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某个第一人称的夏天。
1
高三,家访,班主任跟我班成绩第二的女生坐在我妈对面。我在二楼的房间,通过我家相通的家庭式电话,一边逃避,一边窃听。
“黄辉的妈妈啊,你看现在都高三了,黄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有希望争取去一本的。你劝劝他,叫他去补课吧。”老生常谈。
我校实行周末补课制度,仅仅留一个下午给学生们喘息。在我看来,这占据了我自由的时间和自由的灵魂。于是我反抗,坚决抵制周末的补课,不料我班班主任对我青睐有加,看我死活上不去一本线,为我国的教育事业和她的一本指标痛心不已。她深信,只要我参加了周末的补课,就能解救以她工资状况为首的国民教育问题。
我的顽固程度太深,班主任怕一个人超度不了我,于是拉上了班级成绩第二的陈玲。之所以不找班级成绩第一的,原因有二:一是成绩第一的早就脱身尘世中,我自上了高三就没见过他,有人到过他家,看见他家弄了个无菌隔音室,供他在里面修炼;二是,我喜欢陈玲。
犹记得我写给陈玲的那封情书足足有三万字,感人至深,发挥了我打娘胎以来的所有文采。送完信后,替我送信的女生哭了。她说,她从没看过那么深情的情书。她说,可惜我夹在昨天交的周记里了。
我听见陈玲的声音:“伯母,老师说得对,黄辉他还有希望的。”说得我罹患绝症似的。不过我喜欢她那么多点里,最喜欢她这点,没头没脑的善良。现在高三了,班里的人莫不是各自为营,更别说腾出心思来劝一个怪人上学。
“黄辉!下楼!”电话筒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我妈早识穿了我的窃听术了。
把柄要么不用,要么用在关键处,一下楼,班主任立即将军:“黄辉,你怎么才下来,老师和班上的同学都很关心你啊,这不,陈玲就来了。”陈玲应声向我招手,长发垂肩,衣裙素雅。我对此毫无抵抗力。一坐下,我知道我完了,班主任轮着给我和我妈灌迷汤。最后,话题以我拍胸脯答应周末去上学结束。
那个夜晚,我想去医院做个肠镜,看看肠子青得什么模样。
2
第二天即是周末,第一节课,班主任立即揶揄我:“欢迎黄辉同学回归课堂。”全班嬉笑着拍掌应和。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了?我遥想起鲁迅先生写的看执刑现场的中国人,密密匝匝的人头,凑着挤着,嬉笑热闹,看一个正直之士灭亡。
见我魂飞天外,陈玲踢了我的椅子腿:“好好听课。”班主任知道拴不住我,还安排了陈玲跟我同桌。师恩浩荡,我决定最后一个学期的教师评价里给他打个“A”。
补课以“早上考试,下午评讲”的方式进行,数学雷打不动,语文跟英语轮周,文综打底,八点半做到十二点半。题海卷山,做得我恍恍惚惚,错觉我还在去年暑假工的流水线上。做到十二点,我发现文综后面的大题没什么意思,草草列下大概的几个点,算做完了。反正下午都是自评。
百无聊赖,我在草稿纸上胡涂些图案,画着画着,开始画陈玲的侧脸。我盯一下,画一下,陈玲很快发觉了,她说:“你偷窥归偷窥,别被抓了啊。”我摆摆手:“误会误会。”随即亮出画了半张的肖像。陈玲想笑又压抑着,撇嘴道:“没点正经,认真点做题!”她对成绩很较真,免得打搅她,我没看她的脸,自顾自画起来。
直到下午放学,她都没问我拿她的肖像,我有点失望,念及自己抽象派的路线,又觉得陈玲做的无可厚非。如果能拿回我的情书,那么我就有两件证明我喜欢她的证据。说起情书,班主任跟我谈过,她说,辉儿啊,你那信写了三万多字,有点辛苦吧,本打算帮你寄到杂志上发表一下,但我觉得可以再修改一下,这样,考完高考还给你,改改就快点给陈玲吧。
班主任说话说得颠三倒四,她说到“快点给陈玲”的时候,清醒了一点,眼睛放出些神采,很热切,很热烈。不知道跟班上的流言有没有关系,要是真的那真挺糟糕的,踏进三十,带着高三,第三个男朋友恋爱三年之后分手。“三”的三画栅栏一样拦住了该走过去的她,栏外,她看着重要的东西隆隆奔去,束手无策。
我跟她没有仇怨,很多学生跟她也是,只不过学生作为一个向往自由的青春期个体,反感控制,无论是别人控制自己,还是自己控制自己,哪怕节制会带来远期的得益。她充当了控制者的角色,自然会被反感控制的我们讨厌。可她不是角色啊,她跟学生们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跟我们在“高考”的路途上各司其职而已。
我说:“老师,信就先放你那里,我可以考到一本的。对了,多喝热水,注意休息。班上不用多操心,我有陈玲镇着,其他人学得早已经清心寡欲了,你一体育老师,体育课跟我们见见面就可以了。”我妈说我性子凉薄,不懂安慰人,所以我说完安慰的话都要看看对方神色,确定一下自己有没有伤害到别人。班主任听完,愣了愣神,冲我笑笑,点点头:“嗯。回去吧。”
“你这样我不放心,要不你告诉我你的课表,逢做卷子的课,我到操场自习算了。”
“哎?小兔崽子,再不回去,我把你那情书登到校刊上了啊。”她佯作发怒,我感觉她身上沉下去的又被提了起来。
“别别别,万一其他女孩因为我斐然的文采喜欢上我咋办?我走就是了。”
“去去去,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喂。”
“嗯?”
“没什么,我突然发现你这样挺好的,走吧,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冷气都跑光了。”
3
一周咔嚓一声过去了,至于为什么不是“唰一声”,而是“咔嚓”,是因为我过得像受戒落发,三千烦恼丝剪尽,我也就圆满了。
以前我给自己放假,假期跟陈玲错开,现在生活作息同步,我不甚了解的,剩下她的假期了。出于对她的关心,我悄悄跟着她,看她放学之后干嘛。叫嚷着归心似箭的学子们不会一放学就想着回家,反而先到附近的店铺摊档吃吃喝喝。一墙之隔的香气抓心挠肺了一整周,不出门杀他个人仰马翻,难解心头之痒。
可陈玲走马观花,左瞧瞧,右看看,我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吃路口那家鸡蛋饼,她路过的时候,确实一步三回头,就是没有买。我倒先饿了,买了几个鸡蛋饼,继续跟着她。只见她拐进了一家小书店,书店很别致,墙面挂着几幅颜色淡雅的水彩,一面篱笆墙割开书架和几张小咖啡桌;悠悠扬扬的音乐从店的角落飘出来,刚好消散在门口。
“小哥,来看书还是看人啊?”美中不足,看店面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鎏金的假金链黄得扎眼,身上穿的是印了几个粗鄙英文单词的黑衬衫,牛仔裤破的洞对称齐整,往他背后换一家夜店,完全不违和。
“我来找我女朋友,女孩子喜欢吃吃小吃,刚给她买去了,可能大叔你单身汉,不太懂吧。”看他脸色发黑,我笑得一脸真诚。陈玲注意到我了,没听到我们的对话,走出来说:“你来干嘛?”我分给她几个鸡蛋饼:“我刚买几个鸡蛋饼,来,给你吃。”她礼貌谢绝了。
陈玲跟我道别,带着她新买的书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走得匆匆忙忙。等她上了车,我立即后悔没有仔细看书的封面,凑点共同话题也好。她太好看了,光顾着看她了。我对着她,总会无穷无尽后悔,后悔表现不够好,后悔漏掉细节,后悔错过跟她相遇、共处的机会。
此时,金链大叔拍拍我的肩膀,语重深长:“小哥,虽然你刚才怼我,但我不跟你计较。我知道你不是她男朋友,加把劲,迟早的事情。”我看大叔一脸曾经沧海,不由得问问缘由:“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太年轻了,一般来书店买言情小说的,通常对爱情抱有向往,但求而未得。”
“大叔有点门路啊,那在谈恋爱的,一般买什么书?”
“你看你,不止年轻,还简单,谈了恋爱谁来书店?”
我低头好一阵,寻思里面的道理,好像胡扯,又好像大智慧,有点鸡汤的味儿,没有鸡汤的齁。免得大家尴尬,我点头称是。我再看大叔,他的金链子没那么耀眼了,一身怪异的装束有点愤世骇俗的意思。他见自己说得我转变态度,也有几分得意:“有点道理吧?”我再点点头,实际上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他的话里,我装作沉思,踱步离开。
他叫住我:“小哥,别走别走,想知道她平时买的书吗?”我有点兴趣,回到柜台前。
“想了解她心里想的什么吗?”我靠,套路要来了。
“噔噔噔,小哥,买这本书,看了之后,男默女泪,写尽痴缠哀怨,助你解开所有爱情难题。”拟声一起,他就亮出一本书,标题叫《朱颜辞镜花辞树》,书封写着“超过百万人为之哭断肝肠”、“著名作家XXX实力推荐”、“都市疗伤必备”之类的话。
我按住我的胃,抑制莫名的胃酸上涌,我跟大叔说:“不行,大叔,我对这类书过敏,看封面都快吐了。”
“女孩的书单,放学后的同行伙伴,喜欢喝的饮料,三份情报。如何?”
“成交。”
4
我强忍着精神冲击。看完了许多个逾越皮相差距,横跨阶级鸿沟,无视文化差异的爱情故事。但我这种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接班人,实在难以接受共产主义阶段的爱情。
不过,搜索的过程中,我看见一篇很好玩的,故事路数大同小异,只不过男女互换了角色。小说发表在某网络文学网站的女性频道里,差评如潮,读者们花式表达以“癞蛤蟆吃天鹅肉”为大概意思的恶评。有意思的是,骂它的人很多,反倒提高它的点击率,有些一边骂,一边给高评分,给他刷月票积分。
读者们的奇特脑回路使我费解,大概跟人们的猎奇心态有关。我凑着热闹,顺手写了个长评,唱反调说他写得好,给它出了几个轨迹比现在更偏出常理的故事可能性。没来得及看反响,短暂的假期就到头了,迈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悲喜参半。
在校期间,我避开所有能看见时间刻度的东西,尝试着融入群体氛围,不去掐指头算日子。莫名其妙,时间过得快了不少,我有点舍不得,主要舍不得跟陈玲分开。放学的时候,我再跟着陈玲,又买了她喜欢吃的鸡蛋饼,跟着她走到书店,依旧被看店的大叔发现。
大叔往店里招招手,说:“来来来,阿嫦……不,老板娘,就是这小伙子,慧眼识珠,买下了您写的书。”应声而来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一身长裙淡雅自然,碎花披肩点缀得宜,素面朝天却姿容清丽,我能从她身上看见陈玲未来的轮廓。我就说嘛,看夜店的怎么能开这么别致的书店。慢着,谁写的书?
我勉强笑笑,说:“大叔,那本朱什么……书是她写的?”大叔强打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看,小哥入迷得,连名字都忘了。”老板娘站他身后,他冲我挤眉弄眼,我了然,赶紧接话:“对对对,写得那个好啊,我都快想起我初恋了。”
老板娘被逗乐了,刚张嘴想说些话,顿了顿,转而对大叔说:“是不是你又硬推销书了?”大叔摆出委屈的模样:“哪能啊,以前到现在,都是软磨硬泡的,没有硬来的事儿,再说了,人家小哥是自愿的。”我附和道:“对,对。”
老板娘叹了口气:“小哥你进来,你买了书,我请你喝杯咖啡。”她领我到咖啡桌,我刚坐下就发现了堆在角落的一大捆《朱颜辞镜花辞树》。书架旁,陈玲翻开了一本言情,看得如痴如醉,直至闻见咖啡的浓香才循味发现我。
老板娘见我跟陈玲认识,招呼她坐下,又冲了杯咖啡给自己和陈玲。
“高三了,要翻开人生新的一页,你们的理想是什么?”老板娘也不问问我们名字,有点直接。
我没攒好词,便让陈玲先讲。陈玲一开始有点拘束,说自己要考的大学,跟期末总结差不多,再后来放开了,畅谈各种美好的遐想,讲到向往处,眉飞色舞,手不停晃动。我侧着头看她,随她的设想幻想各地风景,添上每个时节,放置不同模样的我们。十八岁的我面对十八岁的她,咖啡热气腾腾,我居然觉得一生一世会是件很轻易的事情。
陈玲讲罢,我打算糊弄过去,我没有远大的目标,即便有理想,也是非常渺小而俗套,目前生活水平下月薪五六千,娶个像陈玲一样的老婆,儿女两三,一辈子交代过去。很务实,但难以启齿,人们喜欢的宏图和野心,我都没有。
见我顾左右而言他,陈玲急了,说:“不行,你得说,要不我就吃亏了。”
“真的要我说?”
“你说。”
我重复一遍陈玲的理想生活,一点不落,讲得我自己都动容了,讲的时候,我就想,要是以陈玲的理想为我的理想,好像也不太差。老板娘听完,会心一笑,陈玲直言我耍无赖:“哎,你怎么这样,你就没有自己的理想吗?”我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害臊的话:
“从今以后,你的理想就是我的。”
老板娘向我投来嘉许的目光,一旁偷听的大叔偷偷给我竖大拇指比个赞,憨直如陈玲,她也懂了,说出了一句把我的心大卸八块的话:“可是,我的理想已经跟别人共享了,你要去过自己的生活。”窗外和风煦煦,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男孩女孩打闹声,清脆无邪。
我以为陈玲之前的回避是我不够好,原来已经有人先入为主,而我懵然不知。
“哈哈,哈,我是说,你的生活是很多优秀生活的模板之一,我要向你学习。”我用微微哆嗦的双手拿起咖啡,故作镇定喝一口。他们的都已经喝完了,我的变冷了,有点发酸,我抵不住酸,又不能表达出来,只好死死忍住。
没聊上几句,陈玲就走了,像上一次,我目送她离开。我努力说服自己,我们下一周还会见面,但总觉得她会就此永远消失。我回到书店,买了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此时此刻,它的封面比书架里一水儿的青春疼痛爱情忧伤故事顺眼多了。
走的时候,大叔又拍拍我肩膀:“节哀顺变,别太难过。”
“我尽量。”
5
接下来的一周,陈玲没有上学。班主任说是病了,班里的人点点头,继续自己的拼搏。班主任知道我担心陈玲,主动告诉我说,陈玲她爸妈打电话来告诉她的,确实是病了。到了周末,班主任跟我一起去陈玲家探望陈玲。
陈玲她的爸妈近段时间外出工作,是陈玲给我们开的门。我们见到陈玲,她头发干枯,眼袋浮肿,俩黑眼圈衬得人跟熊猫似的,可除此之外,没有病相。陈玲将我们接进客厅后,进厕所好一会,把蓬草一样的头发扎了起来;两颊没擦干净的水滴,说明她还洗了把脸。我看得出来,她刻意强作精神。
“老师,黄辉,麻烦你们来一趟了,我就是病了,没什么事情的,咳,咳。”听了她的两声咳嗽,我有点心揪,她的演技太假了。我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说:“那你注意身体哈,人生只有一次,高考还能复读。”班主任批了我几句,接着安慰陈玲几句,便带我离开了。跟班主任分开走之后,我折返回去,在陈玲楼下喊了几声“陈玲,你的快递”。
陈玲开门见是我,有点慌张,问我:“还有什么事吗?”
“我东西忘带了。”
“我给你找找。”
“我自己找吧,挺不好意思的。”
“什么东西?”
“午休的时候偷拍你的照片,我俩唯一合照。”
陈玲把我关在门外,最后没找着,有点生气:“你骗人。”我指天发誓没骗她,坚持要找。她争不过我,“哇”地放声痛哭:“我都那么难过了,你还来找什么……找什么照片……啊你。”她哭喊着捶打我,原来扎着头发的橡皮圈弹到地上,失去光泽和水分的头发尽数散开。我轻轻转动身子,慢慢挪进屋,悄悄关上门。
屋子很亮,客厅悬吊下来的水晶灯发出融融暖光。陈玲却像一个被关在暗室的孩子,惊惶、恼怒、无助地敲打四面的墙壁。我放空了脑袋,没有去想我该做什么,我默默充当暗室里的一道门,任由她发泄,等她去掉所有悲愤的情绪之后,再给她出路和光。
陈玲打得累了,睡倒在一旁,从上午十点睡到下午三点,我打开电视,点开一个纪录片频道,看候鸟的迁徙。陈玲睡的期间,我瞄了她几眼,她睡得很沉很稳,那些暴戾的、愤恨的淘干洗净,她暂时不属于聒噪不安的夏天了。其他大部分时间,我看屏幕上飞来飞去的鸟,祥和的自然完全平静不了我砰砰乱跳的心,再多看几眼陈玲,我估计我的胸膛会炸掉。
“你怎么还在啊。”这是陈玲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指指身上的抓痕和衣服的泪印:“你要对我负责任。”陈玲眉头一耷拉,眼睛一眯,鼻头一皱,作势要哭起来:“他走了,连你,你也欺负我。”我喝令小孩子一样指她的鼻子:“不许哭!现在,进房间洗脸、洗头发、换衣服,出门跟我看电影。不然我发你大哭的照片给你爸妈。去!”陈玲一激灵,收住哭的势头,乖乖进房间,完成了我的指令。
到了电影院,我选了部摆明了骗票房的国产喜剧片,最近欧美大片下架,其他都是摆明了骗票房的悬疑惊悚片、动作谍战片等不堪入目的国产片子。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是部爱情喜剧片,走的是漂亮女演员扮丑演女主角追高帅富男主角的路线。电影进行到三分之一,女主被拒了,陈玲的手在爆米花桶里死命抓、捏,我的手来不及拿出来,痛不欲生,痛不欲生之余有点奇怪的快意。这是陈玲第一回跟我牵手。
终于,影片末尾,女主蜕变白天鹅,惨淡的丑女追帅哥故事有了结尾,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展露了开端。电影一般般烂,可观众早走完了,剩下面无表情的我和哭得稀里哗啦的陈玲面对冗长的制作名单。制作名单的音乐也毫无诚意,看上去能有十分钟的制作名单,片尾音乐只有三十秒。
整个片子下来,陈玲哭哭笑笑,反反复复。看荧屏里面的人修成正果时,她哭得最凶,擦完纸巾,接着用自己的手、用我的手,蹭没完没了的眼泪和不时冒出的鼻涕,蹭得我的手黏黏糊糊。
“你说,你说,他们能一直幸福下去吗?”她哭得一抽一抽。
我如实作答:“男主角会发福、秃顶,才华的耀眼昙花一现,成为众多庸碌中年人之一;女主角会发胖走形,计较商品的价格,成为广场舞大军的一员。他们会拌嘴吵架,发现对方无穷无尽的小缺点,为生活红脸或红眼。”
她反而有点释然,说:“真的吗?”
我继续补充:“真的,但起码他们在想找到真爱的年纪里,找到了最爱的人。他们彼此嫌弃,却不会想到分开。我爸妈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我给她补了一刀,还是治了一药,只知道她离开放映厅的时候,她跟我说:“黄辉,他发福的样子跟那个女孩子胖起来的样子好相称。”
看完电影,我把手洗干净,陈玲把她的手和脸洗干净,我们踱步到学校附近的广场。此时黄昏,早早吃完饭的阿姨们来广场占好地盘、设好音响,做着热身运动,等舞众到来。我们挑了一个对着广场和广场外马路的座位,夏天的日落很缓慢,初时,我们一言不发,默契地看涌进广场的人和广场外的车水马龙。
我的手残留着爆米花的香气和丝丝疼痛。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一条公龙喜欢一条母龙,母龙却喜欢金灿灿的太阳。每到黄昏,母龙喜欢坐在山丘上,看霞光万丈的落阳。公龙则陪在它身边。公龙不是陪母龙看落日,而是孤零零地看母龙。
我看看自己,没有鳞甲,没有翅膀,我想起了以前看的纪录片里的软体动物,身子瘫了下来。
“怎么啦?”陈玲见我靠在椅背。
我仰头看着橙蓝交接的天空,眨着眼玩眼皮捕捉飞机的小游戏:“陈玲,你知道吗?我的张牙舞爪是虚张声势,玩世不恭是消极逃避,但我对你好,是真的想你好。有时候我很累,感觉悬在一根绳上,绳子断了,我或许就不再喜欢你了。可我刚才偷偷想过你的颈脖变粗、腰围变大、手臂和腿肚涨了两三圈后的模样。完了,我还是好喜欢你。”
话毕,飞机溜过视界,取而代之的是陈玲的一张脸,很近很近,她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脸,我的心熊熊燎原。我努力平复自己,看清楚她的脸——她紧紧抿住嘴唇,一脸倔强。
“你你你干嘛?”我慌神了。“又广场又大妈的,我我我们要注意精神文明建设啊。”
她拉下橡皮圈,长发如瀑,尚未散去的洗发水芬芳似藤萝般垂洒下来。陈玲的头发归拢出一个天地,挡住了外面遍天遍地的落霞,隔绝外面来去的人潮,静默的黑色瀑布间,唯有我们的脸。我的目力所及,我的视野中,彻彻底底剩下一个陈玲,一个我见识过她哭笑的陈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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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玲,你看,我叫黄辉,日落黄辉。你叫陈玲,层林尽染。即使不是秋天,黄昏到了,日落黄辉还是能造出层林尽染的景。你说咱配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