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所在的胡乐坊,可以遮风蔽雨,庇护数十余人,可在这星罗棋布的长安城里,也不过是小小的一个。
这天,得知齐王世子要来乐坊时,正值半晌午,她怀抱琵琶与众人玩笑,午时的阳光慵慵懒懒,在这群女子的鬓间、腕上重叠闪烁,旁人多少有些慌神,她却斜倚栏干逗猫取乐,“怕什么,不也是个达官贵人。”
离她最近的红裙舞伎捂着唇笑,“这是替你慌呢,听闻这人生性多疑,不好接触,坊主派你去,也不知道……”
话音未了,铮然一声弦响,清厉如裂帛,斑猫吓得跑开,四下里也都噤了声,舞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掩袖。
她轻哼一声,“那世子来了吗?”
楼道口上来个杂役,闻言作揖,“姑娘请看窗下。”
阿燕瞥了眼街上,目光忽然凝住,眼中笑意愈深,她没再多看,扭过头看别处。
距乐坊几步开外,街上熙熙攘攘,一辆马车处于其中,随人群行进,毫不起眼。
车里突然传出言语,“慢着。”
晏书心神一动,还未知晓缘由就先开口,手上更先一步挑开车帘,马车停下,离乐坊门口不过咫尺。
他抬起眼,入目是一张鲜丽的异族面孔,五官深邃则明艳,瞳色浅淡而清澈,一如坊外的春色斐然,正被廊里的众人拥簇在中间,她是捧着的月。
几乎有片刻失神,晏书想起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放下车帘,“走吧。”
一行人进了乐坊,大约过了一刻钟,管事派人上楼来请。
阿燕随人进了雅间,隔着一道珠帘,帘后隐隐绰绰几个人影,只有一个是坐着的。
稍顷,那人开口,“你叫什么?”
“小女阿燕,是这胡乐坊的一名乐伎。”
她听到那人似乎很轻地笑了声,“那你擅长什么乐器?”
她扬起笑容,神情烂漫灵动,是寻常女子少有的,也不像讨生活的人,“胡琴、琵琶,世子爱听什么?”
“六幺,会吗?”
阿燕笑容不变,“自然是会。”
晏书微微颔首,“那便这一首吧。”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琵琶,这一曲她练过不下百遍,轻揉慢捻间信手拈来。
奏毕,无人说话,里边却有人上前,将帘幕掀开,那是阿燕第一次见到晏书,这人身上衣裳和配饰都简而又简,尽管情报无误,但看到帘幕后坐着的是一位姿容华美的青年时,阿燕心底还是松了口气。
晏书微微一笑,“你愿不愿跟我回府?”
两人相视一眼,她面上适时流露出讶异,“小女惶恐。”
管事在一旁候着,闻言道,“世子既然厚爱,岂有不相随的道理。”
阿燕也就答应,晏书起身,示意她跟着走,自有人和管事谈。
她抱着琵琶,跟着出了乐坊,门口停着晏书来时的马车,晏书先行进去,又给阿燕揭帘。
她只犹疑了一瞬就上了马车,“你不怕我坏你名声?”
晏书弯了弯眼,温声道,“无妨,也差不到哪去。”
她自记事起便很少出乐坊,马车行驶时,她偷偷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下,便有人来揭帘,她只管跟着晏书走。
甫一进门,早有家丁立于旁侧,见晏书回府,连忙上前,“世子,王爷有召,要您即刻去正厅。”
晏书略一颔首,“我稍后便去。”
他看向阿燕,“先带你安置好。”
家丁却没有让开,有些为难道,“王爷说了,不论您带回什么人,是男是女,都一并去。”
阿燕看向晏书,可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家丁将两人领到正厅。
齐王和王妃坐在上首,见到阿燕,二人都想开口,又都没有说话,王妃看看齐王,又看看晏书,扭过头叹了声气。
晏书暗自也松了口气,他对阿燕道,“你先出去吧,我让人在外面等你,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阿燕应声,跟着家丁出去,王妃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
齐王有些无奈,“你当真要这么做?”
晏书回道,“已经身在其中,不如就试一次。”
说罢,他行完礼欲走,母亲的声音在身后轻轻柔柔,“我儿心思纯善,只是怕你伤了心,就不肯再信人了。”
晏书回过身,复拜一礼,“儿子谨记。”
齐王气得甩袖,“你就纵着他吧!”
王妃微阖眼,面上仍是柔柔地笑,“王爷,远儿知道他在做什么。”
齐王哑口,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晏书出了正厅,阿燕还在门口等他,回去的路上,晏书主动同她说话,“知远是我的字,你若愿意,可以这样唤我。”
她脸色微变,随即略勾唇角,“这可折煞奴了。”
晏书皱了皱眉,“即使在外,你也不必称奴,更遑论这府中。”
阿燕来到齐王府的当晚,许是她的容貌很像那个人,令人不可避免地忆起往事,晏书又一次梦到十年前,面前有一男一女在争执,说着他当时不明白的话。
“阿塔那,我们又能去哪?繁州已经回不去了。”
晏书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胡雅?”
胡雅转过身,眼眶含泪,她看着晏书,却是在对着男子说,“就算拼上我们的命,也要把小殿下平安送回去。”
这些场景他经历过无数次,醒来时他遮住眼,深深吸气,“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吗?”
阿燕就这么混入了王府,可是晏书替她赎籍,平日里把她好吃好喝地放着,好像就只是要偶尔听一听曲,不过她倒是知道晏书的长相像谁了,传闻齐王妃是异族人和中原人的混血,单看长相就知道,有着一副浓淡相宜的好相貌。
这天是晏书的生辰,这还是照顾她的侍女说的,却没见王府里有多热闹,而他本人也一整天都没出现,直到傍晚时分。
“姑娘,世子有请。”
门外站着一位侍女,低眉敛目,柔声地转达世子令谕,阿燕于是带上琵琶。
侍女却领她去到晏书的别院,
“不是要我在生辰宴上助兴吗?”
侍女轻一福身,柔声道,“让她来找我,世子原话便是如此,容奴婢先行退下了。”
谁知一进别院,就见晏书伏在石桌上,旁边的酒瓮已然空了。
“殿下?殿下!”
耳边急切的呼唤声愈来愈清晰,可是眼前的人……胡雅,你们肯来见我了吗?
“阿燕?”看到晏书缓过神来,她才松了口气,要是晏书出了什么事,身旁还只有她一人,那可就麻烦大了。
晏书看着仍有些不清醒,“我曾想,在生辰宴上,为我的一位侍女和护卫指婚,他们陪在我身边整整十年,可就在那一天,一切都毁了。”
晏书醉眼朦胧地看着她,“阿燕,你还记得你有什么家人吗?”
阿燕自小被爷爷带大,没有见过其他的亲人,“我不记得了。”
晏书却摇摇头,“有的,只是她还没有找到你。”
话音刚落,他就又睡过去了,阿燕只是叫来他的侍从把他扶去歇息,第二天再见到晏书,他也没有问什么,那一晚似乎成了她和晏书之间的秘密。
尽管王府里的人都对她很好,可这些时日,阿燕都没能和乐坊取得联系,好在早先和晏书报备过,等到上元夜她要出门赏花灯,人多眼杂,消息也容易传出去。
不料本该在别处的晏书,这会儿却跟着她出府。
“殿下不是该去宫里赴宴吗?”
晏书没有多言,“我告了假。”
俩人没有坐马车,沿着灯火通明处一路走走停停,晏书被那些花灯吸引目光,没有注意到阿燕悄然消失在人群里。
他看着这些式样时新的花灯,想起十年前逃难的那个夜晚,那时胡雅和阿塔那带着他逃出王府,三人依在一处取暖,胡雅问他,“小殿下,你见过长安的落日吗?”
晏书摇摇头,“有宵禁呢,他们也不让我出门。”
胡雅忍俊不禁,半揽着他,像以往讲睡前故事一样,“长安的落日啊,就是在最高的宫墙上看,也隔着许多房屋,得到城墙上才好,可是也比不上大漠里的,好像整个天都落下了。”
阿塔那也笑着,不像平时冷着脸,他坐在靠街的地方,替俩人挡住冷风,“上元夜小殿下都是在宫里过,没逛过长安的夜市吧,可惜今个儿不是上元节,不然还能买几盏灯。”
以前,每当上元夜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去逛灯会的俩人回来就会送他一盏灯,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可是每一盏都在他房里好好收着,然而就算去年时新的样式,今年也过时了。
这头阿燕按着先前的地址,找到来与她联系的人。
那人在角落里支了个摊子,卖些小巧玩意,可是无人问津。
阿燕上前,装作挑选,又实在下不去手,“你摆这些,难怪没人来看。”
“一个破落摊子,不显眼就行了,爱看不看,说完快走。”
“我在这站着,岂不更显眼,爷爷怎么会派你来,。”
男子冷笑一声,”不必说我,你不也在齐王府里乐不思蜀了。”
没等阿燕反驳,他又告诫道,“你是胡雅的妹妹,胡雅在他身边待了整整十年,你以为他把你带回王府,存的什么心思!”
“胡雅是谁?”
“怎么?坊主没同你说过吗?”
阿燕一路上有些浑噩,她回到齐王府,潜入晏书的房间,白天才进来过,她这会轻车熟路,摸着黑打开柜子,找到隔间,看到里面确实有整整十盏式样不同的花灯,不入时还在其次,虽然被精心地摆在这里,可是都已经残破,也不可能再点亮。
“你进来做什么?”
晏书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月色随之入户,通身似寒凉如玉,尽管语调无异。
阿燕恍若未闻,言笑晏晏,“殿下,还是……小殿下。”
晏书倏然变了脸色,他勉强笑了笑,“怎么突然这么说话,你……”
“胡雅是这么唤你的,对吗?”
话音戛然,晏书的脸色有些差,“胡雅是你的姐姐。”
她冷笑,“殿下这是做贼心虚?”
晏书摇头,“是你认贼作父。”
阿燕被他的语气激怒,“晏知远,你为什么把我带回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晏书皱眉,眼底隐隐有血丝,“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
阿燕冷冷开口,“说胡雅是你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