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文艺,乱诌词,配你个大头鬼。”
她俯身,起身,回复坐姿,别过头。我的手一直握住她的手,脑袋里天旋地转,那些与她相处的点滴汇集相聚,成江变海,汪洋恣肆。
等脑子清醒过来,我脸烧得发烫,良久之后,我问陈玲:“那咱算一对了?”陈玲转过头,扬起下巴,露出骄傲的喜色:“对啊,你是我的了。”
“哈,哈哈,哈。”我像被噎住一样蹦出笑声,松开紧握的左手,动作滞缓地抱住她。她将头埋进我的肩,低声说了句:“真好。”她往我怀里拱,动作细碎,要往我的方寸开辟小小的洞穴,驻扎一头孱弱的小兽。
突然,马路传来混乱的喇叭声,不远处有团团浓烟往天空急冒,广场上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往冒烟的方向赶。学校就在附近,我和陈玲关心之切,不由得也往冒烟的那边去。起火点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店铺,围观的人太多,人海汹涌,我们挤不进去,只能心焦地在外圈看着,猜测是哪家店铺。
很快,消防车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我探头往路里面看,起火的是书店!消防员还没冲进去,有两个人就冲出来了,确切点说,是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等抱人的人跑近了,我才发现,原来是大叔抱着老板娘。
浓浓黑烟已经把大叔和老板娘的全身熏得发黑,五官的轮廓叫人依稀分辨出模样。因为抵死发力,大叔乌漆墨黑的脸扭曲得有点滑稽。但他后面火光冲天的书店,怀里晕厥过去的老板娘,还有他不断奔跑的双腿,映衬得他像是个英雄。
大叔和老板娘被消防员们安置到一旁,我和陈玲急匆匆跑过去探看。大叔累得说不出话来,倒在地上,用手势让我们退开点,看见我跟陈玲紧握的手,顺道竖起拇指。救护车一来,大叔又充满力气,霍地站起来,要抱起老板娘。护士们制止住他,用担架把他也载上车。
我清晰看见,大叔的两只手已经烧伤了。
7
距离书店被烧的那天,已经一个月了。老板娘吸入少量浓烟,没有烧伤,很快就出院了。大叔双臂轻度烧伤,可烧伤面积大,大半个月才完全恢复。书店被烧了个精光,据查起火原因为人为造成,老板娘说是自己电器操作失误。大叔跟我说,失火的三天前,老板娘的前夫找过她,两人谈论的内容与婚姻关系有关。
“因为出书的问题,男人说她败家,老板娘毅然跟那个男人离婚。”大叔点起一根烟,两臂上新生的皮肤粉红光滑。我们以前没发现过大叔抽烟。他猛抽一口,眼睛眯成一条缝:“估计没法找到更好的女人,好吧,说不定他痴情,那个男人来找老板娘很多回了。老板娘没理他,硬要把自己出版的书卖完,虽说店老是亏,但也要在这里开一辈子的店。”
我用手挥去烟气,问大叔:“那你和老板娘……”
大叔弹掉烟灰,摁熄长长的尚未吸完的香烟,咧嘴一笑,说:“没事。”隔了许久,我隐约听到他念叨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啊。”
老板娘的书没有烧光,大叔住的出租屋里尚有两三捆,我和陈玲周末就去帮他摆摊卖。大叔说,卖完书便离开这里,去找下一份工作,找下一个爱人。书的销量不佳,到我们高考前的两个“冲刺周”前,卖出去的书寥寥数本。密锣紧鼓的“冲刺周”中,我们也没办法去帮大叔卖书了。大叔离去的日子,看上去遥遥无期。
没想到的是,高考一结束,道路管制解除,他立马蹬车到考场边,摆起了书摊。我和陈玲对完最后一科的答案,使开各自的爸妈,牵着手,离开考场。刚迈出考场,我们就看见了摆摊的大叔,还有跟他相谈甚欢的班主任。精神生活干渴已久的高考生们饿狼抢食一样,买书的人越来越多,班主任甚至加入了大叔的摆摊活动里。我和陈玲相视一笑,也参与进去。
最终,书卖光了,班主任和大叔交换了通讯方式,她一直评价大叔是个“有趣人”。当我和陈玲以为,两个刚好的人刚好能在一起的时候,大叔却告诉我们,他离开这座城市了。这代表,这座城市和城市里面遇见的人,没能留住他。
大叔发给我们的照片里,候车室的人百态众相,他附上文字,告诉我们哪个角落有人抠脚,哪个角落有孩子嚎啕大哭,哪个角落有出众的漂亮女孩。临上车前,他发给我们一张情侣相拥的图片,他说:“难得看见抱一抱就松开的,现在的年轻人抱得太久,太腻歪。”我和陈玲也是抱一抱就松开,陈玲没想出来缘由,我告诉陈玲说:“我们还能见面,下一回还能抱,不能让这一次的拥抱占了下次的时间。”陈玲觉得此话有理,抱了我一下。
谢师宴上,班主任把我的三万字情书还给了我,其实我无所谓的,情书的目的已经达到,有它锦上添花,没它不失时宜。不过,估计班主任很喜欢,每回我到办公室的时候,我都能看见我的情书插在她的书之间,不时变化位置。我想,她应该看了很多回。于是,我写了一封三千字的信给她,不像情书的赤裸,可信里该说的已经言无不尽,只是言简意赅。如初叫我尴尬的是,她把信拍得清清楚楚,配夸饰的文字,发上网络社交平台。当时替我送信的女孩评论:“写得跟之前的一样好。”弄得我费大功夫向陈玲解释。
随着高考公布成绩、填志愿、游玩或准备,夏天的蝉声渐行渐远,踩着夏天的尾巴,我和陈玲如愿到了同一所大学。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陈玲之间越拉越远。
我们产生分歧,吵架,和好,再产生分歧。一天天过去,我意识到,我们的联系如陈玲剪去她的美丽长发,千丝万缕咔嚓崩断。最后牵连甚少乃至毫无牵连的我们,连寻常拥抱都觉得不舒服,我和陈玲的外表没有改变,却还在“长大”,我们体内横生的骨头硌得怀抱变形。
这是怎么了?陈玲问我,我问自己,无数遍,不得解。
与陈玲分手之后,我和她先默契错开行程,后来不知怎的,见了面也没有尴尬,更没有心动。再后来,她找了个男朋友,思想阳光,模样帅气,热血且热爱生活。陈玲告诉我,他还会给陈玲做弹吉他、制作小手工等浪漫的事情,而且会写甜蜜可爱的小故事。我“哈哈”一声,说,我有他没有的优势,但我能帮女孩子游戏上分。
“对了,你落在我家的合照还要吗?”
“不要了,拍得你不好看。”
跟陈玲聊完之后,空空荡荡的我长吸一口气,夏天雨后的濡湿空气冲入我的内里,凝结积聚成另一场雨,飘飘洒洒打湿我的空空荡荡的心房。从我俩分手开始,直至今天,我终于把“陈玲”摘得一点不剩了。
我原意以戏谑和凉薄反抗俗套,结果跌入不可避免的窠臼里。
是夜,本来约好舍友和我联机游戏,我爽约,到教学楼的天台,带好了移动电源,准备在那里过一个晚上。
我干坐在天台,看荷尔蒙过剩的情侣啃来啃去,听一群单身男青年的酒后胡话,顺带吓到了一个跟我一样无聊的人。
夜往深处探去,人们三三两两离开,剩下我跟那位被我吓着的仁兄。我和他三言两语攀谈了起来,他说忍受不了舍友,吵了一大架,愤而出走。我说我失恋。
他开解我,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还大谈自娘胎单身至今的好处,见我愁容难消,还打开了一篇小说,言之为“伟大的反讽艺术”,兼开怀灵药。我接过来看,越看越眼熟,原来是我写过长评的那篇小说。
时隔多年,我的长评被顶到了首位。作者在下面留言,说我的评论大涨他的小说阅读量,助他完成了他的梦想。他附上一个链接,我点开,是个歌唱比赛节目,噱头打“文艺民谣歌手”。
歌手胡子拉碴,鎏金金链晃晃悠悠,身上的黑色衬衫胸前的位置上贴了几个黑胶带,裤子破的洞队列整齐。我认出了老熟人。他头上多了顶小草帽,抱着一把木吉他,身旁的同学如是夸赞他的着装:“啧啧啧,真他妈沧桑,漂泊感扑面而来。”比赛有两轮,他第一首唱别人的歌,我只记得一句“一直难放开”,倒不是因为多深刻,而是歌里这句词循环往复了很久。
第一轮比赛中,他成功晋级,第二轮,他选唱自己的原创歌曲。同学为他担心:“完了,十个原创,九个扑街,唱人家的好曲好词不好么,非得冒这个险。”我笑笑,不予置评。或者由于我和他相识,多少感同身受,遗憾只记下了部分歌词:
往北飞也往南飞
好年景时与无边夏日举杯
惨淡时偷偷掸去双臂的灰
勉强撑饱生活的胃
每晚胡乱入睡
很多今天不会再会
明天被昨天包围
此时心爱的人眼皮下垂
想问她的眉眼买一场醉
如果余温尚没有分给谁
大梦一场啊,请掩盖疲惫
告诉人们低谷只是迂回
前方闻讯而来的潮水
会将层层块垒击碎
大梦一场啊,请温柔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