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施理端详着沙发上的遗体和手中的左轮手枪时,他想到了实验室的小白鼠和解剖刀。在一个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的世界里,却没有人真正理解死亡;死亡是那样绝对而恒定,人们却只在意相对而短暂的生存。
尽管两个数字都在不断增长,但死去的人显然比活着的更多。施理时常浏览那些关于灾难和凶杀的报道:地震夺走了几百人的生命;连环杀手杀死十几人……而今天,死亡不再是统计和报道,它化作一具立体的、腥气弥漫的、冰冷僵硬的尸体,以非间接的方式跳动在施理面前。
施理知道是自己开枪夺去了这个年轻学生的生命,对方失去一切,自己一无所获。他在杀人之后,才开始在自己充满物理公式和机械模型的由细胞和激素构成的大脑里搜寻动机,结果一无所获。他先杀了人,然后为自己的行径寻觅答案,这种寻觅不能扩大或缩小他的罪责,也不能使那嵌入头盖骨的子弹掉落、那被子弹打出的伤口愈合。
这时,施理想到了一个在自己大脑的记忆区域占据一席之地的女人,她叫开文。那是一个把长发留到腰际的女人,好像每一根头发都有相同的长度,和笔直的脊柱平行,相邻的发丝间距离相等。施理认为,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她是中分,所以最顶端的头发被迫顺着颅骨的曲线弯曲。她椭圆的眼睛和笔直的鼻梁垂直,油亮的睫毛像是目光的折射线,薄长的嘴唇不适合声音的传播,下巴的尖削使她看起来不擅长咬合。
当然,上述的具象属性,都不是施理要找开文的理由,此刻的施理给开文打电话,是因为开文是一位伦理学家,和自己在同一所大学任教,并且就住在自己的对门。
2
“我杀人了。我需要你。”
开文匆忙地进入施理的家中。施理产生一股新鲜感,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不化妆以及没穿高跟鞋。开文看到沙发上的遗体,惊呼着:“啊……你为什么要杀他?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没给他上过课,但我知道他是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任何原因在这种事情面前都是借口!”
施理缓缓地说:“嗯,我的……呃,朋友。我没有原因。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只是扣动了扳机,就像按遥控器的按钮一样。”开文说:“那子弹怎么会击中他?”施理说:“我扣动扳机的时候,恰好对着他的头。”
开文恼怒地说:“你是故意对着他的头的?”施理说:“是的,就像遥控器对着电视屏幕。”开文说:“但你的枪里发射了子弹。”施理说:“遥控器也会发射信号。我的枪口对准他的头,我扣动扳机,枪里的子弹飞出枪口,这一切结合到一起,构成了我的学生的死亡。”
开文说:“所以,对你来说,这一切就像是用遥控器瞄准电视?”施理说:“从动作和能量上来看,是的。”开文皱着眉说:“但遥控器的操作可不会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更不会触犯法律。”
施理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导致了一颗足以摧毁他的头骨的子弹的发射,子弹破坏了他的大脑,导致他的神经不能正常运转,然后身体机能衰竭。”开文深呼一口气,说:“那么,你对此的感受是什么?”施理沉思一会,说:“空虚和迷茫。”
开文说:“不,你应该感到愧疚。”施理说:“那并没有什么区别。”开文说:“那至少说明你还有道德感。”施理说:“但愧疚感只是大脑特定激素和神经的分泌和运动,和我此刻的空虚迷茫一样。”
开文说:“除了感知以外,我们还有认知,这是人类的独特性。”施理说:“你是指道德感这种人文层面的认知吗?”开文说:“是的。道德感是维系社会秩序的栋梁。”
施理说:“它来自文化,对吗?”开文说:“是的。”施理说:“但文化只是一种主观的取向。我杀了我的学生,自然而然地杀了他。没有任何显微镜能观测我的‘劣根性’,也没有任何计算机能算出我的‘罪恶值’。只是,人们出于习惯,出于自己创造出的信仰,在看到我的所谓‘恶行’时,大脑里分泌出和愤怒有关的激素,然后,他们用抽象的思想把自己的愤怒合理化,愤怒便升华为‘义愤’。”
开文强压住激动,咬肌紧绷地说:“和你探究真伪的科学不同,人文探究的不是对错,而是好坏。它让我们明白应该去做什么,如果你有足够的责任感和道德情操,你会对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派生出兴趣,也会对自己的不恰当之处感到内疚和渴望补救。”
施理说:“那么,文化来自行为,对吗?”开文说:“来自对行为的反思。”施理说:“而行为需要对象,所以必须先有他人和群体,才能产生文化,对吗?”开文说:“它的确需要前提,但那不代表它是虚无的。”
施理说:“但它们所探究的善恶、标准、价值、美、规范、理想、超越,这些事物并不存在。这些事物只是一种假设,抑或一种谎言。
因为,在物质、能量、时间、空间的运动之中,我们的机器从未观测到任何所谓的能够被绝对地、严格地定义为美的事物,也从未有人发现和‘价值’有关的科学定律。特斯拉让我们在黑夜中拥有光明,莱特兄弟让我们不用翅膀就拥有天空,而莎士比亚写出《哈姆莱特》的时候,托尔斯泰写出《战争与和平》的时候,现实世界并没有任何改变。
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之中,人文探究的那些美好的事物没有任何踪迹,在构成一切的物质和能量里面都找不到它们。一加一从未等于二以外的数字,那些数学公式也从未因为地域的差别、时代的变迁而有丝毫改变。我们为了安慰自己,为了在未知的人生中感受到合理性、确信性和客观的指引,我们捏造了自认为美好的荒诞谎言。——直到我的子弹杀死了这个学生。”
开文沉默了很久,说:“不同于科学的客观性,人文的客观性事实上是他人的主观和社会的主观。我们不断扩建思维,不断更新道德和法律,为的是让当下的社会形态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和潜能。我们总是需要引导,总是需要追问,总是需要慰藉。而这一切,是为了成为一个社会学和伦理学层面的人。人文是主观相对的,但这就是它的珍贵和高尚之处,因为它的存在说明我们能够创造,说明我们精神的精妙。”
施理听得面如土色,说:“所以,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物理学家,我只能做出人文层面的回答,因为只有人文才会解答这样的问题。”开文点点头,说:“施理先生,是时候思考如何接受审判了。在我来你家之前,已经报了警。”
施理的眼神自处游走,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一切的思想都是谎言……所以我从来没有理由做一个物理学家,从来没有理由杀人,我的杀人就像我选择学习物理一样,都是出于荒诞的谎言而为之……”开文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个话题,我刚刚已经和你探讨完毕。请你正视眼前的情况。”
施理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颤抖着说:“主观,一切都是主观……我们为主观而活。我们的精神……精神啊精神,你为何存在?你这来自空间而不占据空间的存在,你这来自物质的非物质,你这来自具象的抽象,你如何能存在?你没有理由存在!”
这时,之前接到开文电话的警察破门而入。他们正要逮捕施理,却发现施理已经用第二颗子弹把自己化作一具立体的、腥气弥漫的、冰冷僵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