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把铁锤,砸得他头脑发昏,耳边尽是嗡鸣,晏书踉跄几步退开,他看着阿燕,有些凄清地笑了,“胡雅确实是因为我才死的,抱歉,她本该逃出去的。”
阿燕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她仓惶离开,不敢再和晏书对视。
门外有乐坊里的人接应,她连夜回了乐坊,只推说任务失败,躲在房里,谁来都不见,除了曾与她同住一屋的灼桃,那个被她告诫过的红裙舞伎,衣裳依旧艳丽,脸色却很苍白。
她进屋的第一句很平常,“你回来了。”
阿燕嗯了声,有些疲惫地抵着额头。
灼桃却抓着她的手,连声追问,语调变得凄厉,“你怎么也回来了。”
阿燕没有推开,静静看着她,可她好像骤然间失了力气,只是倚着阿燕,止不住哽咽,“连你也回来了。”
灼桃和她一样,自小就在长安,可是更加不驯,甚至爱上了长安的儿郎,“在他心里,我始终是异族人。”
她不明白,那些爱慕她的男子也不会知道,乐坊之中最明媚善舞的灼桃,有一天也会因为一段感情沉沦至此。
次日晚,坊主召她至回廊,老人坐在四轮车中,浑浊的目光看着她,声音断断续续,“阿燕,回来了。”
阿燕跪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有些哽咽,“爷爷,对不起……”
坊主没有再看她,而是看着天上,“等明天太阳升起,这个乐坊也就没了吧。”
从回廊往下看,尽是黑压压的人影。
晏书带着官兵包围了乐坊,像当年那些人围攻堵截他们三人一样,这是晏书第二次踏入乐坊,也是最后一次。
清风霁月的齐王世子,也曾有过心里的白月光,这无关情爱,晏书没有姊妹弟兄,就把胡雅当亲姐姐,胡雅从小照顾他长大,也把他当自己的弟弟看,可是在晏书十三岁的那一年,却眼睁睁看着她被利箭穿心。
许是那一晚太过惊心动魄,以至于很多细节,时隔多年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与其说是逃亡的一夜,晏书只以为是游戏,直到他们被官兵包围,他冲出去想让这些人不要动手,可是刀箭无眼,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胡雅把他挡在身后,可她自己却被不知何处来的利箭射穿,阿塔那目眦欲裂,“胡雅!”
她跪倒在地,箭羽顶着地面,支撑着她没有倒下,胡雅抬起手,仍然要把晏书挡在身后,可是没等晏书靠近,溅到他身上的血还是热的,她却已经死了。
见女奸细死了,官兵又去围攻阿塔那,她的爱人见她身死,也没了冲出去的斗志,被砍死在乱兵中。
两人死后不被允许埋葬,被随意抛在乱坟岗,晏书拜托母亲令人悄悄将他们火化了,骨灰则托往来的客商经过繁州地界时埋下。
此后他筹谋许久,只为了能把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晏书上楼,来到阿燕身边,他是第一次见到坊主,之前虽已交锋数次,他却很难把眼前这个行将入土的老人与叛首联系在一起,尽管他毕生所愿,也只是想再看到故国的黄沙变回绿洲,那是他以为会度过一辈子的地方。
可是他害了很多人,胡雅,阿塔那……许许多多年轻的繁州遗民,他们出生在覆灭的旧国土地上建立起的繁州,没有亲眼目睹亡国的崩祸,几乎被中原同化,直到繁州被风沙掩埋之后,他们在他乡想起的故乡是繁州,而不是阿依城,意为天上的月亮,它也曾是沙漠里的明珠。
老人近乎衰朽的脸上露出想往的神色,“繁州……不,阿依城的月亮,比长安的近人。”
胡雅说过一样的话,尽管她心念的是繁州,晏书不忍心再看。
阿燕已经泣不成声,“爷爷……”
老人好像直到这时才真正看到她,“阿燕,爷爷对不起你,从小把你带离父母身边,我害得你家毁人亡,你还肯叫我一声爷爷,终究是我太固执了。”
总归有一刻,她不是被看作棋子,尽管为这几句话,她等了二十年,阿燕紧抓着爷爷的手,失声痛哭。
当晚,乐坊主离世,他至死都睁着眼,可是月亮隐在云层里,一直没有出现。
“你知道那十盏花灯里有什么吗?”
晏书神情一黯,“知道。”
他也知道,宗室里那些人,表面上对母亲有多亲和,背后言语就越轻慢,尽管她与父亲琴瑟和鸣,父子俩却成了困住她的牢笼,晏书小时候讨厌极了异族人,尽管他自己身上就流淌着异族人的血脉,而且又在最胡闹的年纪,胡雅和阿塔那刚到他身边时也受了不少气,可是,日子久了,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十盏花灯里,也总有一盏是真心的。
阿燕见他一言不发,担心他临时反悔,“爷爷最后没有顽抗,你记得答应我的事,不能作废。”
晏书点头,“按照他们的意愿,找好出路,只是,最好不要留在长安,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
阿燕叹气,“许多人在这待了有半辈子,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正常,可是别处住久了,再回来也就不习惯了。”
晏书又问,“那你呢?”
阿燕垂眸,“我当然是一起走。”
“……可以不走吗。”
“胡雅是拜托你照顾我,可我自己也能好好的,何况你把她和阿塔那带回繁州,已经足够了。”
晏书深吸一口气,可一开口声音仍有些发抖,“一开始,我是受胡雅生前所托,想找到并照顾好她唯一的亲人,但是阿燕,我才发觉我贪心不足,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留下来吗?”
阿燕抬头,“我可以信你吗?”
晏书颔首,“当然。”
不过最后,阿燕还是要离开一段时日,她得看着族人安顿下来才能安心。
晏书扶她上马,阿燕驱马往前几步,又勒住回身,“殿下,来年上元夜以前,我一定回来,到那时候,我就不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阿燕守在队尾,当时春意正浓,长安城里无处不飞花,晏书就站在原地,看着心上人的身影逐渐远去,浑然不觉衣襟上沾了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