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湖,是个什么东西?”
2
那把破破烂烂的长板凳早就被白蚁啃啮得差不多了,人一倚上去就哀哀的叫着“吱呀∽吱呀∽”
你听,多像一个哀哀叫唤着的老头子呀。头发从鬓角开始一点一点的白,再慢慢向上,最后和脸上的皱纹逐渐汇合。
然后,一个人就这样老了。
再过去一点子时间,就老得呀开始忆过去的日子了∽唉唉∽那时桅子花开得雪白雪白呀∽耍着弯刃大刀的姑娘脸蛋更是白得像丛桅子呀∽
最后,再老一点…
就要老得躺在床上翻不了身了,像老人现在这些。动对老人来说已经变得很艰难了,老人紧闭着嘴躺在床上。梦里,嘴忽然张开,“不是说好不…”
不…什么?身边的人凑近身去听。只可惜声音越来越轻…
最后,在嘴边消失不见。
3
嘶哑的“吱呀”声仿佛伴着那满是油垢的木板,已经褪漆的凳脚还在绵绵不断怀念着一些尘封的旧时光------东平湖上水波晃着明月,八月一到满城细细密密的桂花就开了,娇娇软软,一点子黄,却把整个八月的东平城都香透了。
陈平就是在这般秋日的东平湖边第一眼看到那个耍着弯刃大刀、脸白得像丛栀子一样的姑娘的。
姑娘英姿飒爽,不爱梳时下东平城里的姐儿妹儿间最流行的弯月髻,偏偏爱学男子模样束发。
束发的方巾半新不旧,青色的麻布已经有了那种皱巴巴的洗涤过多次再细细抚平的外观和质感,就像磨砂细密的在手上磨擦。
看得出来耍着弯刃大刀的姑娘实是惯爱作男子妆扮的。
4
陈平问过姑娘,“姑娘,你为什么不去裁四季姑娘家的衣裳?姑娘,你为什么不去打八月桂花的金饰?”
陈平还问过姑娘,“姑娘,你为什么不戴上我送你的桂花缠枝发簪?”
姑娘说,“这当然是因为我要在东平湖边耍大刀啦。”
姑娘又说,“看到我的大刀了吗?”
“它叫刑,拿着它我就要像我们沈家的先辈一样,去行侠仗义。”
“像我爹一样。”姑娘强调。
姑娘还说,“我以后一定会是东平城里最厉害的女侠。”
姑娘是个很有毅力的姑娘,姑娘每一个桅子花开的春天,再到桂花香透的秋天,都在东平湖的边上耍着她的弯刃大刀。
姑娘还很奇怪,她有着自己计日子的小习惯,从每朵桅子花到每朵桂花的时节。姑娘不愿意去计其它的日子,她觉得其它日子里的花呀…太多、太杂,不够白、不够香、不够纯粹。
姑娘只愿意数着从每朵桅子到每朵桂花的轮回。
就像栀子白得纯粹,桂花香得纯粹一样,姑娘是一个纯粹的姑娘。从六岁拿到刑开始,一共整整十一轮桅子白桂花香的日子,姑娘都在东平湖边上纯粹地耍着大刀,每天晚上的睡梦中都是要做个走遍江湖的女侠。
5
姑娘就要出师了,过完这第十二个从桅子白到桂花香的日子。她的手里已经磨出了大大小小的茧子,因为常年拿着、磨着、练着她的刑。
姑娘很开心,笑得一双月牙眼眯起来,左边凹下去个米粒大小的酒窝儿,她就要去成为一个行侠丈义的女侠了。
姑娘的家里说,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了,你该去走遍这个东平城了。你该先去见见城南使红袖剑的锦绣招,再去瞧瞧城北执双龙枪的屠家寨……你就该去看看我们整个东平城长什么模样,看看这个江湖长什么模样。
姑娘的爹爹还说,“你只要看遍整个的东平城,江湖就看了十之七八…”
“而后你再去塞外看一看,看一看大漠如雪,孤雁单飞,这个江湖就算看尽了。”这句话是带着一点儿傲慢,一点儿东平城的江湖人漫不经心中流露出来的傲慢。
6
这个江湖真小,这个东平城真大。
江湖有十斗,东平城独占八斗,余下二斗塞外分之。
梁朝的人群熙熙攘攘,惯爱在酒坊小店里吵吵闹闹,从戏子美人到嗑瓜子的方式,百八十种的天下第一争论不休。从古至今,少不了闲人志士为这般那般的第一大打出手。
但你要问江湖是个什么东西?哪位大侠的武功天下第一?
哪怕你是从混沌摊上问对面正在吸溜面汤的食客,从赌坊里揪个正满头大汗紧盯着骰子的赌徒。
他们都会说呀,“江湖嘛,江湖不就在东平城里嘛。天下第一嘛,不外乎是东平湖边的沈家。”
嘛嘛,你问哪个沈家?
就是东平湖边的沈家了,东平湖边只有一个沈家嘛,代代都出武林盟主的那个沈家,代代都耍大刀的那个沈家嘛。
那个脸白得像雪一样的姑娘,那个日复一日在东平湖边耍大刀的姑娘,那个叫陈平的人送她桂花缠枝发簪的姑娘,就是那个东平湖边沈家的姑娘了。
7
沈家的姑娘要去东平城中的江湖走一趟了。见识见识阿爹嘴里使枪使剑的,也该让他们见识见识我这个使大刀的了。
姑娘问我,“江湖,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说,“我练了十二年的大刀,无论江湖是什么,我都合该走遍了。”
姑娘就这么云淡风轻的说,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像走遍江湖对一个练了十二年的大刀的沈家姑娘来说就合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姑娘理所当然的在东平湖边练了十二年大刀。等到同一街坊里王粮商家最小的女儿都出嫁了,姑娘亦不过施施然的去饮了喜酒,第二天还在东平湖边耍着她的大刀一样。
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姑娘最重要的事就是走遍这个江湖。那得先耍好她的刀。
8
姑娘就要走了,走之前先给要与她
一齐踏江湖的马儿先喂草料。草料还新鲜着,都被姑娘细心的擦干了露水。
系在柳树边的马儿呵哧呵哧的喘着气,一脸满足的咀嚼着姑娘捧来的草粮。
姑娘很有耐心的看着、等着。
没有耐心的姑娘是耍不了十二年的大刀的,陈平想。
姑娘就合该是个耐心的姑娘。
陈平手中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母马,母马温顺,最适陈平这种既不耍枪亦不耍刀的人驭。
姑娘的马见状挨挨蹭蹭的往枣红马儿身边挤,那是匹黑马、公马,原先是草原上最烈的马。
早先被送来沈家的黑马脾气极暴烈,摔了数个想做它主子的人。还有个刚及弱冠的公子,被摔破了头,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唉∽唉∽的叫唤。
人们都说,那是匹好马,却骑不得。
最后这匹“好马”不知怎的到了姑娘手里。姑娘说,“是匹好马,衬我,衬我的大刀。”
姑娘就这样和这匹衬她的马磨了整整一年,从红着眼睛见面到宛如耳鬓厮磨的一年。
但现在呀,这匹暴脾气的黑马正在伏低做小的讨好心上人呢。
有点儿像陈平。
陈平就是在这时对姑娘说,在刚刚出了嫩芽的柳树下,在第十三个桅子纯粹的白里。
陈平含情的桃花眼脉脉的看着姑娘,说…“我跟你走。”
姑娘答应了,带上陈平和她的马,她要先去瞧瞧南城使红袖剑的那家。
9
行走江湖讲究江湖道义,陈平和姑娘一路走来,姑娘一路行仗义,陈平就一路帮着姑娘做些收括尾脚,整点行礼的小事情。
姑娘是个爽利的姑娘,但姑娘的心中太过纯粹,常常看不到老百姓看江湖人那些小小的、微妙的心思。
陈平便一遍遍帮着姑娘处理人情世故。
姑娘常说,“陈平,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会了。”很苦恼的语气,但一转眼,又兴致勃勃的跟陈平说,“看,我的爱刀一一刑…”
陈平总是在这种时候微微一笑,像看不见的春风藏在影子里。
“我的爱刀一一刑。”
“刑只行侠仗义。”
这是姑娘跟陈平说过无数遍的话,不厌其烦。
江湖上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道理,比如那个找姑娘比斗个大个子,输了,就双膝一跪,脖子一伸,跟姑娘说,“杀了我吧。”
姑娘笑,说:“输了就输了,我不杀你。”
大个子却又期期艾艾地说,“师门有祖训,输给了女人就要死。”
姑娘嗤道,想…哪里来的三四不通的道理。
“我是个耍了十二年大刀的女人。”姑娘说这句话时骄傲的像只天鹅,眼里宛若有半落不落的星子闪烁。
“我若要杀人,这世上少有人不死。”这本是句狂妄极了的话,但姑娘用平淡板了的话说出,你便要知道了,这是个事实。
“但我的刑只行侠仗义。”姑娘轻轻的抚摸新雪般的刀背,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
“它决不杀一个不该杀的人!”
10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东平湖边的桅子又白了,姑娘已经把东平城走遍了。
东平城真小,这个江湖真大。这时的姑娘变得这样想了。
“江湖原来不是江湖…”姑娘说。
江湖原来不是说什么耍刀弄枪,而是人间百态。只看刀啊枪啊的看东平城就够了,但若要看遍江湖,还是要去塞外呀。塞外不是二分的江湖,塞外是另一个江湖。
姑娘说,“没去过塞外,怎么能说是走遍江湖呢?”
但姑娘要先停下来了,姑娘二十岁了。在东平城没有比姑娘更老的姑娘了。哪怕姑娘生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沈家,阿爹阿娘也该唤她成婚了。
姑娘要嫁给陈平,
这不出所料。
陈平答应姑娘,“成婚后,我会继续陪你走遍塞外的江湖。”
成婚前一晚,姑娘偷溜出来见陈平。姑娘从来就不是会乘乘待在家里绣嫁妆的姑娘。陈平正写到“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姑娘就从小窗边探出头来,朝着他笑,笑得左边的小酒窝又羞羞涩涩的露出来。
笑得他一刹那心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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