，嘟囔道：“不用像以前一样冲等级，我倒是闲得无聊了。最主要的是，这里的伙食也太差了吧。”
她翻了个身下来，偷偷朝方寸眨眨眼：“其实，我馋残阳师父那只兔子很久了，要不要今晚把它偷来，我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方寸呆愣愣地说：“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能吃兔兔……”
乔柠又是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四十年前电影的台词了，你太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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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该发现的呀！这不科学，他怎么能发现呢！”两人垂头丧气地踏上下山的路，乔柠一边拼命质疑，一边把手里的琴抡过来，再抡回去。
其实直到他们拎着兔子耳朵溜进厨房，一切都还很顺利。可就在两人试图把兔兔变成一碗烧肉时，一声清厉的咳嗽突然在门口响起——残阳师父正面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于是两个人被逐出了师门，以偷盗的罪名。
方寸用指骨揉揉下巴：“主要是你点灶生火的动静也太大了，我觉着残阳大师只要不被系统设定成聋子，他就能听见。”
乔柠听罢，瞬间变成只炸毛的小猫：“那你把风也有问题啊，他来了你可以提醒我嘛！这下好了，兔子没吃成，要不……要不，我们退出去，在现实世界里联系，我给你烧一大桌子菜！”
方寸霎时沉默。
乔柠见状，也随之冷淡下来，她抿着唇，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你，讨厌我？”
“不可能！”方寸慌忙否认，“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怎么可能讨厌你。”
“那你希不希望我们在现实世界里也成为朋友？我还认识很多有意思的人，我介绍给你，你会有更多朋友，只要你别忘了我。”乔柠反复咬着上下两片唇瓣，又说，“我……我挺喜欢你的，我想让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可能说不上多美，但也不丑的，真的。”
方寸抱着自己的后脑，缓缓蹲下，喉咙发出几声低吼，终于说出了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乔柠，我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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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潮湿松软的土地上坐下，折腾了一宿，早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乔柠把揣在身上的榛子掏出来，分给方寸一半，道：“抱歉，之前我们都是一同下线，补充完能量后回来汇合，我没想到你在现实世界里，那么不容易。”
方寸苦笑着含住一颗榛子仁。
“其实，你的问题也不是完全让人没有头绪。”乔柠一边剥榛子，一边安慰他，“我之前听说有人因为受一梦知秋真实度的影响太大，一旦离开游戏世界，不光是意识，身体也会出现各种问题，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吧，是病就可以治的。”
“那我父母怎么不带我去治？”
乔柠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轻声道：“我们无法得知你父母的想法，或者说，根本无法得知你的处境。不过，我在现实世界里是自由的，我可以帮你。”
她扶住方寸的肩膀：“一梦知秋的初始设定不会显示你在现实世界的坐标，但你可以手动关掉隐藏按钮，回到现实世界，在头盔上操作。”
方寸摇摇头：“我做不到，太痛苦了。现实，我一秒也没法在现实里多呆，每次吃饭喝水我都是凭着本能，至于游戏仓上那么多按钮，我根本判断不了，判断不了……”
“你能，方寸，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而且万一有什么变故呢？或者，下次你试着推开你房间的门，冲出去，看看外面是怎样的。”
谁知方寸狠狠打了个颤：“不行，我不敢，想想都不敢！”
“那好那好，只推按钮，就推按钮。”乔柠轻轻拍着方寸的背，接着语气放慢，“然后你回来把坐标给我看，我看完马上退出游戏，马不停蹄地赶去找你。”
方寸捂着快要淌出泪的双眼，终于无力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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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柠看完坐标后，很快便消失在方寸的视线中，去确定他本人的位置。如果周围是一群npc，越梓诚这个人便会暂时消失在他们的记忆里，直到他重新归来。但方寸不是npc，他对乔柠的依赖甚至有些不正常。
在不辨始终的虚妄里，真实的乔柠太过重要，他不敢离开约定的地点太远，更不会回到曾经的村庄，去找他虚假的父母。
他近乎可怜地等着乔柠，第一次觉得20:1的时间设定如此可恶，他想着与乔柠的过往，慢慢开始在脑海里描绘乔柠可能的样子。
突然间，他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
有些地方不对劲。方寸抬头望向天空，双眼蓦然睁大。
天没有亮，这个世界早该步入白昼，可此时黑夜漫长得不正常。
方寸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继而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没有风声，没有蝉鸣，他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泥土也不会凹陷下去。
方寸疯了一般跑回学艺的山庄，随即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不单单是那个残阳大师，就连之前被解救出来的兔子，也一动不动，黑豆一样的眼睛诡异地盯着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我被困在这里了？乔柠，乔柠在哪，乔柠……
“我在，郑知，别害怕。”
带着点娃娃音的女声突兀地响在头顶上空，她在叫郑知，郑知？
“我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方寸。”女孩把声音放得更柔更缓，“你原名就叫郑知。要是你觉得那个什么大师和兔子很可怕，可以原路返回，不要看它们。”
“乔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能，你可以和我聊天。你要积极配合治疗，知道吗，一直暗示自己要离开游戏。医生说关掉一梦知秋系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用害怕，要知道我离你很近，就在你旁边陪着你。
“我不会走的，郑知，你很快会没事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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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知醒来，发现床边有个娃娃脸的长发女生，一见他睁眼，慌忙去按呼叫铃。很快医生和人工智能医生先后赶来，一个测试他的情绪，一个测试他的各项指标。
待郑知整个人都被判定成“正常”之后，乔柠终于松一口气，一拳怼在郑知肩头：“你可舍得回来了，老娘两天两夜没睡你知道么！”
走到门口的医生转过头，和蔼地道：“小姐，病人需要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