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这般低贱的人,生来就是给人当奴作妓的。”
我燃了几炷熏香,只见缕缕轻烟从香炉里飘出,不一样的香气。我想,还当真是温柔乡好迷醉。
“娘子,下面有位公子想要见你,已等候多时了。”我依着小兰的话向窗外探去,只见一顶红轿停在楼下,在一片雪色中显得分外惹眼。
但更惹眼的是轿上一个印着的“柳”字。
我和晓华皆是脸色一变。
“这外边天寒地冻的,还不快请这位公子上来。”
晓华立即为我补了妆容,我端坐在薄如蝉翼的曼妙红纱后,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安来,“晓华,再去添一盆炭火来。”
“是,娘子。”
还未待晓华出门,小兰就已领着人到了内屋,晓华行了个礼,便从一旁悄悄退下,闻得那人启唇,“怎么?你家娘子请我上来,却不曾露面,这又是何意?”
我苦涩地笑了笑,这声音自我听过,便再也不敢忘了,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公子打趣了,奴家不过一小小的妓,又怎敢不见公子?只是时候还未到罢了,公子说这话便是在是在说奴家的不是了。”
“还未到时候?那要等要什么时候。”语气不似反问,淡漠地出奇。
“还未到……”我欲再次强调,却被硬生生地打断。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罢了,罢了,你到底是低贱下作,”一字一顿,“可我就是舍不下心来,忘不了你。”
我并不作声,只是听着,那是我想遗忘,却无法释怀的。
史书中对于柳家的描写一笔带过,只有寥寥数言,“柳氏,京中世家也,其世代为相;然,败于一贱婢也。”不过几句,却道尽了一户名门望族的兴衰,京中四大世家之首,那也只能是曾经了。
“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变了没有。”我正神游之际,不知何时,他已至我面前,我们之间仅隔着一层纱,他说这话时,温柔至极,我隐约看见他的眉目,溢满了柔情。
恍惚间,那个身着月牙色金缎绣边锦袍的翩翩少年郎就在我眼前,笑容纯粹干净,未有一丝世俗的沾染,那时他还不是柳屏清,只是柳家的小少爷——也是我的小少爷。
他纤纤细手挑开红纱一角,白得晃眼。
“就陪我今日。”柳屏清轻声温言。
我只觉得惶恐,并无温香软玉的情调。
“都退下……”
我余光瞥见晓华扯住了小兰的衣袖,并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小兰才任由着她带出门去,柳屏清的随从见此也退下了,顺带上了门。
那人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与当初别无二致,那分明就是她……
不禁我细想,便听得:“我倒要品品你这万人尝遍的朱唇,倚在你千人枕过的玉臂上,亲眼看看你到底是有多肮脏不堪。”吐息已至脖间,我心下一凉,终究闭上了眼,觉着眼角有冷泪滑下,却被铺天盖地的温热席卷。
芙蓉暖帐,春色正好,温情一时,不知东方之既白。
次日醒来,枕边已无那人,只余下満帐的旖旎气息,印证着昨夜是如何巫山翻云,贪欢一晌。
我甫一睁眼便看见晓华跪在地上,垂着眼,双手紧攥衣角。四处张望却不见小兰的身影。
“小兰现在何处?”
“死了。”
“你说什么?”
“死了。”晓华扬起脸来,双眼通红,眼下一片青黑,竟是一夜未眠。
死了……小兰居然死了……我痴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她原不该知晓这些,是慕容瑶告诉她的,小兰她不谙世事,昨夜都与我一一说了。”
“那她……”我颤声着问道。
“是我杀了小兰,她不该知晓这些的,”晓华落了泪,“只怕晓华以后再也不能侍奉娘子了。”
我别过脸去,不忍看晓华。慕容瑶啊慕容瑶,你到底是要置我于孤寡一人的地步。
我仔细端详着镜中人的模样,眉若远山之黛,唇不点而红,一只白玉钗斜插入挽起的云鬓,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诗经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姣好容貌于女子而言,实是再重要不过,而于如我一般的娼妓,这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这是晓华最后一次为娘子梳妆了,晓华该去了。”晓华满脸泪痕,哽咽着哭道。
“只是娘子可听京中传闻?柳少爷今日便要娶慕容瑶了。”晓华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所以他昨夜来,是想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余生两清,今日他便要另娶他人为妻……
小兰死了,晓华走了——这世上独余我一人了。
不待我悲痛多时,一人推门而入,身后一众仆从便涌了上来。
“员外张公子?”
张公子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殷勤讨好地笑道:“妓儿,我家那内人终于允了你进门,我已替你赎了身,今日你便可进门了。”
继而转向对那一众仆从说,“快点!快点!还有那里,全都收拾好,你们要是动作慢了,惹得妓儿姑娘不开心了,我拿你们是问!”
“妓儿姑娘这边走,诶慢点。”
我在红芳楼众姐妹艳羡的眼光下进了软轿——不过都是些被迫流落风尘的女子,想要活下来,就得委全自己,以色侍人,奴颜婢膝。
不行多时,只听郊外一片骚动,议论纷纷。
“外边怎么那么吵?轿子怎么不抬了?别误了本公子迎妓儿姑娘回府的吉时!”张公子开口便是对轿夫破口大骂。
“张郎消消气,这些轿夫也不是故意为之的,何况妓儿也很想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
我挑开轿帘一角,只见市场口被看热闹的百姓们团团围住,而那中间身着囚服,手脚被铐上铁链的不是别人,正是晓华!她此时奄奄一息地跪在地上,满身伤痕还未好全,溢出的血染红了囚服,也染红了我的眼。
我微一动容。
“我们快走吧,再看时辰真的要耽搁了。”
轿夫又抬起轿子,慢悠悠地朝张府移去。
“原来妓儿也喜欢看热闹啊,听我爹说,这新上任的京伊兆极为暴戾,暗中不知使了多少绊子,才坐上这个位置,不然就凭他办的那些葫芦案,早就不知道掉了多少回脑袋,还有那死囚也是个娼妓,安分守己点不好吗?偏生要去敢杀人放火之事……”
“好巧的是,柳家那落魄穷小子,竟攀上了慕容家的高枝,今日也娶了慕容老爷子唯一的掌上明珠,不过妓儿与慕容瑶相论,只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公子说罢得意洋洋地瞟了我一眼。
“张郎说了这么多趣事,也教妓儿为你念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府上的婢女与老爷私通,为其诞下一女,老爷却嫌其低贱下作便不愿认,婢女从此便郁郁寡欢,待到临死之际告诉了孩童她的身世,就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孩童在府里做婢,后来夫人又为老爷添了一子,孩童便被安插在小少爷身边伴他成人,两人就这样生出了情愫,另外一家门当户对的小姐也瞧上了小少爷,小少爷家树大招风,小姐的父亲眼红,便与歹人勾结构陷老爷,并推到婢女的身上,小少爷家自此衰败,而老爷临死之时,与一众壮汉将婢女凌辱了一番,几经转手又卖到了妓院,恰巧又与在府中救过她的姐姐相见,那位小姐也如愿嫁给了小少爷。故事到这便告一段落了,不知张郎听了作何感想?”
“唔……”张公子迟疑了一会,“如此说来那小婢女还真是可怜……”
“如若妓儿就是那小婢女呢?张郎信否?”我朝张公子莞尔一笑。
“自然是相信的,”张公子敛起笑容,却又语锋一转,“信,信,妓儿说什么我都相信。”
原来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肯懂。
张公子双手环抱着我的腰,将头搁在我的颈脖间,闭眼不语。
而我也闭上双眼,忽地想到一词: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