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月球 时间:2020-02-24 16:03:08 分类: 世情 知识问答

老陈最近总是一大早就去坐在村口的井边上,村里起的最早的人扛着锄头出去时都会遇见老陈,谁经过老陈都会打个招呼,毕竟他七十多岁的人啦。老陈出去,等的就是这一声招呼,他老伴早走了,一儿一女都在城里找着工作以后,老陈的地彻底变得可种可不种,以前老陈没思考过人生,闲下来他总结,人生就是一个字:忙。有事情忙,说明你活着,没事可做,那就不叫活着了。

他老穿一件旧军大衣,裹在他自己的衣服里他觉得安全,新衣服让他惊慌,冬天还好,夏天呢?把里面的棉袄芯去了,穿外面那层皮,那件军大衣穿了这些年,由绿色转为一种脏黑色,其实老陈经常洗,但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老陈每次洗完军大衣就把它挂在院里的晾衣绳上叫它晒太阳,远远看去他家里像是挂了一大块野兽的皮毛。

有人猜,老陈他就没新衣服穿,他的儿女在城里混的根本不够好,不够孝敬,可是老陈又老拿些闲钱去小卖铺买奶糖和火腿肠,分给村里的小孩,以至于小孩们馋了都会想起“陈爷爷”,有一段时间,上他怀里哄抢零食的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那是刘秦,那段时间发了疯,成天跟着孩子堆瞎跑,也爱跟老陈到井边坐着,别人叫“陈爷爷”,他直接管老陈叫“爷爷”。

老陈讲陈年旧事,他也乐意听,村里人都以为一景。后来刘秦的疯病好了,和正常人一样下地干活,对之前的事一点也不记得,有人给他讲他和老陈的事,他“嘁”了一声,他再路过井边的老陈,就当做没看见。刘秦不疯了,老陈是真为他高兴,可有时候提起来表情也很悲伤。

过年,儿女们集体回来了一次,带回来的好东西占了老陈半个屋子,老陈幸福又卑微地被礼物包围,年夜饭后,大人们嗑瓜子,孙女和外孙抢糖吃,有人趁乱拍了张全家福,照片洗出来叫人看,看的人都竖大拇指:“好漂亮的一群人,你老陈这辈子苦没白吃,头没白低。”可没说出来的是:坐在正当中的老陈左看右看都像个溅到照片上的泥点子。

儿女在家那两天,老陈总想和他们说说话,你们在外头过得咋说?挺好的。你在老家过得咋说?也挺好的。到这里就打住了,老陈明白,不是儿女们不想和他说话,是他跟不上了,儿女们提到的那些,他也不懂,他老陈爱说的那些,儿女们早就听烂了,干脆不说了,还给他们添麻烦。人和人就是这样,哪怕有天大的心想聊,聊不来,那就没办法。

过完年儿女们回去了,老陈又过上了吃饭只用摆一双筷子的日子,老陈又老了一岁,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岁数了。

有嫉妒的人问老陈,你的儿女那么有本事,怎不见把你也接到城里去?立有人反驳,你到城里去会把拉车的骡子赶上吗?会把烧饭的灶台背上吗?如果不,干嘛要把老陈带到城里去?

是啊,拉车的骡子,烧饭的灶台,老陈和这村子,都是一滴水和一口井的关系。

真正分担了老陈的寂静的还是一个外人,那天老陈从早上呆坐到晌午,村西的地平线出现一个黑点,他渐渐走近,影子由圆拉长到椭圆,最后变成一个挺高的青年的影儿。

年轻人带黑框眼镜,面容干净,他背着一大包东西,在拿火腿肠喂野的老陈面前停了下来,他说,老人家,我是个画画的,我能画你吗?

画画不画画老陈不懂,他倒是蛮高兴有人陪他留下来。

年轻人就要画老陈在井边的样子,而且老陈不许动,老陈本来以为他身子不动,光嘴动,可以和年轻人聊聊天,结果年轻人说那也不行,要看神态。

为这一幅画,年轻人在村里留了一个礼拜,老陈穿着军大衣坐在井边,年轻人穿白衣服坐在对面,人们说他们是村口的一对门神。

老陈当模特时不太老实,再说整天叫人看着也不习惯,他有时候会悄悄挪挪脚,以为年轻人看不出来,或者忘了嘱咐,和年轻人说话,说到一半又捂住嘴,一脸歉意,白面容的年轻人从不生气,他看着孩子一样的老头,忽然一阵心酸,把感情都凝到笔触里。

最后的成画里,老陈矮坐在井沿子上,身上的衣服暗淡,他撑惯了的拐杖靠在井边的树上,老人两只大掌抚摸膝盖,安静又失落。

年轻人问老陈好不好,老陈说像,挺像他。老陈知道年轻人要走,说,那我最后请你吃顿饭吧。

晚上年轻人拎了两瓶酒到老陈家,他之前还担心老陈年纪大了,能不能喝,但是老陈拿酒盅倒酒相当娴熟。

菜都是老陈自己家种的,老陈一大片一大片的田不种了,但是还有自家的菜园子,老陈摘西红柿,凉拌西红柿,洗茄子,熬茄子,炒土豆炒豆角,煮很甜的鲜玉米,做土蛋炒蒜苗,把土鸡蛋炒蒜苗就摆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又推到中间。

画画不许说话,现在可以说话了,老陈才了解到年轻人走过不少地方,给好多人画了画,到这儿以后,是看遍了全村才决定画老陈的。老陈问,你为啥画我?年轻人笑笑,不说话。老陈酒多了,话也开始多,他又问,你画完以后拿它干啥?年轻人答展览,老陈说好,我这辈子就给人画了一次,也不希望转手就被卖了。老陈追问展览能挣钱不?年轻人不好意思了,说挣不上,也不是为挣钱。老陈发现他们还挺像的,他讲起自己年轻时候,他以前也爱干一些捞不着钱还不被人明白的事。

年轻人逗他,您要是在城里也算是个老文青了。

那是啥意思?现在的事换成我不明白了。

老陈抿了抿嘴,还有,问你个事。

你画的老人多不?

多。

那些老人,都在干啥呢?

干什么的都有,有扭秧歌的,有成天打麻将的,有还在种地的,有坐在家里看孩子的。

他们都是在等——死。老陈抿了一口酒,下结论。

啥?年轻人惊愕。

活到这个年龄,都是在等死。老陈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年轻人愣了半天没接上来话,闷头喝酒,酒劲上来,醉倒了,老陈把年轻人扶到炕上,手碰到年轻人的画夹子,他其实一直都想看,就打开了,里面除了他熟透了的自己的画,还有十几张别人的画,男女老少,各干各的,甚至有一张只是画了一只在布满灰垢的锅台边给土豆削皮的手,但是所有画里都有点共同的东西,老陈抬起挡住了画夹子标签的手,画夹子上有两个小字——孤独。

老陈把剩菜倒进一个盘子里,把盘子放进橱柜,然后把空酒瓶放到门口等明天收破烂的来顺手拿走。做好这些,他点上一根烟边抽边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关灯。

年轻人大概在凌晨四点突然醒来,他看清楚自己是在老陈的炕上,院里一片星斗,家里干干净净,老陈人不知去哪了。

年轻人在这个不算熟悉的村庄里绕来绕去,找遍每个角落,还是回到了水井边。他发现井里除了月亮的倒影,还有一团混沌的颜色。

年轻人赶紧叫醒左邻右舍帮他打捞,人们最后捞上来的,正是那个蜷缩成一团,已经冰冷的老头,他还裹着他的旧军大衣,哩哩啦啦往下滴水,像一团肮脏的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