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来塞外的人,多知道塞外有个风十里,可歇脚,可住宿。店里有不能说多好吃但绝对管饱的饭菜,有好酒——当然,也得你够银子买。
风十里也有规矩,不多,就两条,可是没人敢不遵守。其一,风十里内不准动武;其二,风十里内禁止赊账。
老板风城这一日出门采买,回来时却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不说,两个伙计也躲到了柜台后面,一人手里拿一个锅盖遮挡,只露出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店中央,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人醉醺醺地在那里舞剑,店里的桌椅东倒西歪,一张板凳几乎被他一劈两半。
风城的头开始疼了起来,舞剑的人却毫无自觉,他听见门响,丢下剑,转回身打了个酒嗝儿:“呃……风城,你回来了啊……”
酒气扑面,风城青筋暴跳,他好酒,也爱酒,识得那是自己店里最好的留人醉,自己平日也舍不得喝,也不知是怎么被这家伙翻出来的。他黑着一张脸,问那两个伙计:“这家伙给钱了么?”
“没有。”伙计苦着脸,“他说他来这里不用给银子。”
“很好。”风城一张脸又黑了几分,“现在是上客的时辰,客人呢?”
“都,都走了。”伙计继续苦着脸回答。
正问的时候,他身后的白衣人又大声地唱起歌来,其荒腔走板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一边唱居然还一边念叨:“阿曲……你为什么不理我……”
在风十里内动武,喝了酒不给银子。两条禁令,这人一条也没落下。
风城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后,一记手刀劈下去,白衣人不知躲闪,霎时倒在地上。然后他吩咐手下:“把这人抬出去,挖个坑埋了。”
两个伙计张口结舌:“掌柜的……”
“埋了埋了,”风城不耐烦地挥手,“这种祸害,眼不见为净。”
于是两个伙计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那白衣人抬了出去。塞外沙土松软,两个伙计都有些武功,当真挖了个浅坑,把那白衣人埋了进去。
刚埋完那白衣人,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一队人马走了进来,为首之人年过半百,衣着华贵,道了一声:“风老板。”
风城板着脸,点了点头:“易老大。”
那长者一副富家翁模样,其身份却是江北黑道上的龙头老大,名为易海天,地位尊崇。但他向来在江北一带称雄,却不知为何要来到塞外。
易海天四下里打量一番,只见店内桌椅零乱,剑痕宛然,心下不由犯疑,便径直问道:“风老板,塞外最近可有什么闲杂人等到来?”
风城叹口气:“易老大问的是贺兰雪吧?”
易海天一张老脸忽然一红,咬牙切齿地道:“正是那个登徒子!”
风城摇摇手:“没有没有,那个祸害多一眼我也不想看。”一面说,一面却不动声色地把方才那白衣人丢下的剑踢到柜台下面。
易海天又道:“江湖人都知道风老板和他的交情……”一语未了,却被风城截断,他向柜台左手边的伙计道:“三七,你带着易老大,四处转一圈,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人混进来。”
三七点头称是,于是便引了易海天一一察看过去。
易海天是老江湖,这一遍走过来,确实未见风十里内藏了什么人,风城做得又漂亮,于是他出来后也颇回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告辞。
直到这一行人走远了,一个满身黄沙的白衣人才慢慢从外面走进来,一脸的委屈:“风城,怎么每次都用这一招,我差点憋死在土里面。”
风城不耐烦道:“你的龟息功练了有十几年了吧,真死了倒是清净。说吧,这次你又怎么招惹上易家的女孩儿了?”
那白衣人抖抖身上的沙砾,笑道:“说得真难听,偏是我招惹易家的女孩儿,就不能是易家的女孩儿看上了我?”
风城冷笑,学着他方才的腔调说:“有趣,方才是谁说‘为什么不理我’来着?”
风老板平时神情冷淡,这一句“为什么不理我”倒学得惟妙惟肖。白衣人也不脸红,只抖抖衣服,笑嘻嘻地道:“一身沙子,我得去洗个澡。”他向内室走去,走了几步又道,“对了,记得再给我开一坛留人醉,等下我给你讲易家的事。”说罢喊道,“三七,去给我烧洗澡水;四六,把我包裹里的替换衣服拿进来。”真是比在自己家还随便了几分。
这白衣人正是易海天寻找的贺兰雪。江湖上有云:“江南寻欢,江北贺兰。”江南莫寻欢,江北贺兰雪,皆是有名的风流人物,但贺兰雪此人却未免风流过了头,生生把一个佳公子的名声搞得不堪之极。
这一边,风城看着他背影,暗骂一声:“误交损友!”
沐浴更衣之后走出来的贺兰雪,果然是一个仪表非俗的美男子。
他肤色白皙,貌相俊美,一双眸子笑意盎然,身上换了一件象牙白的锦衣,风城皱了眉头道:“在塞外你穿什么白色,没两天就是一身土。”
贺兰雪抖抖锦衣,笑道:“没关系,同样的衣服,我带了一打出来。”
风城心道:这些话,怎不叫倾慕他的那些女子听见。他到底还是去开了一坛留人醉,禁不住某人的再三要求,还下厨去炒了两个小菜。贺兰雪一手握杯,又恢复了一派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风城道:“说吧,这次又闹了什么笑话出来,离上次惹事有两个月吗?”
贺兰雪笑道:“上次哪里算是笑话,说是佳话还差不多。”
风城“哼”了一声。
原来贺兰雪四处留情,有一次惹到了崆峒派头上,崆峒派掌门的小女儿一度非他不嫁。大弟子司空灵本来和贺兰雪交好,看他如此作为也不由恼火,他生性跳脱,于是先把贺兰雪灌得大醉,然后骗他去访一位花魁娘子。贺兰雪不疑有他,又在大醉之下,当真与那位花魁一夜春风。
次日清晨,司空灵带了许多人来看笑话。原来昨夜那位倒是花魁,只可惜是二十年前的花魁。司空灵买通她设了一个局,贺兰雪哪里晓得。
来看热闹的众人嬉笑不已,司空灵更是拍手笑道:“贺兰雪啊贺兰雪,我知道你风流,未想你连一个老妓也不放过!”
贺兰雪拍床而起:“笑什么!”他叹道,“这位花魁娘子虽然年纪略长,然风骨气韵不失,且又多才多艺,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懂欣赏。”
众人以为他不过是给自己解围罢了,谁想其后连续三天,贺兰雪皆是去这位过气的花魁处留宿,且对其称赞不已,也成了一桩奇事。
此刻贺兰雪喝了杯酒,叹道:“唉,你不知道,这一次我真是栽了。"风城道:“哦?是哪个女子这么了得,易家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易海天有两个女儿,大小姐传闻甚是貌美,但二小姐常在江湖中行走,性格又爽直可爱。故而风城一时也难以判断贺兰雪招惹了哪一个。
谁料贺兰雪摇摇头:“都不是,唉……是易老大新纳的小妾。”
风城一口酒几乎噎住,心道难怪易海天怒气冲冲杀上门来。他冷冷地道:“贺兰雪,你愈发地出息了!”
贺兰雪遇到袁曲,是在半月前洛城的牡丹会上。
洛城牡丹甲天下,然而这一年牡丹虽艳,来看花的美人却少。贺兰雪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子,终于放弃,心道与其浪费时间去找不可能找到的美人,倒不如看看牡丹,也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牡丹之美,在形,在神。形则富丽堂皇,神则端庄自持,以人相比,当是雍容华贵的世家贵妇,眉梢眼角之处,却自有风情无限。
他行至一处回廊,忽见一株姚黄之侧,立了一个宫妆女子。
那女子侧对他而立,身姿端严,站在贺兰雪的角度,只见她肌肤如玉,鼻梁挺秀。贺兰雪心下一动,悄悄地绕过回廊,走到那女子身前,这一见之下,不由大惊失色,心道:完了,世间怎有这样的国色!
那女子二十四五岁左右,不言、不动、神色淡漠,但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已经是天然一幅美人图,身边的牡丹被她一衬,全然没了颜色。贺兰雪目眩神移,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他也茫然不知,心里只翻来覆去念着两句诗:“若能解语当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这边怔神不提,方才扇子落地一声响,却已惊动了那宫妆女子。此刻贺兰雪站在回廊上,身边亦有花树掩映,那女子看见他半边面庞,嫣然一笑道:“阿雪!”
她不开口时还不过是一张美人图,这一开口,面上又带了笑意,美人便从画上走了下来,直是百媚横生。贺兰雪也忘了她为何知道自己名字,只惊喜这般绝色,竟对自己假以辞色,急忙上前几步道:“夫人……”
那宫妆女子忽然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贺兰雪一怔,暗道莫非是自己方才那一句话说错了?一转念间,他即刻改口笑道:“原是我说错了,姑娘……”
一语未了,那女子忽然大声呼道:“来人啊,有人非礼!快来人啊!”
贺兰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前后左右便已涌出了六七个高手,为首一人,正是易海天,“贺兰雪,你色胆包天,竟然动我的人!”
贺兰雪叫苦不已,他倒不怕被人叫做色胆包天,然则莫名其妙被人冤枉,却怎么也说不过去。正要辩解两句,却见那宫妆女子娇柔无限地靠在易海天身上,与方才相比,别有一番风情。不由又看得呆了。
这副模样看在易海天眼中,只有更加恼怒,他运气于掌,一招“开山裂石”,朝着贺兰雪便劈了下来。
贺兰雪深吸一口气,一面纵身躲闪,一面大声喊道:“冤枉啊……”
一个追,一个逃,易海天大怒不息,不得已,贺兰雪只好逃到塞外。
“在逃亡路上,我才知道那女子叫袁曲,是易老大新纳的小妾,你说,这件事我冤枉不冤枉?”
贺兰雪在风城面前从不说谎,如此看来,这件事还真有些蹊跷。
其后的一个月,贺兰雪留在风十里,扰得四邻不宁,风城一度怀疑是他又招惹了哪个姑娘,轰苍蝇似的轰了两次,贺兰雪不走。直到有一天,几个江湖客来到风十里,谈到江北的变故。
——出大事了,易老大叫人把脑袋摘了!
贺兰雪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凑到说话那人面前,“你说什么?哪个易老大?”
那人奇怪地看着他:“还有哪个易老大,江北的易海天啊!”
贺兰雪一下子怔住了,他没多说什么,神情也和平时一样,只是当天晚上,他便和风城告辞,拿着他的一打白色锦衣和长剑回到了中原。
贺兰雪一年半载不来北疆是平常事,唯有这次,他走了不久,风城心里便有种奇异的预感——只怕,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吧……
果然出了大事,不出半月,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纷至沓来。
“易老大是被他小老婆杀的,那女人,美是真美,下手也真是狠!”
“胡说什么,易老大是被血魔一刀断首,唉,易老大也是个人物,在血魔手底下,十招都没走过。”
“你这话才是扯淡,血魔被抽了筋脉,关在寒烟寺里至少也有几十年了,怎么又能出来乱世?”
这些消息里,倒是没有一条提到贺兰雪。风城却紧锁了眉头,他对他的好友,北疆的断剑侠高雅风言道:“我太了解他了,生了一副聪明样,其实但凡有三分姿色的女子和他说两句动听话,他把命赔上去都不打紧。这次易海天出事,他一定守在袁曲身边。”
他哼了一声,又道:“血魔出世,这次的水深了,只怕他要出事。”
高雅风没接他的话,只喝了口酒,忽然道:“这次的酒不好。”
“什么?”风城有点儿莫名其妙。
“上次的留人醉很好,可惜喝没了,你去江北再买一批吧。”
风城怔了一怔,慢慢笑了。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风城赶到江北时,竟已是枫红满地。
他多年未曾入关,只觉江湖上已与从前大不相同,风景虽是依旧,许多人已是全不相识。正行走间,身后有人叫道:“前面可是风老板?”
他一回首,却见一个气质灵动的青年,正是崆峒派大弟子司空灵,此人当年虽以老妓一事戏弄过贺兰雪,却也是贺兰雪难得的好友。
“风老板怎么到江北来了?”司空灵笑道。
“来找贺兰雪。”风城率直答道。
司空灵大笑:“他在塞外又招惹了谁?劳烦风老板你一路追来?”
风城道:“这倒没有。”同时心中安慰些许,若是贺兰雪出了事,司空灵必不会如此轻松。却听司空灵又道:“这段时间我倒没见他。风老板你来得不巧,若是平常,我一定请你去酒楼喝上两杯,奈何现在师父派我去衡山送一封信,实在耽误不得。”
风城点一点头,司空灵叹气道:“唉,谁想到三十年前关了一个血魔,而今他的徒弟又出来乱世!”说罢跺一跺脚,转身欲走。
风城便问道:“这般说来,莫非易海天正是被血魔的弟子所杀?”
司空灵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他师父被六大门派联手封在寒烟寺,现在他出来报复。只是他想要一人颠覆江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他拱一拱手,道:“风老板,请!”说罢转身离去。
血魔是三十年前有名的魔头,凶狠残忍,杀人无数,但当年制住他的是六大门派,他的弟子为何偏又先除去一个毫不相关的易海天?风城想不出原因,快马加鞭,一路又赶到了江北黑道总坛凌阳,未想凌阳总坛已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往日里何等的煊赫,如今只余下一片瓦砾。
一位老者拄着竹杖经过,见风城注视此处,一边咳嗽一边叹息:“唉,真惨啊,几十口子人,一晚上就这么死了……真惨啊……”
风城出声唤道:“老人家,老人家!”
那老者没有停步,口中一直嘟囔着“真惨啊……”,慢慢离开。
风城在江北留了半月,一直没有找到贺兰雪,而易海天的那个小妾袁曲,更似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反是血魔那个亲传弟子的风头一天比一天更足,他在杀了易海天之后,又灭了洪陈一帮,接下去又杀了诸八家的九位长老,手段之残忍,比起当年的血魔也不遑多让。
他杀的这些人都是正道人士,早已犯了众怒。谁想正道尚未有所举动,那血魔弟子便已下了战书,言称半月后在银水城设下擂台,一人独对六大掌门,以雪师门之耻。
江湖上好事者多,时间未到,银水城里已喧闹一片。
风城漫步银水城中,只见城中开了锅一般,许多江湖人都涌到了这里,甚至还有人开起赌盘,他不免好笑,随口插道:“若是血魔得胜,你们可不是要遭殃了?”
众人多不理他,只有一个老头儿抬头笑道:“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着,天下那许多名门正派,血魔哪顾得上和我们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