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

作者:鹿其 时间:2020-03-05 20:33:00 分类: 世情 知识问答

李老头

沙村是远近驰名的新农村,格局规整的很。

以前这里是茫茫的一片戈壁滩,别说人气,连麻雀恐怕都不会太多。几年前被政府规划成了移民点,它便热闹了起来。它年纪虽轻,可也正沾了这年纪轻的光。就和别处有了不同。

整个村子的布局是东西狭长的。村子最西头有一道纵深很长的沟,是古疏勒河的河道,幸而河道不是太宽,上面很轻松的便架了一座桥,主干道就从桥面上通过,沙村交通因此并没有受到影响;村子东头是村里的繁华带,南边依次排列着学校和村委会,北边是卫生院和广场。

学校的教学楼是两层的新式楼房,供了地暖,大门两侧面向主干道的门面房都被租了出去,经营着几家商店和小饭馆,生意很是热闹。

广场更是气派,里面不但有一些老人家们平常锻炼用的器械,还囊括着一个篮球场和一个戏台。高高的戏台亭子上垂着四个大字“沙村剧院”。

逢年过节,“剧院”周围摆满了从其它地方赶来的摊主们在高声的叫卖。“剧院”要么跳舞,要么唱戏,热闹非凡,大家都很乐于参与其中。

李老头当然也在这“大家”之中。他尤其喜欢听戏,我听妈妈说,他有些年的时候是在老家守庙的。山里人对鬼神的敬畏扎根在骨子里,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烧柱香,在功德箱里扔上点零碎钱,权当买了心安。李老头为此“积攒”了不少存款。

搬迁过来可就没了那舒舒服服的营生。不过他那个年纪年轻时候也是吃过苦的,只要有一双手,倒也不怕搂不到一碗饭食。

他的房子在村西头靠南边的第二排,是那规整格局里的唯一一个小缺口。邻居家的房屋都是盖的满满当当的一院子,连大门外向着路口的院墙上都贴着白闪闪的瓷砖,亮眼的很。他只有一间房,外墙还裸露着红砖,连层水泥也没有裹。门口一个用红砖简单的围起来的圈子里,堆放着他捡来的垃圾。

他的身量很小,已近七十了,年龄不但在他脸上压出一道道的沟壑,还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左脚永远像是踏在了坑里。头发和胡子糊在了一起,干涩的白里夹着几束低眉耷眼的黑。整个人看上去和他的房子一样,一样的丢了沙村的脸。

他自己倒不觉得他给沙村丢了脸,每天照例出去捡垃圾。是啊,他吃自己的饭,没有什么丢别人脸的说法。

他为人很是和善,逢人便要笑着聊上半天。如果偏碰上他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满满当当的一车“货物”不好停下来寒暄。他也会笑着对着你点点头,尽力的把他的善意传递过来。

刚搬迁过来的时候,因为他年纪还不像这么老,腿也是好的,便在村里讨了个环卫的差事,一个月是八百还是一千的酬劳我不大清楚。就这样他一边为村子的形象负责,一边还能做捡垃圾的副业。按照现在的时髦话来说,正当的一个斜杠老头。

没多久他便买了这辆电动三轮车,那时候在路上再碰见他,迎着车头上飘飞的红色彩旗,你笑着问一句:“阿爷,做啥去呢”?

他便笑得比你还要灿烂几分,高声回一句:“打扫卫生去呢”。

然后右手一紧油门,绝尘而去,潇洒的好像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可他到底不是年轻人了,车买了堪堪一年他便被“炒了鱿”,左腿的风湿也渐渐严重了。但这并没有打消他的积极性,既然正事泡汤了,他便干脆把副业作了正事,更加勤勉的出去捡垃圾。只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了,不过听戏还是照样去。

其实哪怕是像他这样的老人,农村也还是有很多比捡垃圾要好的营生的。现如今各家种的经济作物多,沙村几年前也栽植了红枸杞,这几年正是长势正盛的时候。收获的时候都在抢,谁家抢到了前面,便有可能趁着这短暂的有价无市的好时段,买个更好的价钱。秋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雇人来,工价一直不差,有些和他同龄,甚至比他更加年迈的老头、老太太,只那两个月左右的农忙时间,便能挣得他折腾一年的钱。

他却不去农田里找活干,有善言的问上来,或者是心疼他不知其中曲折,悄悄的来告诉他这件看似省力的好营生。他便拿“腿脚不好,田里潮湿,蹲久了怕疼得更厉害”等等之类的话来搪塞,别人便也都会理解,登时不再追问劝告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去农田找活做,是因为进不了自家的田地,从而恨上了世上所有的田地。或者说,他是愧见这世上所有的田地。

他原也是最喜欢田地的人,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永孝,小儿子叫永红。他就是靠着乐此不疲的把汗水洒在田地里独自把他们抚养成人,在该成婚的年龄给他们找了媳妇可“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也怪他在年轻的时候不得意也扮演了“娘”的角色,这一下便全然被忘了。现在两个儿子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都是一儿一女,虽然老大的小儿子生的晚,今年堪堪十岁,但也是儿女双全。正该是他安享晚年的好日子。

可事不能全随人愿,小儿子永红入赘了别人家,他不大好常去打扰。永孝的媳妇又实在是厉害,他只好权且自己单住着。对于养老,他有自己的主意,没想着全然依赖这两个儿子,只是人老了格外的孤独,永红的大女儿慧慧没念成书,李老头老想着讨过来陪他几年,房子便也留给她,自己也能有一份寄托。

今年除夕,永孝刚上大学的女儿倩倩跑来叫他去家里吃年夜饭。他顿觉孙女长大了,一直在心里暗暗开心“这下总算有福了,孩子长大了知道疼阿爷的”。

他打发孙女先回去,关好门窗,脱下了自己贴身穿着的一件旧马甲,又在一边翻出剪刀来,小心翼翼的剪开了胸口被拙劣的针脚缝的紧紧的口袋,拿出了里面用一块发黄的白布包裹了几层的厚厚的一沓钱。他小心的分出了一大半,开始用食指和大拇指搓着数,过程中还因为不小心掉了一张,他赶紧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整整数了六千,没少耗费时间。他把它们在大衣夹层的兜里揣好了,然后把剩下的数了数,有照原样包了起来,依旧笨拙的缝在了马甲的口袋里。这才穿好衣服起身了。

这是他新近一年存的钱,他以前的积蓄早已被他的小儿子永红给“骗”走了,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很心痛,这心痛倒不是因为失了钱财,而是想不通一家人他何至于此……

前些年,人们在银行存钱都是拿着存折,存折并不像现在的银行卡,材质说白了就是纸。李老头的存折还是在搬迁之前办的,是为了存他在庙里捞的钱。来了这里以后,他就把它一直缝在了马甲的口袋里,经年累月的不脱不换。可他万万没想到,沙村在祖国的西北方,气候比老家暴躁的多,夏日的焦阳可以烤得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都不停的“冒油”,他又失了轻松的营生,等他想起来看看他的“积攒”的时候,那张存折早已经在汗水的洗礼下面目全非了。他去了银行,人家告诉他只有去老家才可以补办了卡,把钱拿出来。可他自己一来瞎摸着眼,二来腿脚不方便了,去那么远的路办这活儿,他心有余但力不达。比起永孝夫妻俩,李老头那时对小儿子永红抱着更大的希望。他理解他的所有称得上“不孝”的行为都是因为他入赘了别人家,所以对他鞭长莫及。他叫来了他安顿了这件事,永红一口便答应了。只是没有想到,事办的很好,可钱也都入了小儿子的腰包,只给他拿回来了一张空卡。

李老头没有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锁好了门,裹了裹大衣,双臂隔着大衣环抱着那揣在兜里的一沓钱,一摇一摆的往大儿子家走去。

一进门,永孝一家已经在有说有笑的吃着了,他起初并没有不适感,只是在心底责怪自己耽误的有点久了。乐马上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在他进来的那一刹那顿时便消失了,可并没有人理他。李老头顿在了当地,站着委屈,可就摔门而出吧,又想到,大过年的未免拂了孙女的一番孝心,扫了一家人的兴。只这片刻,永孝开了口,并不是对着他,而且对着女儿说“倩倩,去给阿爷搬一张椅子”。

孙女应声起来去了外屋,永孝并没有起身让父亲坐下,只是顺手拉了一把孙女刚坐着的椅子说了声“阿大,坐这里”。

媳妇斜着眼撇了撇嘴,并没有说话,小孙子全没看到他,得了姐姐离桌的这个空,正在抢着往自己的碗里扒拉肉。

李老头憋着一口气,正欲发作,孙女倩倩拿着椅子进来了,看他还立着没动,边走边说“阿爷怎么还不坐,我们都要准备吃了”。

“准备”两个字虽于眼前的现实是种嘲讽,可于现在的李老头却是一个台阶,他不想搅了孙女出远门回来的第一个年,叹了口气,走过去坐了下来。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大家都没有出声埋头扒拉自己的碗,只有小孙子不满意别人夹了他看中的肉,嘟囔了几句。

李老头看着面前的桌子,有那么一恍惚,他觉得它似乎在嘲笑他,连盘子里的鸭鱼肉都好像又被重新赋予了灵魂,对着他叫嚣“来啊,吃我啊,拿你的手上来,用手来抓”。

他比刚才更加难受了,刚才他抬脚便可以走出去,干脆利落的结束这段闹剧,可现在,他被困在了这台饭桌前,坐也不是,走也不太容易了。

小孙子正好坐在他的对面,他眼睛随着筷头,筷头跟着姐姐碗里的一块鸡腿肉越过了这摆的满满当当的桌子,一抬眼,看到了双手垂在桌下的李老头,他随口问:“阿爷,你怎么不吃?”好像很诧异他居然可以对着满桌的菜肴而无动于衷。

从桌上的其他人停下夹菜的动作看,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李老头没有碗筷,可从他们之后又集体石化的现象看,他们并没有意识到。

好像是过了好久,李老头的大儿媳突然指着自己还在姐姐碗里扒拉的小儿子骂道:“不会吃自己的吗?多大了还来抢别人的”。

李老头的脸顿时羞的通红,这手指桑骂槐用的虽然很明显,可也用的无懈可击。他成了乞丐,觍着脸来和人家讨饭吃。他很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掏出了怀里揣着的那点“血汗”塞在了孙女倩倩的手里,起身离开了。

他想他尽了自己的心了,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自己的家的。不,他觉得他自己没有家,他只是个不要脸的老乞丐。一会儿,他又想到了两个儿子小的时候,那时候鲜少见到肉,逢年过节的割一点儿,两个小家伙也是像小孙子那样,那样的可爱。

“可那真的是可爱吗?”他现在不禁有点怀疑。

他一晚上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在轮番回放着昨天的场景和零零星星的一点以前的事情。他想到了从前年他因为低保而和永孝闹翻的事情。

他只是因为气儿子不管自己才去了乡政府,没想到来扶贫的工作队并不按照他的想法走。他们得知了他的儿子“强占”了他的低保还不履行赡养的义务后,当机便把老人的户单独提了出来,进而取消了老人儿子享受的低保。

他记得自己当时也很是后悔,在他心里儿子再混蛋都是媳妇的问题,况且还有孙子,国家的好处不拿白不拿,可结果并不能改变了,他又央求工作队的同志网开一面。可他们坚持老人的一切困难他们都给解决,但老人的儿子并没有享受低保的“条件”了,必须取消。

后悔使他懦弱,他去给儿子儿媳赔罪,他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永孝,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抡起墙角立着的一个棍子就要揍他,那天他怕急了,不知道是怕被自己的儿子打死,还是怕他被打死了儿子也要受刑罚,他顾不上腿疼,冲出了大门,拼命的开始跑,他追了他一整条街,永孝虽然年轻力富,但太嫌肥了,没有追上。可他不想放过自己的老父亲,他一直追到了老人自己的“家”,眼看着老人慌乱的爬到了屋顶上。

他想爬上去揍他一顿,可他这会儿愤怒已经因为疲劳消了一大半了。这使他想起了房顶上的是他父亲,想起了邻居们会因此而说闲话,想起了——颜面。

他到底没有爬上去,只站在老人的院子里狠狠的叫嚣了一句“阿……老东西,你给我滚下来。”

他可能是觉得称呼“阿大”不好骂出肮脏的话,所以临时换了称呼。

他当然不下去,他这会虽然也想到了他不敢打死他,但挨了儿子的打,太丢“颜面”了。他可能觉得挨骂也不行,也可能只是一种挨骂之后不甘示弱的习惯。鬼使神差的,他回了一句“有种你上来,把我扔下去”。

初一快到中午的时候,孙女倩倩带着一碗饺子来看他,连小孙子也跟着来了。他知道这是那六千块钱的功劳,和他是阿爷没关系。他暂时还没办法把爷孙关系再联系到天伦之乐上来。可就那么一瞬,他就把昨晚的闹剧全推到了他们的父母身上。

阿爷对孙子,满怀善意的孙子怎么能真的硬的下心。

“孩子们还小”他这么安慰自己。

饺子的诱人的香味已经在屋子里弥漫开了,他昨夜生了一夜的闷气,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这才刚刚起床不久,昨天生的气,受的委屈,并没有因这一夜而消散。反而发酵成了更大的一团,搁在了肚子里,压在了胸腔上,怎么也散不出去。

这会儿看到这一对孙子,刚才的安慰生了作用,对他们的气倒卸了一大半,肚子里顿时空了下来,他看着杵在屋子里的两个孩子,伸出手去接孙女手里捧着的饭盒,孙女的眼神有点躲闪,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倒是小孙子等的不耐烦了,夺过了姐姐手里的饭盒向前递了过去,边递边说:“阿爷,吃饺子,吃了要给红包”。

“给红包,呵呵呵……”李老头嘴里呢喃着,伸出去一半的手顿时僵在了空气里。

大年初一的早上,家家户户都在煮饺子,沙村的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饺子的香味,李老头漫无目的在马路上游荡着,他讨厌这无处不在的饺子的味道,因为他从中只能嗅出浓浓的讽刺。

有那么一瞬间,他因为永孝一家的作为,他原谅了他的小儿子,他想到“还好大钱都给了永红”。那一瞬间他完全忘了那是他骗了他。可他人老了脑子却很好使,他很快便记了起来,记起他为此曾和小儿子永红商讨过。那是他想了很久的一件事,为了能成功,他当时说的很含蓄,小心,全不像是在和自己的儿子说话,倒好像是在和人贩子谈一项秘密的人口买卖交易,他说:“钱本来就是给你预备的,我老想着让慧慧来陪我过几年,这片地方以后也就是她的了”。

那时候他想了很久,现在外出打工不易,他把房子给慧慧继承,她的父母应该会高举双手同意。纵然如此,他也没好意思说“这间房子”这几个字,因为他心里明白他的房子全然不像样,做不得“谈判”的筹码。

可他的小儿子很斩钉截铁的,没有一丝忧郁的,他对老头说,对他说:“这我办不到”。

这会儿,李老头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到了“沙村剧院”的前面,今天的“剧院”门口很冷清,并没有人在唱戏,广场上也没一个人。好在他终于拜托了那股讨人厌的饺子味的纠缠,但他又觉得冷清了,天气还真有点冷,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四下里看了看,他突然想起村西头的那座桥和桥下面的那道深沟,毫无迟疑的,他抬起脚向着这个新农村的西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