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的苏城,已经提前奏响了夏天的序曲,噼噼啪啪的雷阵雨让人更加的烦闷。
把小妞送到培训中心后,我计划去附近的商场晃悠下,准备顺便觅点美食犒劳下我那辛劳了一周的胃。
此刻,雨后初霁,花坛里的三色堇和月见草争相怒放着。忽闻悠扬婉约的轻音乐从商场的东南角传来,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顺着音乐踱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长龙似的队伍,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新开了一家网红甜品店,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奈雪的茶”。看着店里人群熙熙攘攘,我这颗吃货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双脚情不自禁地往队伍尾部飞去。
“姐,”正低头刷手机的我听到低沉而又干净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张清瘦而又俊秀的脸,它的主人正半侧着身子对我微笑着。重度脸盲症患者的我急忙在大脑中快速搜索他的姓名,无奈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只能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我是小四啊。”那纯净的双眸一下子熟悉起来……
九年前的那个三月,春寒料峭,我那还算飘逸的长发经过了严冬漫长的休眠,已失去等待春天呼唤的耐心,迫不及待地肆意疯长着。
厌倦了街边那些呱噪推销办卡的发廊,我特意找了家隐藏在街角的理发店。
例行程序走完后,托尼老师嘱托角落里的黑衣小哥哥给我洗发。
一脸稚气的他言语不多,但是说话很温柔,耐心得问着,水温合不合适,力度大不大,头发是否需要再冲一遍?我友好的跟他说都挺好的,你看着办就行。
擦护发素时,他告诉我,他刚满18岁,高三第一学期因为一些私事,和家里赌气,孤身一人来到苏州。囊中羞涩的他在三个月内历经了世俗的苍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委身在这家理发店做洗头小弟。
他那一双明亮纯净的眼睛躲在厚厚的黑框眼镜片后面,说话时扑闪扑闪的挑动着长长的睫毛。涉世未深的他一和生人说话,原本白净的双颊就一片绯红。薄薄的嘴唇犹豫地翕动着,太多的事情不知道如何开口向人诉说。
托尼老师给我理发时,透过镜子我看到他斜靠在门廊上,眼睛纹丝不动地盯着忽亮忽暗的手机屏幕,嘴角时而露出满足的微笑。瘦弱的侧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每次我去修剪头发时,他都会羞涩而友好的和我打招呼,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欢快的跳动着。他心情好时,还会给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那是一位甜美的姑娘,瀑布一样的长发俏皮地在空中舞动,弥漫着青春的气息。
闲暇之余,我会带一些书给他,劝解他多看点书,丰富下自己,毕竟人生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他每次都会双手慎重其事的把书接过去,庄严地装在他的专属工作箱里。
那年初夏的一天,洁白的夹竹桃和橙红的凌霄花开遍满城,我照例来理发店给他送书。老板和托尼都不在,他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
他在家排行老四,家人都叫他小四。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因为家里孩子众多,从小家人就不怎么管他,基本等于自生自灭型。高三的那个冬天,班花给了他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然后他们就成了男女朋友,但是,不久他们的关系就被女方家长发现了,他们追到学校不依不饶,非说小四耍流氓,影响他家女儿正常学习。年少气盛的他选择了休学……
那年暑假,他的女朋友也来了理发店,姑娘比照片上更甜美,朱唇皓齿,面若桃花,圆圆的杏眼,细长的柳眉,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个阳光明媚身材高挑的姑娘,经常唱着歌和客人闲聊着,看着花蝴蝶一般忙来忙去的女友,小四的脸上不禁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那年秋天,我们因为一些家庭原因搬家了。那个银杏叶洒满街道的午后,我去理发店和小四道别,按往常一样我给他带去了一些精神食粮。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似乎意识到了,轻轻地说:“姐,谢谢你,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理发店……
“姐,你忙不?不忙的话一起坐会吧,好久没见了。”他指了指窗边那个不时朝我们这边张望的瘦小的姑娘,“那是我老婆,我让她先去坐着等我的。”
买完东西后,我们一起走到那位姑娘跟前,他用手势和姑娘交流着什么。姑娘友善地对我笑了笑,没有言语。明眸善睐,亲切的犹如邻家女孩。
看着一脸惊愕,无数个问号从脑门飞过的我,小四缓缓地喝了口奶茶,告诉了我这些年关于他的故事。
我搬走后的那年冬天,他前女友和店里一个常来的客人跑了,据说对方是个靠倒买倒卖发家的暴发户,那姑娘给他家三个不到十岁的娃做了后妈。
他从理发店同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犹如晴天霹雳。把自己在出租屋内关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痛定思痛后决定彻底告别过去,他从理发店辞职了,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纵使将记忆的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也有月华如水,疗愈生命所有的悲伤。
他回老家后,日夜苦读,努力忘却年少的情愫。经历了一年充实而忙碌的复读生涯后,第二年他以全班最高分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
因为喜欢苏州,所以他毕业后毅然决然地来到了这座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几经辗转终于在苏州一所特殊教育学校谋得了一份工作,并且用半年的时间学会了手语。
他的妻子是他学生的姐姐,和弟弟一样,先天性聋哑人,家里重男轻女,没让她上过学,一直在家帮忙操持家务。有一次她随父母来学校看她弟弟,见到了弟弟的班主任--小四。出于对姑娘的怜爱,小四经常在周末以送她弟弟回家团聚为由去陪伴她,再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和我聊天时,他的妻子安详的看着他,始终淡淡地抿着嘴笑着。虽然她什么都听不到,但是我相信她和小四内心是相通的。
临别前,小四告诉我,去年他刚在苏州买了房子,算是真正安家了。今年他们准备要个猪宝宝,不管孩子会不会有残疾,他都会好好爱护他,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
记忆中那个18岁的少年是如此的温暖,这些年他经历了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是他依然保持了他的纯真,善良与质朴。这样一个有温度的男子,活得那么透明,如同水晶一般,让人心生爱慕。他在世间受了如此多的委屈,但是他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温暖周边的每一个人。
人生何曾都如意,弱质未必不凌天。
小四,我记忆深处那个18岁的少年,愿你今后的人生得见繁花,获取秋实,万事向荣,喜悦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