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征戌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做,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棉。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袍中诗》
他是那个走在长安城街头,衣袂飞扬,俊秀清贵的小公子。
她是那个奔走在市井街头,苦心贴补家用的穷苦小姑娘。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城南的小茶铺。
小公子有着超乎常人的味觉,不管是哪里的水,只要尝过,绝对认得出是哪里的水。
坊间传闻,小公子十七岁时发现一口看似平平无奇的古井,但这井水却是他心中的水中贵族,这样的水自然要用来泡茶,并且他还在茶里加上茉莉花,并且为它精心挑选了素白瓷杯,这便是如今茶市上最好的茶:‘兰雪茶’的由来。
自那以后,小公子在城南开了个小茶铺,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便来这喝茶,与人聊闲天,上到官家人,纨绔子弟,下到市井小徒,都是小公子的朋友。
那日,小公子正悠闲的躺在藤椅上品茶,这时候,一个小姑娘从门外探进头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迈着小步子怯生生的走了进来。
小公子也早就注意到了小姑娘,等到她进来才从藤椅上起来:“姑娘,想买些茶叶”?
小姑娘看到小公子脸一红,双手紧紧攥着两侧的衣角,低着头呢喃道:“我,我想赊些茶叶,”小姑娘忽然抬起头,那双眸子里闪着泪光,焦急道:“我不要好茶,只要些茶末子就好,茶钱我也不会欠很久,过几天我就送来钱”。
小公子被小姑娘的举动吓了一跳,不免向后退了半步。
半响后,小姑娘见他不说话,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深深的鞠了一躬,刚想转身离去,就被叫住。
“姑娘,你不要茶叶了吗”?
小姑娘高兴的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看着小公子:“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多一拳远。
那双红肿的眸子,小公子不敢多看,只得点点头,转身去茶柜,拿出兰雪茶,精心的包起来,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
小公子将茶包递给小姑娘:“这是兰雪茶,长安城,不,全国最好的茶,你拿去吧,”
“不不,我不能要,我没有钱,我要些茶末子就好”!小姑娘连忙摆手。
小公子浅笑:“我还没说完,这茶不要钱,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即可”。
小姑娘红着脸,盯着小公子,直到确认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开始将视线移到小公子手里的茶包上。
爹爹确实说过,想尝尝兰雪茶。我拿这茶,只需要我的名字,不不!这可不行,可是爹爹,大不了,我之后努力做工,挣够钱再换他!嗯!没错!就这么定了!
小姑娘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接过茶包:“我叫琴儿,我不会白拿的,会还你钱的”!琴儿深深的鞠躬,然后跑了出去。
小公子浅笑着回到藤椅边坐下,端起茶杯,陶醉的闻了闻四溢的茶香。
“小公子,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平日里我们向你要,你可是收不少钱的”。小公子的好友在旁边调侃道。
小公子笑道:“她,我觉得很有意思,跟别人不一样”。
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再没见过面,时间久到小公子的好友经常调侃:“你看,那个小姑娘就是个骗子,这么长时间还没来”。
对此,小公子总是一笑置之:“会来的”。
大约一个月后,小公子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小茶铺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缝缝补补,破旧衣服的小姑娘,她正低着头,双手捂着衣服的一侧,好像生怕什么东西丢了一样。
小公子笑着走过去:“琴儿,你来啦”。
小姑娘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回来啦!我,我是来还你钱的”。
小公子皱皱眉头,没去接小姑娘视作珍宝的钱袋子,而是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迹。小姑娘起先想要躲开,但在看到他不容避开的眼神后,身体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
“好了。这钱我不要,我不是说了吗,告诉我,你的名字,即可”。
“可是,”
“好了,你要是在纠结于还钱,那你就不必再来了”。小公子板着脸,冷言道。
接着,小公子牵起小姑娘的手腕,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有着柔柔的光。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朵守护了千年才绽放的睡莲,周围的阳光都被温柔了:“来,今后小茶铺里面的兰雪茶,你随便拿,不要钱,”看到小姑娘想要反驳,小公子继续说道:“条件是,你来小茶铺帮忙,工钱嘛,给你一半,另一半就抵做你每次拿茶的茶钱,如何”?
小姑娘本就在担心接下来的日子找不到做工的地方,挣不到钱,买不到茶,这下两件事全都解决了。
小姑娘连忙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自那两年后,小姑娘的父亲意外去世,她一下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小孤娘,也不再每天拿兰雪茶去给爹爹了,不再为了多拿些茶,努力做工,只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望着天上的星星。
“小公子,你说,天上那么多星星,会不会有一个是我爹爹啊”?
每次小姑娘问这个问题,小公子总会笑着刮下她的鼻梁,陪着她一起看星星。
小公子嘴上不说,一双眸子却时时刻刻暗中注视着小姑娘,他总有种隐隐的担心。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小姑娘不见了。
小公子慌了,小公子怕了,怕她一时想不开,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尽,怕失去她。
小公子找了好多朋友一起寻找,在满城搜寻中,最终在墓园里找到了她。
是小公子帮忙张罗小姑娘父亲的葬礼,出钱在墓园里买了地。
小公子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早该想到的”。
那时,小姑娘正在父亲的坟前哭得伤心,手里还拿着包袱,一副要悄悄离开长安城的样子。
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哭着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至亲之人,不想再留在小茶铺了,更不想害死她最在乎的小公子!
小姑娘的母亲在生下她时,就难产而死,撇下父女二人,从此以后,小姑娘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小姑娘拉扯大,而他自己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幸好小姑娘从小就懂得独立,年纪轻轻的就去做工,靠那点微薄的工钱养家,邻居见他们可怜,也时常帮衬,小姑娘家这才勉强度日。
如今,爹爹去世,小姑娘再也没有可以支持自己撑下去的理由,认为自己就是天煞孤星,害死了爹娘,现在,她不想再害死唯一的亲人。
“谁说你会克死我”?
小姑娘感觉头顶一沉,回头看去,发现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小,小公子”?
小公子将小姑娘额前散乱的刘海理好,又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我命硬得很,谁也拿不去,谁也克不走”!
她惊慌的摇头,抓起包袱想逃,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拦下,一把将她背起:“走,我带你回家,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媳妇了,哪也别想去”。
她在他背上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埋在他的脖颈里,痛哭不止。
微风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两个交叠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幽长。
那一夜的星光美的像梦,藏进眸里,埋在心底,从此,纵使时光流逝,也念念不忘。
可惜,美梦总是那么容易醒。
在一个普通的黄昏,烽烟四起,边境战火一触即发,铁骑即将踏碎山河,好男儿岂能贪生怕死。
记得小公子走的那天,穿着漆黑的盔甲,手持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
他说:“等我回来,我给你举行一场空前绝后的婚礼”。
她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公子,就像如今天空上一闪而逝的流星,不见踪影,没了音信。
那年小公子走后,她被征召为宫女,从此被锁在了红墙碧瓦之间。
边关的仗打了好几年,也不见结束的征兆。
皇帝命宫女们缝制棉衣送给前线战士。
小姑娘拿着针线,心里想着奋勇杀敌的小公子,便写下一首短诗塞进衣里,祈望他能看到。
诗中说道:“小公子,这是我亲手做的棉衣,特意多添了棉絮,希望你能看到,如果今生你我注定蹉跎而过,但愿来世能与你续缘”。
棉衣缝好,小姑娘的泪水悄然而落。
从此成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边关冬夜的军营里,一个少年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军需帐。他麻木的从老兵手里接过了棉衣,些许的温暖让他又想起了故乡,也许自己无法活着回去迎娶心中的小姑娘了吧。
想着想着泪水便涌了出来。
古来征战几人回。
摸着身上的棉衣,少年眉头一皱发现棉衣里好像有东西,他小心撕开衣角,赫然发现了小姑娘的诗。
“琴,琴儿”?
细细读罢,少年顿觉明月入怀,寒风温暖。
他想回去,立刻迎娶她,于是他鼓起勇气走向将军的营帐。
将军看过诗,又听了两人的过往后,微微一怔,似是想起了家中良人,于是将此事上报给朝廷。
皇帝接到呈报后,也深受感动,便将此诗遍示六宫,说道:“谁写的诗站出来”。
小姑娘口称罪该万死,颤巍巍的站了出来。
皇帝却微笑着对她说:“不必再等来世,朕为你结今生姻缘”。
那日,深红色的宫门终于打开,小姑娘款款走出,她看到冬日的暖阳下,站着面带微笑的小公子。
两人一如初见。
小姑娘红着脸,双手紧紧攥着两侧的衣角。
小公子温柔的刮了下她的鼻梁。
这一刻,无数春秋的遗憾都成为了这暖冬惊喜的铺垫。
暖阳化作十里红妆。
姑娘脸颊的红润便是胭脂。
公子一身盔甲上的刀砍剑痕,更不负姑娘数年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