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没遇到如此艰难的采访历程。
“王先生,您迟到了。”会议桌前的女人的语气平稳,透过她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出来是生气或是责怪。
“对不起,久等了。”
面前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上衣是白色高领毛衣,下身黑色紧身裤,一双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高腰皮鞋,脸上没有一丝化妆品的痕迹,总让人想多看几眼,她很美,是一种具有亲和力的美。
但这样的亲和力很快就会被她自己打破,因为在对谈中,她会优雅地把自己的短发(就是刘胡兰发型)别到耳后,说一些你听说过,又不大理解的名词。
如果我知道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将会面对这样一个人,我绝对不会迟到那可耻的5分钟。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采访经历,你十分希望和这个受访人有一段愉快的对谈,可无论如何访谈都无法进行下去了。
我在笔记上“唰唰唰”不停地抄写,像一个被老师抽查的学生,一边渴望下课复习“知识”,一边又在想尽力掩饰自己的无知。
一个小时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找了个由头结束了访谈,约她在几天后进行第二次采访。
她可能有些疑惑,但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不慌不忙的拿起外套,向我寒暄道别。
她前脚刚出门,我后脚就像赶火车一样翻查资料,又下了几本电子书,要在几天内突击看完,它们都指向笔记上的几个关键词——宿命论、决定论、因果论,还有虚无主义。
这个受访者叫做天晴,就是雨过天晴的天晴,下面是她给我讲的第一个笑话。
天晴轻轻地把脸庞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做完“招牌动作”之后,用它平淡温柔的声线向我说道:
学成后的小道士终于被师傅批准下山,小道士那年刚满十七,师傅教了他太多玄而又玄的本领,可他此前居于深山从未实践过,对于相术和命盘推演,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照镜子和推演自己的八字。
这次不一样,他终于可以下山看看无限憧憬的繁华世界了,一身所学终于可以实践。
可到了第一个村子,小道士就傻眼了,他的“一身本领”告诉他,这个不起眼的破败村子里,每个人的面相都十分了得,一路上都是“帝王将相”。
“都是帝王将相?这是不是菩萨眼里都是菩萨的寓言故事?”
不是的,小道士觉得自己的一身本领白学了,师傅骗了他,怎么可能满街都是帝王将相呢?
“后来呢?”
后来小道士还俗了。
“呃......”这就结束了?我心里盘算着,这个“冷笑话”还不错,然后我的嘴角向上咧了咧,尽量配合这个“笑话”,和面前的人。
天晴身体往前倾了倾,“你试过无法抗拒的命运吗?”抖动的睫毛下衬托着清澈发光的眼神。
这突如其来的对视让我有些心慌,连忙慌张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人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束缚。”天晴正了正身子,目光望向窗外。
“比如?道德、信仰?”
她轻轻的颤动了嘴唇,示意我没说到点子上,“再比如,地心引力、光的极限传播速度,还有时间。”顿了顿,她接着说道,“我们是牢牢地被时间捆绑的生物,因为时间所以有了因果关系。”
我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所以呢?”
“所以我们被规定了,我们被限制了。”
“我不太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
“因为时间,当你摁下电灯开关时,点灯会亮;因为时间,你把力作用在物体上,物体会受力,给出应有的反馈;因为时间,所以有因果。”
“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开关诞生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他要被按下去的实事。”
这不废话吗?第一次的采访中我时常会像这样,完全跟不上天晴的节奏,“这样不好吗?”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我们可以把它放大,把这个逻辑放到其他事物上;比如天气、交通、运势。”天晴又做了她的招牌动作,虽然这次她的短发并没有散落,“甚至是人的一生。”
“人的一辈子?和开关电源一样?注定好了?”听上去也不是什么新鲜想法啊,我试探着问道,“宿命论者?”
“你理解的‘宿命论’是浅义上的,是狭隘的宿命论。你知道光的速度是多少吗?”
突击考试啊?我晃了个神,“我记得是3亿米每秒?”
“嗯,2.99亿/秒,但如果你看过‘双缝实验’完整版,你就会知道,时间下的速度并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并不是时间的真正含义。”接着天晴拔腿叠起来,正了正身子说道,“光速意味着开始即抵达。”
是的,当时的我又一次蒙圈了。
“刚才所说的都很相似,一切都是安排、规划好的,从开关到光速,再到我们的一生,都是......”天晴皱了皱眉,好像要抓住某一个词汇,“不由分说的。”
“呃......”
“如果我们把人生比作一部电影,跳过片头、跳过片尾,我们都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是你从中间或者结尾观影,都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只有在正常的、时间的‘顺序’之下才能连贯看懂。”
“是啊,这没什么问题啊。”
“可是它明明已经写好了呀,就躺在电脑或者平板的某个文件夹里。”
会议室突然寂静,我有点糊涂了,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说宿命论呗,我脑子一阵狂风暴雨,疯狂地整理着天晴透漏的信息。
好一会,天晴的声线再次打破寂静,“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了,就在小道士下山后经过的那个村子。”
她好像能洞穿你的内心,知道在什么样的关键时刻,轻轻加把力,把你退下深渊。
这个梳着刘胡兰发型、衣着朴素的女人,虽然面容姣好、亲切,但是她骨子里就像一个刚毅无比的女战士、地下党党员,意志力、思想、学识密不透风。
2
天晴曾是一名战地记者,很难想象,那样瘦弱的身躯,曾穿梭在真正的钢铁洪流之中。
她曾见识过巴格达的战火,也曾领略过叙利亚的无差别空袭,成千上万的生命在她眼前被肆意剥夺。
大部分时候,那只是电视新闻中,一串迅速划过的字幕。
她茫然,面对残垣断壁和血肉模糊尖叫,还在战火中帮助难民按压血流如注的伤口,最终她还是慢慢习惯了。
每当劫难过后,尤其是等待下一场报道的孔隙中时,她都不知道如何度过;然而那时的她是幸运的,她还有一个与她同样对世界美好抱有热忱的伴侣,他们总能在创伤后互相安慰,之后怀着饱满的热情重新奔赴前线。
“那时候支撑你的是什么呢?”我问,“仅仅就是依靠爱情么?”
“此前从未注意过,那就是我的生活,在枪林弹雨中完成稿件,那一年我只有二十几岁,更重要的是信仰,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信仰。”提到信仰,我本以为她的眼神会闪闪发光,但是却要比之前更为黯淡了。
在一次反政府武装的炸弹袭击中,在距离天晴的旅店不到50米的街区,一个垃圾桶爆炸了,造成13名平民死亡、34人受伤。
虽然剧烈的爆炸声天晴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冲击波让她觉着屋内的陈设跟着晃了一下。缓了缓神,过了不到半分钟,她就趿拉着拖鞋疯狂地往爆炸方向跑去。
20分钟前,亲密爱人说下楼去采买些生活用品,那是永别前的最后一次交谈。
一个礼拜之后,天晴捧着爱人的骨灰回国,最后爱人被葬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公募。
之后的日子,天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单位离职之后,同事、朋友,甚至是家人都联系不上她了。
我面前的天晴依旧波澜不惊,“那是无比沉痛的打击,对吗?”我问。
“我本以为我可以的,我依旧像一个战地记者一样。”说着天晴低下了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联系大使馆、上报、成殓、火化,直到我亲手把骨灰塞进骨灰盒。”
我注视着面前的“女战士”,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我奔溃了,天塌了,我的心理防线被全部击毁。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人可以死的这么悄无声息,我为他感到愤愤不平;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的生死,对我而言竟是摧毁般的连根拔起。”
天晴想把爱人的骨灰葬在另一个地方,那是他们第一次野营的一片野山。
深山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扎好帐篷后,他们融化雪水,加热带来的午餐肉,他们决定要彻夜长谈,一起等待日出。
对于骨灰的处理,爱人的父母自有打算,他们对儿子的这个女朋友显得格外生分,仅需一两句无比礼貌的话,就能将天晴拒于千里之外。
1个月后,天晴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她希望可以一觉不醒。
再见吧,血肉模糊的肢体;再见吧,炮火后无辜、茫然的脸庞;再见吧,离别之痛;再见吧,其他人的嘘寒问暖;再见吧,礼貌婉转的修辞。
再见吧,这操蛋的世界。
“你来啦。”这个男性的声音温柔,甚至还有些俏皮。
这是吞服几十片安眠药之后,不知道多久的记忆。
这人是谁?我们肯定相识已久啊,可怎么也先不起来,一切陈设都似曾相识,面前的男人是谁?她确定她从未见过,但是又无比熟悉。
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平和,那是能抚慰一切创伤的声音和感受。
在梦里,天晴和对面的人聊了很多。
“太可惜了。”天晴说。
“不,怎么会可惜呢?”
“我很快就要死了啊,我吃了好多的。”
男人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3
如果再让天晴选一次,她绝对不会选择服用安眠药自杀。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1天?两天?还是三天,天晴的意识已经彻底清醒,但药效还没有散尽。
她明明醒着却还要继续睡下去。
就连睁开眼睛都十分困难,不知道她尝试了多久,终于能够跌跌撞撞的起身,跌跌撞撞地出门了。
就在他们露营入山的路上,一条岔道的尽头,一个座小庙静静蜷缩。
初夏时节,小庙周围肯定是有人精心打理,没有杂草,干净整洁。
那是一间和普通农家院没有什么区别的小院子,一间正殿,两间偏房,正殿飘来阵阵烟火气息。
天晴有一种即视感,就像小说里陈腔滥调的描写——冥冥中的熟悉感。
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天晴坐在院子当中的石桌旁,沉浸在这样的迷失之中。
背后正房的方向传来缓缓的脚步身,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传来:“你来啦。”
迷失在情绪中的天晴仿佛被电流击中,涣散的眼神突然聚焦。
那人把手里摞起来的杯子放在石桌上,迅速拧开怀里的大桶可乐,“顿、顿、顿”的把两个杯子斟的满满的。
紧张的一动不敢动的天晴,这才缓缓仰起头,望向走到面前的人。
一双布鞋,白白的新袜子,宽松短裤,上身穿着像是道袍又不是道袍的褂子,头顶梳着一个发髻,相貌平平,唯独两撇耷拉的眉毛十分突出,三十出头的样子。
那人端起其中一杯,“顿顿顿”迅速干掉了一杯,扬了扬下巴,说道,“趁凉”。
之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歪着头,打了个响亮的嗝,满意的微笑起来。
“可乐?”
“嗯,很好喝,可能是昏迷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