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那姑娘三次。”
她是稚子,红绫,流沙,是一道刺,一把刀,是我的切肤之痛,无妄之灾,不忍拔除,只能震颤不止。
1
邻家植一株香樟树,春来时香气扑鼻。
何翘欲采之,送与楚小妹,取得她欢欣。
他提着竹竿,抱着笼子,看见绿荫下掩映着如水的裙裾。
那女人披散长发,背对高墙,捧着书卷,一派宁静。
于是何翘不再动作。
直到日暮,何父在焦头烂额中瞥见屋顶上的黑影,揪着那人耳朵回家。
三日,四日。
一晚风雨大作,何翘听见邻院细微的磨刀声。伴着这声音,他慢慢闭上眼睛。
楚小妹随母家去往南浔,他不再采香樟。
家里开始时不时涌入很多人,有的气态不凡,与父亲互相恭维,有的油腔滑调,惹人讨厌。
父亲要求他读书练字,偶尔也会带他见客。
父亲与邻居家从不往来。
衣裳华贵繁琐,他翻不了墙。
又一夜暴风雨。
他听见磨刀声作响,于是挑灯夜读。
约摸过了三五个月,父亲递了他一封帖,又替他订了门亲。
于是他束好玉冠,整理服饰,驾着白马,去游园里见一见他素未平生的小妻子。
那一日太混乱,他只来得及护卫着女眷,宴席上刀光飞卷,银刃扫席。他找不到父亲所说的穿着鹅黄衣服的小姑娘,只看到一地狼藉,和邻居家捧书卷的女子被血染红的双颊。
那持刀的人手腕纤细,挂着一串铃铛。
2
长安是个吵闹的地方。
三元连中,同乡拉着何翘去喝酒庆祝,他推脱不过。
日暮时分,高楼起风,吹起檐牙上飞鸟。
同乡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中,早已被灌的熏熏然。踉跄着过来,搂着何翘,大声的笑,何翘也微微笑。
何父以为何翘喜静,总是能在茶坊单间里寻到他,一扇门,一壶茶,一张榻,何翘就安安静静的翻书。玉屏风是后来添置的,坊女会抱着琵琶奏曲,房里茶香弥漫,白雾散开。
何翘不是个会聊天的人,他在长安三年,得罪了大家,被调任到泯州。
临走前,他去了一次茶楼。坊女奏了小曲儿,弹至一半时,弦惊断。
他于是放下书。
坊女问他:“大人,您生平可有后悔?”
半响,坊女绕过玉屏,抱着琵琶,对何翘盈盈一拜,推门出去。
何翘想起同乡醉醺醺的脸,那日高楼上的风。
3
何父病逝前仍不忘催促何翘娶妻。
他如是说道:“到底还是我亏欠了你,只是人一辈子有几个春秋呢?你记得的也好,不记得的也罢,终究有一日会化作尘土,埋在地底下,你又何必把那一点残留的文书翻来覆去地读,呢?”
何翘问他:“你是不是又偷喝我的酒了?”
何父瞪他,又说:“你娶个妻,我就知道有个人还在你身边,你还有下半辈子,下个春秋,我何必再见你独活呢?”
何翘替他掖被角,想到,果然是偷酒喝多了。
何父掉了滴泪下来,“我儿可怜。”
他捱不过,秋季时娶了亲。
泯州水澄澈,映照飞落的惊鸿,凋零的荷花。
他在湖边葬了父亲,埋了块石碑。
九月下旬,天干物燥。
烛火点了屋子,一路蔓延至纱帐,后院的粗使丫头抱着盆水,披着湿布冲进火场,拖着何翘出来。
何翘痊愈后,一个人摸到后院去,看见那粗使丫头呆呆地望着天空,手里提着木盆,似乎不堪负重。
第二年春,妻子病逝,何翘再被启用。他独自去父亲的坟前祭拜,又欲将妻骨灰撒入泯水,终究还是系在身上。
何翘十年后大病,晃晃悠悠地拖着不肯治,终于倒了。
他那时问我,可有后悔。
4
十六岁时,家里植了株香樟,香气扑鼻。但因我从未吃过,所以渴慕至极。但香樟落在地上,会被小姨用脚碾得稀烂,和着尘土,我尖叫着推开她,她微笑着走开。
她捧着书卷,样子和娘亲一样。
我有时会躲在角落里,阴影里,拾着香樟,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感受汁水的苦涩和香味迸发在口中。
那时候,墙头有个少年,他提着竹笼,打了些香樟叶子。簌簌作响声中,他的侧影闪光。
我在暴雨时磨刀,小姨在一夜之间停了父亲的鼻息,我失去了最后的庇护。
小姨急于掌权,她交了我的八字,订给何家。
我日日夜夜忍受着仇恨的煎熬,等着一个时机。
连着好多天,墙头上的少年打香樟,模样温柔。我一眼也不敢多看。
清秋多宴会。
何家的人送来一串铃铛,刻着我的名字。
我并未按约定穿黄衫,我套着黑衣,把刀子送进小姨的胸膛。
看见她的眼睛,死不瞑目。
那个墙头上的少年也持着剑,他竖发,红衣,像是我的梦里人,像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香樟叶。他看着我的手腕,没有挡我的路。
5
好几年,又过好几年。
我在长安的茶坊打杂,后院跑腿。
花娘子想把我拉近青坊,她百般宠爱我,日日劝我,后来厌恶了,又找了几个护院拽着我走。
我拿着木片划了脸,又想起豫让吞炭,他为死,我求生。
房梁上的灰躺在属于它的地方,灰猫卧在角落,满屋的柴草,终日不见光。
我那时躺在地上,无不悲哀地想,人的一生莫过于此,命定的连失去的机会都没有,命中的卑微都割舍不得。
花娘子气急败坏地把我扔出后门。
我躺在涯石街上。路边的石子膈得手肘生疼。绿瓦红墙之间,突兀的飞檐斗拱,粼粼的车马穿行,小铺子的旗号翻飞,来往的行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谁会注意一片烂泥呢?活该她腐在地下,不见天日。
6
我在教坊呆了一年,学了琵琶,日日夜夜,我抓着弦,不肯松。
教习叫我隔着屏风弹予众人。
绍兴六年九月十一日,凤凰楼,众人觥筹交错间,我弹了整晚。
姓王的公子醉醺醺的绕道至屏风后,他看着我弹曲子,揭掉我的面纱。
一时人仰马翻。
酒阑宾散,我抱着琵琶穿过廊道,听见清越的尾音划过。
“——自然比不上如花美眷。”
那片樟树叶,遥遥千里归来,在我的烟波上划过,又飘着化为虚无。
我在茶坊弹了三年琵琶。我只有一个客人,他隔着玉屏,从不与我说话。
姓王的公子总是遣人送来细簪,银蓖。
教坊的姐妹说:“你也该有个归宿。”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我竭力想摆出一个温柔的笑,可只有一张破碎的面容。
我并不知道何翘被调任出京,只是隐约记得有一日下小雨,他问我:“姑娘可有夫家?”
我自顾自地拨弦:“不曾。”
“家中可曾定亲?”
“不知。”
“为何不知?”
“流落至此,何必再去追忆。”
大约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对面便沉默了。
一声突兀的尖鸣,连带着指尖颤抖。
我第一次在人前主动拉下面纱。
我看着那个玉一样的青年,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想站起来,可他捂着心被遏在榻上。
“大人,您平时可有后悔?”
我猜他是被气的,陪着一个残损容颜的坊女白白耗了三年,拒了大家的美意。
人世已不堪,何必再折损故人前程。
走出去,楼外雨已瓢泼。