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穆初见于桑的时候,是在一个酒局上。
彼时各商贾大户聚集一处,苏穆父亲亡故还不到两年,他初接手家中产业,纵然天资聪颖,却不善交际,是以每应对这样的局面,仍旧难免有些不适应。
酒过三巡,一个年过半百的商人忽然站起身来,击了击掌,待众人安静下后,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笑嘻嘻道:“大家少安勿躁,今日,吴某特意请了电影界的于桑于小姐过来...”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已经听不太清了,满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掺杂着调侃与笑声。氤氲的酒气中,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携着外面的光线与寒意,看不清眉目,只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一礼。
帘子唰地落下,光线断开,才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她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眼中攒着一江清水,眸光流转处皆是一片潋滟的神采,似勾魂夺魄的情意。那女子穿着小高领的开衩旗袍,丝缎面料上绣着艳丽桃花,头发松松在脑后绾了个髻,越发衬得整个人都像是一株雨后木懂。
苏穆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轻颤,连带着心脏也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酒竟是醒了大半。
那吴姓商人招呼了一回,算是将于桑介绍与大伙认识了。于桑毫不扭捏地拿起酒杯敬了一圈,皆是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可走到苏穆这里,却被轻轻按住了手。她不明所以地挑眉,因为喝酒喝得急了,眸中水色更甚。
“姑娘还是少喝些酒的好。”苏穆言罢举杯,“我干了,姑娘随意。”
于桑微一愣神,眼底笑意渐浓,唇角绽出柔和的弧度,稍稍抿了一口酒,转身离去,没有过多的言语。
二人皆聪明,只那一瞬的眼神交流,也是足够的。
苏穆偏过头与周围的人小声交谈着,却被争执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原来是一个商人趁机摸了于桑的手,于桑撤了酒杯,越过他直接去敬下一个人,那商人面上挂不住,遂起了争执。
原先请了于桑来的那位吴茶商,本是电影公司的大股东,此刻不慌不忙开口:“于小姐何必动气呢,不过是你来我往不小心碰到的,莫当回事,还是敬邵先生一杯吧。”
房间内一时陷人了诡异的安静中,于桑愣在那里,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得用力,渐渐泛白。
“何必这么计较呢,大家来喝酒本就是图个乐儿,来来来,我敬邵先生一杯。”苏穆朗声笑道,打破沉寂,席面上再次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于桑在他对面擎着酒杯而立,投过来的眼神晦暗不明。
酒局结束已近夜半,一群人拥挤着走出酒楼,寒暄道别。外面灯红酒绿,华灯初上,百乐门里歌舞声声,映得人人脸上皆是流光溢彩,满面红光。
苏穆的头昏昏沉沉的,也不愿叫车,遂沿着长街一直向前走。迷糊中有人脆生生地喊他:“苏公子等等,苏公子请等一等。”
声音渐近,带着吁吁娇喘,他这才察觉不是幻梦,疑惑回头,便看见一路小跑过来的于桑。她面色酡红,在他面前停下,微微弯下腰,手抚着胸脯顺气。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领口往下,不敢再看,尴尬地轻咳一声。惊觉她只着了一件无袖旗袍,不由分说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她身上,语气中透露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担忧,“于小姐莫不是一直等在外面?这早春天冷,还是多穿一点,别冻坏了才好。”
于桑任那仍带着体温的披风覆上自己裸露的肩膀,眼角攒出一抹笑意,半晌眉毛一扬,竟是与方才酒局上截然不同的狡黠神采,“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只是来谢谢你的,又不是要吃了你。
“...我只是没有听见。”他竟一时语塞。
于桑“扑哧”一声笑了,往他手里塞了个物什,而后转身就跑,
夜风裹携着甜腻的脂粉香和花香送来她清悦的声音,“好好收着,聊表我谢意。”
他呆呆望着那背影消失于长街灯盏尽头,方才回过神来摊开手掌,竟是一枚玉坠,红绳为系,上面似乎还有温度。
他松开又握紧,如是反复无数次,才小心翼翼将那枚玉坠收到了贴身衣服的口袋里,眼角眉梢皆是藏不住的笑意。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当初的悸动,就已注定此后的万劫不复。
2
喝了酒又吹了夜风,苏穆隔日便发起了高烧。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有小厮过来通报,说是有位于小姐过来探望他。苏穆心头一喜,连忙坐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欲换衣服,还未下地,就听见于桑促狭轻笑的声音,“怎么,见我还需要梳妆打扮一番不成?”她转进门来,穿了一身淡粉色洋装,戴了帽子,足上套着双洋鞋,露出白嫩小腿。
苏穆被她调笑得不知如何回应,只得低下头去,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红色。
于桑弯下腰来,不顾他左躲右闪仔细端洋了一番,索性蹲在他膝前,“脸这么红,是烧的,还是羞的?”
“于小姐,还是别取笑我了。”苏穆槛尬地挪回床里,空出大半个床铺,于桑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扭头敲他的手背,“别叫我于小姐,叫我于桑。”
“于桑……”苏穆心里仿若有只小手在轻轻搔他的痒。于桑也懒得再取笑他,白了他一眼,伸手端起床头柜上的药一勺一勺喂他喝了。而后看了一眼天色,起身道:“不和你这呆子干坐着了,我走了。”
苏穆伸手去抓她,没有抓到,脱口而出问她:“你还会来吗?”于桑没有答,直到行至门口,才倏忽想起什么般,扶住门框扭身回来,笑说:“呀,你的披风我忘给你拿回来了,那便改日吧。”她挡住了大半光线,在屋内投下她顾长的影子。
苏穆连连点头,“好,不急,不急。”于桑眼波流转,又是一阵轻笑。
一夜好眠,隔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换了衣裳走出去,见母亲正命人收拾着厢房,那厢房素来是没人住的,如今也不知道收拾了做什么,忍不住就多嘴问了一句。
这才知道原先酒局上的那位吴姓茶商,因着要跑一趟江浙,托人捎了信来,要将吴家的二小姐吴清悠送来借住一段时日。
昨夜下了细细的春雨,院里桃花开了明晃晃一片,他眯了眼睛。
哪里不能住,偏要住到他家来,这摆明了是母亲想让自己娶吴清悠啊。
那厢房离自己的房间最近。自此,便每天早上都能听见吴清悠立在窗下喊他的声音,影子落在窗户上摇摇晃晃的,“穆哥哥,穆哥。”
他翻个身,闷闷地应上一声,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却是那日于桑挑眉的神采,和带着喘息的呼唤:“苏公子,苏公子请等一等。”
梦里一切终成虚妄,他徒劳地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抓不住。苏穆遵照母亲的吩咐,不管是去铺子里还是去哪儿,都尽量带着吴清悠。日光晃眼,他漫不经心地走着,听见那女子在身后娇嗔地喊:“穆哥哥,你等等我,我们去旁边那家首饰店看看吧。”
他微微皱眉,吴清悠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袖,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
吴清悠在饰品柜台上挑来挑去,看中一对耳环,拿来比在耳朵上,转头问他好不好看,他也不答,只问:“你喜欢?”
吴清悠眼中光芒闪烁,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他起身行至柜台前,喊来老板,指着那副通体碧盈盈的耳环说:“麻烦包起来吧。”
掌柜自然是认得他和那位吴-小姐的,堆了满脸的笑,道:“呦,苏公子,吴小姐,您看这真是不巧,这对耳环呐,是西洋来的稀罕物,小店也只有这一副,还被人订了去,不如二位再看看别的?”
吴清悠皱了皱眉,扬起下巴,“既然有人订了,为何还放在柜台里?这可算不得我的疏忽吧。何况我今日看中了这对耳环,自然也该卖给我,何必拿早有人订这种话来诓我,掌柜莫不是不愿做我这单生意吧?”
掌柜苦着一张脸,还待说什么,苏穆伸手去拉吴清悠的衣袖,却被吴清悠嘟着嘴甩开“穆哥哥,我就喜欢这个嘛。
正僵持不下间,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我要的那对耳环可给我包好了?”
是于桑,她换了一件桃花旗袍,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扫到苏穆和吴清悠拉拉扯扯的样子,眸光不禁-凜,却又转瞬即逝。
“于小姐,您可来了。这不,吴二小姐也看上了您那对耳环呢。”掌柜偷偷擦了一把汗,如获大赦。
“原来是吴二小姐,真巧,既然二小姐看中了这对耳环,大桑自然是应当让给二小姐的。老板,麻烦包好给二小姐吧,仍算我的账。”于桑眼一挑,说完这句话,向着吴二小姐颔首行于了一礼后,转身就走,目光扫过苏穆,也没做半分停留。
于桑那一眼看得苏穆整个心都痒痒的,他心下一慌,也顾不得其他,赶忙追了出去,“于桑,于桑。”
他连声喊她几次,也不见她停顿,只脚下越走越快,似在赌气。苏穆好气又好笑,脚下发力,追上去握住她的手腕,拽得于桑踉跄了一下,却不甘示弱地恨恨抬眼看他,“苏公子佳人在侧,出来追我做什么?”她明明比他矮半个头还多,如今却一边抬头怒视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想在气势上胜过他。
苏穆愣了愣,脸上一红,“....我也不知道。”
“你!”于桑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高跟鞋踩上苏穆的脚,趁他吃痛时挣脱开来,扭身就跑。
苏穆看着那个纤瘦的身影穿越人群消失在街角,手摸索进怀里拿出那枚吊坠,心里为自己不会说话而懊恼。
而不远处的廊檐下,吴清悠抿着唇,手中那对耳环硌得她掌心生疼,却不放手。
3
隔日正午,于桑带了披风来还苏程。
他见她还了坡风就要走,优忙伸手拉住地,“于桑,你听我解释。”
“不必,于桑与苏公子并没什么关系,苏公子不必解路。”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隐隐有别的期待,否则,她又何必亲自来还这衣裳?
谁想她话音未落,便见吴清悠从后面走过来,笑意盈道:“穆哥哥,母亲喊你过去呢。”说完这句话,她才微一偏头,摆出恰到好处的吃惊表情来,“于小姐怎么在这里?”
于桑默默站在那儿,从心底渗出难堪来。
原来吴清悠早就住在他们家里了是吗?真是可笑,她辗转于世俗之间,见过太多起哄的,难得遇见一个人,会替她解围,会因为喊一句她的名字就红了脸,她原以为,他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我来还苏公子的东西,多有打扰,告辞了。”她敛了心神,客气回礼,不再看苏穆。
苏穆晓得她是真误会了,也顾不得吴清悠还在边上,“于桑!你别误会,她只是借住在我家,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公子何必同我解释?
“因为,因....”他急得满头大汗,眼见于桑已经出了门,忽然就喊了出来,“我喜欢你!于桑,我喜欢你!”
于桑的背影顿了顿,仍旧没有停,可她的脸上,分明是笑了。
他说喜欢她,那就信他一次吧。
而另一边,吴清悠的笑意僵在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有些事说开了,就会顺理成章很多。
自此后,苏穆与于桑便经常见面,两人在湖上划船,去夜市看灯,那似乎是最好的时光。于桑什么也不问,只是在街上看见花轿敲锣打鼓擦身而过时,眼睛会亮一下,而后又垂下眼睫,伸手去拉苏穆的衣袖,“我们走吧。”
苏穆看得明白,拽了拽她,指着边上一间很有名的嫁衣坊道:“你说,我娶你的时候,我们在这家店定做衣服可好?”
于桑脚步顿了顿,她似乎没听清一般问:“你说什么?”“我说,喜服就在他们家定吧,你可喜欢?”
于桑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情绪百转千回,最终笑答,好啊。苏穆去找母亲,说想要娶于桑,谁想一向温和的母亲却大发雷霆。
“穆儿,那小妖精究竟是如何迷了你的神智?一身的狐媚相,竟让你生了要娶她的念头,她那种做戏子的,最是卑贱,你要是娶她,就是污了我苏家的门楣!”屋内尘埃伴着光线飞舞,拿着烟管的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装了几次烟也没有装好,一字一句,锋利如刀。
“母亲,于桑不是戏子,她是电影演员。”苏穆终是忍不住出声辩解。
“嘭”,烟管脱手而出砸中苏穆的头,又反弹到一边的柜子上,重重的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投人了深不见底的井里,“什么电影演员!和戏子都是一样的,恨不得天天浓妆艳抹给那群野男人看,你们这代人,就是不知道怎么折腾好,这世道,要变了啊。”老太太手扶膝盖,面容悲戚。
似乎有什么糊住了眼睛,一阵天旋地转,苏穆摇摇晃晃地跪着,下意识伸手一摸,竟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
“罢了,穆儿,你先下去包扎一下吧。”老太太疲倦地挥挥手,靠在美人靠上阖眼休息,再不发一言。
苏穆恭敬地退下,心中暗喜,听母亲的口气,事情似乎还有转机,只要自己多来求几次,总是可以的。
晚霞漫天,连朱红色的回廊也染着暗金的色泽,苏穆顾不得额头的鲜血,兴奋得如同孩子一样,缓缓掏出那枚玉佩,放在唇边低喃:“于桑,你等我,我一定会明媒正娶让你进苏家的。”
起风了,簌簌吹落了一地的桃花瓣,残香满室。
最近这几日,苏穆待吴清悠极好,一来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她,二来,也是借此希望能讨好母亲。
吴清悠虽有些小姐脾气,嘴却甜得如同抹了蜜,她有多讨母亲欢心,苏穆是知道的。
他拉过蹦蹦跳跳的吴清悠,满脸希冀,“清悠,你应当知道我是喜欢于桑的,你能不能帮我劝劝母亲,让她同意我们的婚事?你我才见过几面,想必你也是不喜欢我的,何必彼此拖累呢?”
春末夏初的穿堂风透骨生凉,吴清悠眨眨眼睛,点头应“好”。手却在身侧用力握成了拳,连指关节都是苍白的。
她可能确实没有那么喜欢苏穆,但现在,她是必定要嫁给他的。
几日后,苏穆又去求了老太太。
老太太这次没有大发雷霆,反而语调平静,抢在苏穆开口前说道:“穆儿,苏家的产业,是你父亲一手开创下来的,母亲原也是满清贵族之后,如今你父亲走了,这产业交到你手里,可不能毁了啊。”
“还请母亲放心,孩儿一定会竭尽全的。”苏穆不懂母亲的意思,直觉像是要同意他和于桑的婚事,高兴得连音调都是上扬的。
“嗯。”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吴家也是这苏州城内的商费大户,清悠这孩子我也喜欢得紧,我已经和吴先生商议好了,下月十二便是吉日,你们成了婚后,内宅的事你便不用操心了。”
“嗡”,山崩地裂。苏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顿时一阵眩晕,忍不住伏在地上,呆呆地问:“那于桑呢?”
“你怎么还想着那个女人!”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床沿,“她这辈子别想进我苏家的门,除非我死了!你现在就给她写信,也一并把她送你的劳什子玉坠还回去,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